

迁
作者‖张红梅(文竹若风)
1
父亲的坟,要迁了。
二十年了,父亲一个人睡在东洼。印象中,东洼有个砖瓦窑,常见青青红红的砖,一垛一垛,码得很整齐。陪伴砖瓦的多是小麦、玉米、红薯、绿豆、黄豆等寻常农作物。农忙时节,大大小小的地块,晃动着高高矮矮的身影。大家很少说话,动作起起落落,像谁打着拍子,在唱一首无声的歌。
有时,为抢收节省时间,有些人家干脆就在地里就餐。没有劳动能力的孩子放了学,挎了篮子,沿着窄窄的田埂送饭来。
天地宏阔,田间小路像挂在农作物之间的一根飘带,飘带上的孩子,走得小心翼翼又漫不经心,累了就歇一会儿,追追蝴蝶,拽一朵野花咬在嘴里,风吹动他们的衣角,头发,他们衣袂飘飘,像行在画中。
饭送到了,劳作的人,解下脖子上的毛巾,抹一把汗,寻一棵大树,在浓荫下先咕咚咕咚一气儿干掉大半壶水,然后再开始慢条斯理地吃饭。
其实庄稼人吃饭是很爽气的,之所以慢悠悠,多半是想借机偷个懒。劳累一上午了,太阳白花花地照着,嗓子眼直冒烟,人又不是机器,哪能不累?
那时的天很蓝,云很白,有惬意的风悠悠吹来,吃饱喝足,燃一支烟,狠狠吸上两口,再大的困倦也似乎都被赶跑了去。于是,孩子们收拾碗筷急匆匆回去,大人们则留下继续劳作。
回去的路,似乎并不长。一顿饭的功夫,想必孩子们的耐心早已消耗殆尽,一心只想快点到家,脚下提速,那些来时尚有几分诱惑的蝴蝶啊野花呀,此刻早已提不起兴致,加上手里的负担也没了,一个个小脚丫蹭蹭地,松鼠般敏捷,很快,大人们就被远远地甩在身后了,连同白花花的太阳和田地。
此刻,大地上,只剩下一种声音。这是土地对植物的谆谆告诫,是人与自然的荣辱与共,是责任与意志的相互激励。这种声音是刚性的,粗粝的,带着某种宣誓的使命感。
这样的场景持续了多年,我也早早充当了劳动力,成为这种声音的一个和音。
因为亲历,所以我对农活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但,这并不代表我喜欢它。有谁天生喜欢吃苦受累的呢?如果不是因着责任的缘故,能歇着干嘛要上杆子被虐呢?
所以,当听到有人假模假式地说羡慕农民,羡慕他们天天可以享受田园生活,我总忍不住在腹诽:让你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你还能如此气定神闲地羡慕不?
很多时候,我们所理解的田园和实际总是隔了很长很长一段距离,那是我们理想化的田园,是被过滤掉苦难后的生活,是建立在经济基础之上的阳春白雪,是诗意的栖居。这不是生活的真相,真相总是残酷的。

2
当我再一次提到真相,自然又回到父亲身上。如果可以选择,父亲想必也不大喜欢田间劳作。只是,有时,人并没有太多选择的机会。
家里地不多,所以田野并不是父亲的主战场。家里姊妹多,负担重,自然不能仅仅依靠几亩薄田养活几张嘴。
听说,父亲十几岁就外出打工,赚钱养家,吃了不少苦。成家后,我们姊妹相继出生,为了照顾家庭,父亲不再外出。可生活的压力敦促父亲必须想辙儿多赚钱,于是,我家有了第一间油坊。夏天,油坊里热得像下了火,也是在这里,我家拥有了第一台落地扇。如今,电扇尚未老去,买电扇的人却已离开多年,真真的物是人非事事休,未语泪先流呀!
当父亲把战场从田间、工地转向油坊,我家的生活条件也慢慢有了改善。原来一直没怎么添过新衣的我,终于有了新年以外添新衣的机会。
后来,父亲又把战场从油坊转移到收粮食。那个时候,开油坊已经最大程度地让我们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记得我们家三间上房的旧址,原来是一间牛棚。当父亲被爷爷要求让出老屋给他续弦的几个孩子时,一贯孝顺的父亲二话没说,把牛棚拆了盖了三间上房,从此,我们一家七口人就挤在三间上房,开始自己的新生活。
我还记得当时上房中间是客厅,占了两间的位置。右边是父母卧室,起初左边房间和客厅是隔开的,后来,可能是觉得客厅太小,索性拆了隔断墙,中间拉了布帘。布帘后放两张床,就是我们四朵金花的闺房了。弟弟最小,当时是跟着父母住的,后来稍大些,父母卧室又加了一张单人床。再后来,上房上面加了一层,我和妹妹们都住到了楼上。再再后来,有了院子、厢房和南屋,弟弟也有了独立的房间。
白手起家的父亲,就这样一点点建构起自己的城堡。从无到有,从少到多,从简单到复杂。
生活不易,父亲没有帮手,脾气暴躁的爷爷,还会时不时给他找点麻烦,他心里的压力一定不小,可他从来不说。我知道这房子的一砖一瓦都浸润着父亲的血汗,他就像一只大鸟,含辛茹苦,又义无反顾地为我们衔泥筑巢,撑起一片晴空。
后来的后来,我们一个个飞出了父亲为我们筑的暖巢,有了更大的天空,追逐着农家人期盼的远方。

3
父亲也从油腻腻的油坊出来,重新回到粮食们中间。只是,他的阵地,不在田间,而是为粮食们寻找好婆家。
父亲做生意,颠覆了我对生意人的看法。俗话说,无商不奸。可和父亲打交道的人,最多的评价都是:这人和善,厚道,让人放心。原来做生意也可以不斗心眼,不缺斤少两,凭良心赚钱,虽然辛苦,但心安。
心安,亦是口碑。父亲的口碑极好,十里八乡,无论谁提到父亲,无一不竖起大拇指。但人心难测,不是所有的善意都能换来善意。有些刁钻的主顾也会利用父亲的善做些让人不齿的事。比如粮食里掺假,放砖头……每每看到这些,父亲只有苦笑,本就几三几分钱的利润,搞这些小动作,也无非是想多卖几个钱而已。事已至此,损失无法追回,只是后来的验收环节,父亲叮嘱母亲再细致些罢了。
我们都是孝顺的孩子,深知父亲辛苦,寒暑假回家,主动帮父亲过磅、验货、记账、算账,父亲起初还有些不放心,后来看我们并未出过错,也就放手了。
我们姐妹几个都在以自己力所能及的方式帮父亲减轻压力。只是,我们在家的时日毕竟有限,多数时间,我们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所以,父亲的辛苦,我们只能远远地观望,却无法参与。这是生活中诸多无奈中的一种。
收粮食的活儿和其他活儿不同,时间上不规律,有时一忙起来,连个吃饭的功夫也没有。所以,父亲一天三顿饭往往很难按时,有时一边过磅,一边胡乱扒拉几口,有时午饭甚至能耽误到下午三四点才有时间吃。这样饥一顿饱一顿的,肠胃怎么受得了?
而这些,我们在外读书根本帮不上忙。母亲也要给父亲打下手,自然也脱不开身好好做饭,劳碌的父亲,就是这样超负荷地运转,直到身体突然消瘦才引起我们的重视。
听母亲说,因为忙,吃饭不及时,父亲的胃一直不太好。在乡医院检查过,说是慢性胃炎,疼的时候就吃点胃药,不疼呢,也不用管它,庄户人家经折腾,不是实在起不了身,就压根不当回事。
父亲一向不喜麻烦人,母亲呢也不是太敏感,我们放假在家,偶尔看到父亲胃疼发作,劝他到医院去看看,父亲总说,不碍事,小毛病,吃点药躺一会儿就没事了。
没经过事的我们,自然也没有把胃炎看得多严重。因为,慢性胃炎确实算不上什么洪水猛兽,既然父亲说没事,也就没有强烈要求父亲再做什么检查。
现在想来,如果我们当时有这个意识,督促父亲到大医院认真查查,是不是可以避免悲剧的发生?
世界上最不靠谱的就是如果。那个时候的我们,无论年龄还是阅历,都决定了这个如果的不现实。那个时候,我们能做的,无非就是好好学习,尽量不要让父亲在赚钱养家之余还要被我们打扰。我承认,我们都不是绝顶聪明的孩子,没有过人的资质,却也并不愚笨,至少没给父亲添麻烦。在父亲离世之时,我们姊妹五个,我和大妹已上班,三妹、小妹和小弟尚在读书。生活按部就班,井然有序,只是,父亲的突然离席,注定我们以后的生活会发生一些变化。

4
这种变化首先来自我们姊妹中间。
我和大妹,工作相对稳定,受影响最小。二妹正在读初三,曾有过一段时间情绪不稳,后来,我建议她换个环境,到我工作的小城复读,结果还算不错,她在我这里读了四年书,考上了大学。小妹小弟天资聪颖,如果能有个好的学习环境,也会在学业上有所突破。可惜,当时,父亲去世,母亲纯粹一家庭妇女,目不识丁,我和大妹初入社会,羽翼未丰,自顾尚且不暇,当然也没有能力帮家里更多。小弟顽劣,初中还没毕业就放弃了学业,小妹呢,本来有一个读幼师的好机会,可是考虑到父亲不在,家里失去经济来源,母亲一个人又凄凄惶惶的,纠结中还是放弃了机会。
如今,母亲在老家还是倚仗小妹诸多,大事小情,总要找小妹拿主意。我和大妹、二妹内心深处总觉得对小妹有所亏欠,每每提及,小妹总大度地说:都是亲姊妹,一家人,照顾母亲那是应该的。有妹如此,夫复何求?
想起父亲临终前的不放心,再看看小妹的担当、大气,由衷地高兴。父亲最喜欢的小妹,转眼也成了大人,而且还是家里的顶梁柱。小妹夫,人也极好,照顾母亲颇多,村里人都说比亲儿子还亲。父亲倘若地下有知,也该含笑九泉了吧?
我距离老家略近,节假日,总要回家看望母亲。近虽近,可前些年交通不便,回家颇费周折。刚开始是坐三轮车,继而是摩托车,然后小中巴,后来自己买了小面包车,再不用为回家犯愁。去年,小面包又换成SUV,回家更是便捷,一脚油门的事儿。几个妹妹也相继换了房,买了车。大妹家还是两部车,每每回家,家门口一溜儿几辆小车,惹得乡邻羡慕不已。他们都说母亲真是有福气,孩子们一个一个真出息。母亲笑盈盈地,一边和乡邻搭话,一边望望我们开回的车,神情间掩饰不住的自豪。
时代在进步,我们家也在进步,一切都在朝更好的方向发展。
老家的房自父亲离世后,呈现寥落之态。偌大的院子,没有了父亲的声息,显得一场空旷。原来用来收粮食的三间南屋,自父亲离世后,也成了空巢。几扇老门板,曾经鲜亮的红漆,早已斑驳陆离,近些年,好像已经很少打开了。一把锁,锁住了过去的繁华,留给母亲的是大片大片的空寂。
我们都邀母亲轮流到我们那里小住,起初,母亲还开开心心住过几日。小弟成家后,母亲说啥也不离开老宅了。她说,她不在家,房子就没有人气,她得陪弟弟守好这个家。
想想母亲的话也不无道理,我们也不再勉强母亲。随着弟弟家孩子的降生,院子里又重新恢复了生机。
其实,弟弟结婚的时候,我们几个做姐姐的已经帮母亲把老宅重新翻新了一遍,但随着我们经济的好转,就想把老家再修整得更舒服些。把父亲当年没来得及盖的东厢房盖起来,帮母亲重新把厨房、卫生间装修一下,现在,就是冬天,母亲也可以用热水洗菜刷碗,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冻缩手缩脚,母亲的手在冬天也不再开裂了。
我喜欢老家的厨房。每年春节回去,一大家人聚在一起,虽然每年都要辛苦我主厨,但厨房宽敞,又有妹妹们帮衬着打下手,说说笑笑间,饭菜就好了,倒也没觉得太辛苦。
上房檐前新建的玻璃房,冬天阳光好的时候,特别温暖,特别明亮,人坐在里面,或吃饭,或娱乐休闲,都是一种难得的享受。我们姊妹戏称这美丽的玻璃房为“阳光房”。
记得有这样一句话:当生活中出现裂缝的时候,不要恐慌,因为,那是光进来的地方。是的,父亲的离席,曾经让我们的人生出现裂缝,但我们姊妹们相亲相爱,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汇聚成一束阳光,让苦难退后,再退后,终于不再成为我们的羁绊。

5
父亲睡在东洼,睡在小小的土堆里。没有苍松翠柏守护,光秃秃,孤零零,不见一丝翠色。偶尔老天垂悯,赐几粒草籽,稀稀疏疏的草色钻进眼眸,有些荒凉,让人心里滋生悲伤。
这是一种别人无法替代的情感。它穿越二十年的风尘,在村庄日新月异的变化中,衍生出更多的情绪。这种情绪,像身上的某处伤口,初始疼痛难忍,让你辗转反侧。后来,伤口愈合,慢慢结痂,旧的部分掉落,新的皮肤终于长出来。
相较于过去,我承认,我的悲伤在变淡。这不是背叛,而是一种成长。
时代给了我们成长的时间,给了我们耐心和机会。曾经的失落、痛苦、悲伤逆流成河,是经历,更是财富。因为失去,所以我们更珍惜和亲人相处的机会。因为教训,我们更关注亲人的健康。
我们对母亲最经常的叮嘱就是,哪儿不舒服,一定要给我们说,不能怕花钱不吭声。母亲近些年也开朗不少,她说,现在政策好,买药有补贴,花不了几个钱。
谈及政府修路,父亲要迁坟的问题,怕母亲有思想包袱,我本来准备的说服教育理论压根没派上用场。母亲说,政府让迁就听政府的,牵涉那么多人呢,又不是咱一家,再说,你爹那坟那么远,孤凄凄的,换换地方也好。
难得母亲如此开明,使得迁坟异常顺利。现在父亲从南辗转到北,从地势上迎合了人往高处走的说法,于我们在心理上也是一种安慰。
阳光照着我们,也照着父亲的新墓地。弟弟说,这次迁坟,政府还补贴了一部分费用,虽然寥寥,毕竟是一种态度,让人心暖暖的。
母亲一直念叨着,现在国家真好呀,对农民真不错,种地有补助,看病有保障,没想到迁坟还有补贴!
我说,国家会越来越好的,我们的生活也会越来越好,把身体养好了,将来才会看到更大的惊喜。
母亲合不拢嘴,双眼眯起来,像阳光下,一朵微笑的金菊。
20190617
作者简介:张红梅,笔名文竹若风,中学高级教师,部分散文、诗歌、小说等作品刊发于《辽河》《奔流》《牡丹》《当代散文》《思维与智慧》《河南诗人》《散文诗》《洛神》等。有部分作品被收录于中英《当代诗坛》《河南散文诗年选》《中国当代亲情诗文选》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