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艺术令人讶异的“幽微”世界
——论王方晨的“老实街”系列短篇小说
房伟[1]
好久没看到这么“精美”的短篇小说了。山东作家王方晨的“老实街”系列短篇,有中国现代来自孙犁、汪曾祺式抒情传统的影响,又有着新的文体探索和深度思考。没有一字多余,也没一字欠缺,该说到的,字字打要害,精准至极,好似吕布辕门射戟,分毫不差;该含糊的,处处留白,处处悬念,仿佛山水写意泼墨,既涂抹得放肆,却又大块空白,既藕断丝连,又收拢劲儿,处处透着含蓄蕴籍。写传统,也写现代,写过去,也写当下,但融为一体,毫不吃力,处处显现着一股独特的文风、思想和气度。

胡适参照西方“short story”文类概念界定,将短篇小说定义为“用最经济文学手段描写事实中最精彩之一段或一方面,而能使人充分满意的文章”。70年代末到1985年,文学复苏,短篇小说敏锐反映社会变化,觉察社会风向,发展迅速。1985年后,短篇开始衰落,反映社会动向、反思历史等功能让位于中篇小说。短篇小说也开始文体实验。90年代受到市场经济影响,长篇、中篇、短篇形成等级,作家养成“长篇自觉意识”。同时,微型小说以“新”“短”“奇”等特点受到欢迎。即使90年代,我们还有迟子建、范小青、毕飞宇、叶弥、苏童等一大批精于短篇的作家,创作出大量优秀之作。新世纪以来,随着综合国力提升,中国文学试图抛开第三世界书写方式,短篇小说创作“先锋”与“写实”界限更明晰,非主流模式异军突起,审美多元格局形成。但不可否认,“超级长度”网络文学流行,短篇小说处境更岌岌可危。短篇小说创作,也走向日常琐碎化,艺术能力退化。很多作家把短篇小说当成“情感纠葛”小专栏。
高水准的短篇小说,其实不仅是生活横截面,或有意思生活事件,更有超越其上的世界性想象。它可以无事或小事化,如契诃夫的《草原》,鲁迅的《故乡》,张爱玲的《花凋》,卡佛的《软座包厢》,也可以无中生有,如海明威的《世界上最漂亮的溺水者》,但一定在平凡或无事之中,透露出“世界感”。虽然短篇不适合重大历史事件,似乎很难以更大容量,写出史诗性内涵,但以平凡小事或纯虚构写世界,本身就是一种独特世界观和文学观。短篇也可写历史性时刻,如汪曾祺的《八月骄阳》写老舍之死。热爱短篇的作家都坚信,平凡的世界,也充满诗意与可能性,短篇是闪电与极光,也是缓慢平凡之中“炸裂”的艺术。只有缓慢和平凡,短篇就要枯萎凝滞;只有炸裂,短篇就成了散黄鸡蛋,搅碎的豆花。短篇小说是“凡人”的圣经,不是家长里短的流言碎语,更不是官场黑幕、小三传奇。
王方晨的小说创作,始自上世纪八十年代。漫长的创作生涯,他形成了抒情化小说艺术表现风格,无论写乡村,还是都市,他总能在节制、悲悯的叙述之中,表现出一种对世界的温情。《正午的气息》《去往约赛米蒂》《祭奠清水》等都是他著名的短篇小说。进入新世纪,王方晨“中年变法”,不断探索艺术道路,在抒情化基础上,在传统继承之上创新,写作了老实街系列作品,引起了文坛的广泛关注。这里说的“传统”,一是《聊斋》等古典文人短篇小说传统,能在平中见奇,凡中显神;二是来自沈从文、汪曾祺、孙犁的现代文化抒情小说传统。他的抒情小说,将文化反思与思想再造结合,将现实批判与人性真善美追求结合。他不排斥西方艺术手法,但能化入到自己的创制之中。审美趣味和故事味道,都是中国化的。王方晨的“新文人小说”,也是文学去掉浮躁,回归文学本体的契机。这也许是王方晨的短篇小说带给文坛的意义。

短篇小说的一大特征,就是能在短小篇幅内,提供高度集中形象,又浓缩了时代和社会信息的人物形象,如鲁迅的“祥林嫂”,契诃夫的“套中人”,张爱玲的“曹七巧”。这些充满内在魅力的人物,表现了短篇文体对现实世界的主体塑造能力。近些年短篇小说的衰落,首先就在于,该文体呈现的人物,苍白虚假,平面化,既不真实,也不能做到真正的艺术概括性。王方晨笔下的老实街居民,是一群凡夫俗子,却又有着各自“不同凡俗”之处。以“不凡”写“平凡”,这才是真正的日常书写精髓。这些各自怀着七情六欲、无奈和孤独的人们,这些在平凡之中隐藏着秘密的普通人,让我们想起安德森的《小城畸人》和奈保尔的《米格尔大街》。他们世代住在以老实传世的老实街,从事各种职业,彼此关心,又彼此窥视提防,但在现代化的大潮之下,最终不免风云流散,成为一段消逝的流言传说。这些人物又都串联在这一组小说之中,有的人物在一篇小说中是主角,在另一个小说中则仅是配角,或背景人物。他们共同构成了一个“老实街”的总体象征隐喻性。
老实街系列作品,人物有“对称”的和谐结构美,往往是“一对对”地出现。《大马士革剃刀》的左门鼻与陈玉伋是一对颇有意味的人物。左家开杂货铺,陈家是理发铺,俩人遭遇类似:都是老鳏夫,都有一个女儿,甚至脾气秉性都类似:都以老实著称。一把剃刀成就了俩人友谊的佳话,也结下了俩人的心结。互相推让本是传统美德,但美德一旦有了虚名负担,则成了“较劲”。小说高潮,左家的老猫“瓜”,不知被谁剃光了毛,羞愤投水而死。一只畜生的死,是左和陈友谊破裂的见证,也寄喻作家对传统文化的反讽思考。左陈俩人,看似相同,实则性格有差异,却都有要面子、爱虚荣的传统性格弱点,又在更高层面,统一于老济南文化的浸润。那把锋利名贵的大马士革剃刀,在俩人的你推我让之中,最终没了用武之地,只能被深深地埋于地下。这无疑也隐喻中国传统道德含蓄太过的弱点。
类似“成双成对”的人物,还有《阿基米德的一天》里的“阿基”与“米德”。他们虽住在老实街,却从来不和街道的人打交道。他们是解放初逃跑的“军政要员”穆先生遗弃的孩子,母亲也是被穆先生包养的情人。阿基在大学当校工,爱上了化学实验,有自闭倾向的弟弟米德则很少离开小院。兄弟俩人互相护持,过着隐士般的生活。最后,兄弟死在一处,屋子里却意外地冒出清泉。小说写这两个兄弟,不是《大马士革剃刀》陈左的对立张力结构,而成为复调式的“反复加强”结构,写一个人的孤独容易,写俩个人的孤独,更显孤独强度,及他们和世界的隔阂。小说为我们刻画了这对相依为命的兄弟,也隐喻了市井文化的奇人。他们拒绝现实污染,沉浸在灵魂的泉水之中。他们的精神世界神秘复杂,也成就了市井文化独特的魅力。
“成对”的人物,当然也包括男女,也是这组老实街着墨颇多的“鹅”与“高杰”。《干卿何事》《花事了》《世界的幽微》等作品之中,都不断出现这俩个人物。鹅是一个奇怪的女子。她未婚产子,却不见悲戚和愤怒。她喜欢和不同男性交往,却不求婚嫁。这样一个“太不老实”的女子,却成了老实街最令人难忘的人物。她独特的生命光彩,让老实街的道德表象轰然倒塌。小说中有一个高潮,鹅让她的私生子喊每个“传言”情人“爸爸”。在那一声声理直气壮的呼唤中,鹅实现了一个女人最大的生命抗争。高杰则是老实街的另一个“逆子”。他远走他乡,成为富豪后,又回到故里,却为了房地产利益,要拆掉老实街。他是老实街的终结者,也暗示着一个资本时代的来临。他喜欢鹅,却不娶她。他以冷酷的资本意志,打碎了老实街最后的有关爱情的镜像。

配角小人物,也各自有令人过目不忘的光彩。如整天嚷着“无敌”的摄影师白无敌,喜欢谈论别人是非的马二奶奶,豪爽痴情的老干部老常,深刻幽默的机关干部张树,洞察世事的老校长芈芝圃,都有鲜明的个性。这些凡尘俗世中的小人物,有喜怒哀乐,也有稀奇古怪的脾气秉性。阿基和米德兄弟,足不出户,坐井观天,在孤独自闭中维持着神秘高人形象。鹅未出嫁就与人生子,一生遭际不同的男人,却不弃自己青春时期对爱情的向往。左门鼻与陈玉伋,一对老鳏夫,以保持忠厚老实为荣,心底却有着阴暗的角落。畸人艾小脚,身为五尺男儿,却喜欢扮女装,尤其喜欢裹脚。奇人小耳朵,天生异常聪敏的耳朵,能听到地下八百米的水位,却因听到地下的宝物,惹来祸事,被儿子误剪了耳朵。王方晨总对普通小人物的丰富内心感兴趣。
这组系列小说,也给我们提供了隐喻抽象的“济南时空”。王方晨不是济南人,却写活了一个城市的“魂儿”。提起“文学济南”形象,我们更多想到刘鹗的《老残游记》,老舍的《济南的冬天》,将来还要加上王方晨的“老实街”。否则,将来的孩子再想到济南,恐怕只剩下琼瑶《还珠格格》“大明湖畔夏雨荷”。老济南是一条条小街和小胡同,是温润泉水、护城河、明媚垂柳、秀丽的大明湖和连绵不断的小山。还有酥锅、咸甜沫、把子肉、心里美萝卜,及那些忠厚安逸的老派市民。老实街既有莫家大院、黄家大院,穆家大宅这样的高门深宅,也有竹器匠一家人这样的普通小户。王方晨不仅真实再现了一个老城的记忆,而且写足了它的前世今生,写足了它走向衰落和消失的过程。这不仅是文化的转型,且是一个城市面对现代化的挣扎、呻吟和抵抗。《天在兹》写到了鹅面对老实街被拆时的沧桑情景:“她猛地想起什么来,忙又跑出去,看到店门旁的墙壁上的确只是写着个白色的‘拆’字。老实街上,已有很多这样的‘拆’字,无不涂画着个白色大圈。‘也就这样了。’她小声叹了口气,轻轻说一句,然后将竹器店的门一掩,就去了正屋。跟许多老实街居民一样,她也一夜未眠。躺在老编竹匠留下的竹榻上,像个男人似的抱着自己,想了会儿竹器店里,什么东西要,什么东西不要。”读来令人凄然泪下。
正是在这样的主题下,苍凉温润的抒情和不动声色的反讽并存在这组小说之中,形成了“悲喜交集”的独特风格。王方晨不仅写出老济南“老实”的温厚淳朴,也写出这种文化的虚伪,更写出这种文化走向衰落的必然性。《干卿何事》的鹅,和老实街很多男人相好,但没有一个男人实心实意地娶她为妻。《八百米下水声大作》的居民们,听说“小耳朵”“听宝”的本领,千方百计地引诱“小耳朵”给自家发财,甚至藏起小耳朵的儿子,导致“小耳朵”被剪了耳朵。《阿基米德的一天》的老实街居民,出于自私愿望,阻止阿基的儿子寻找自己生父。《花事了》的老花头,表面是保媒拉纤的老鳏夫,内心却涌动着对鹅的欲望。拆迁队和居民们对抗,他第一个出卖老实街。小说结尾,老花头趴在鹅遗弃的旧竹床上自慰。这个出人意料的小细节,暴露了人性的复杂和多变。小说也写了现代化社会对老实街的冲击。比如,《歪脖子病不好治》敢于追求正义的小葵,被电视台解聘。她和防爆警察小邰的爱情,也成了悲剧。《世界的幽微》的高杰,当年追求鹅未果远走他乡。多年后,他功成名就,占有了鹅,却想彻底拆掉老实街。小说以“野人”来象征高杰彻底失控的欲望。

王方晨的小说语言,生动形象,口语化,不生涩,但精致准确,又在小说之上,漂浮着一种灵魂的旋律。谢有顺教授谈到好小说,有一个说法,叫“从世俗中来,到灵魂里去”。好的作品,既能准确反映世俗,又能超越其上。这也表现在文字修炼上,首先要不隔,其次要有韵致。汪曾祺也说过,语言是小说大树内部的汁液,意思是语言是液态的,虽被拘泥于文本,但又带着人类灵魂活动的气息。王方晨善写人物动作,事件场面,写人物心理,则寥寥几笔,含而不露,却如石破天惊,显现人物隐秘的心思。他还擅长以意象引起悬念,语言更注重留白,往往在关键点造成缺失,以神奇的具体化意象,为读者留下想象空间。如《大马士革剃刀》开头:“我们这些老实街的孩子,如今都已风流云散了”,一下子就将沧桑蕴藉的味道表现了出来。他的比喻也常常见奇,令人过目不忘,如“孩子眼睛清亮,骨碌碌转,宛如香油碗里浸着一枚黑玻璃珠”(《阿基米德的一天》)。《化燕记》写石头对火车古怪的痴迷,却不点明原因,只写两只燕子:“影影绰绰,我们看那远未燃尽的夕阳里,两只燕子扑簌簌凌空而去。”以两只燕子写出卑微生活中,一个孤独的孩子和一个智障的中年搓澡工的感人友谊。《弃的烟火》也以烟火意象,象征小葵的复仇:“数日前,于此地,其曾与一无名女子委弃一地的残肢断体、血和肉那么近,亦曾不慎践于履下。而今漫天起烟火,如同盛大节日,整个济南城都看得到。”他不正面写惨烈事件,恰通过间接引语或介绍性他述,通过“烟火”意象来表现复仇的绝望。又如《大马士革剃刀》结尾:“老汉鉴别后不满地嘀咕一声。一股干风吹来,毛发倏然断为两截,好像轻盈的灵魂,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各自走失不见。”老左家的猫,到底被谁剃毛,不管有多少曲解,也许都已不再重要。结尾的剃刀意象,我们感受到对传统文化强烈的反思。
对新世纪的短篇小说创作来说,王方晨不仅意味着汪曾祺以来的一脉抒情传统的继承和发扬,也意味着以一种传统手法,重新书写当下现实的可能性。他在简单与繁复之间的闪展腾挪,匠心独运,让老实街的各色人等从纸面走出来,演出各色悲欢离合的故事,展现了一个丰富无比,又精细幽微的艺术世界。
[1]房伟,文学博士,苏州大学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