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晨】
鸟诗人
原题《吃掉苍蝇》
原载《上海文学》2000年第7期
1
诗人名鸟。
童年时期尚未结束,诗人就开始尝试摆脱自己的名字,而且很快预料到这会让他搭上一生的时间。在以后的岁月里,诗人为此绝望过多次。
可现在好了,现在诗人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既会是北岛,又会是海子,甚至可以是拜伦、雪莱、普希金。诗人无拘无束,像空中的小鸟儿一样自由。
与诗人相反,大表姐苏亚红坚决认为再没有比把诗人叫做鸟更为贴切的了。
这天黄昏,诗人就是以一只鸟的形象进入苏亚红的视野的。当时苏亚红每天日薄西山时都要产生的烦恼正在持续有力地袭击着她。在鸟诗人即将走出她的视线的一刹那,她毅然从吧台后面站了起来。
鸟诗人一下子就从背后的脚步声中听到了苏亚红的决心。他回过头来,那眼神无疑把苏亚红也当成了诗人,这使他想到诗人就像一只只甲虫,散发着只有诗人才有的独特气味,他们就靠这种气味在世界上找到同类。鸟诗人来到这个城市不到半年,就已经以种种出人意料的方式结识了不少诗人朋友,他把苏亚红当成诗人当然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情。想到这里,鸟诗人止不住会心地微微一笑。
可是当他确定自己并没有从苏亚红身上嗅到诗人的气味时已经晚了。
浓妆艳抹的苏亚红就像一辆轰轰而至的欲望战车,鸟诗人难以阻挡。实际上,对鸟诗人来说,从这辆战车上喷射出来的只能是婊子的气息。要在往常,鸟诗人也许能够很轻松地从一个婊子跟前走开,但此刻却是不同的,不光因为他是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几乎与所有的人都素不相识,而且还因为他自己在苏亚红投入他的怀抱时马上就变成了一张拉满的强弓,随时都有可能把裤子弄湿。鸟诗人怎么会想到把一个欲火熊熊的女人冷酷地撇在路边而一走了之呢?鸟诗人即使这样想到也做不到。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们相拥着走到了街旁的树丛后面。鸟诗人急切地把苏亚红推到墙上,并解开了自己的裤门,但他猛地发现了一个老人。老人就躺在他脚下的草地上,看上去像一堆破烂。鸟诗人停止了动作,他挟起昏头胀脑的苏亚红离开墙壁,钻入不远处的一家旅社。
苏亚红在床上听到有个声音一阵一阵的很像是在吟唱:
我是一只大鸟
我是一只大鸟
我是一只大鸟
我是一只大鸟
……
她受到了强烈的引诱,也跟着叫了起来:“你是一只大鸟!”随后她就知道自己对这位鸟诗人的需要如同一个人需要水和空气,她已经根本离不开他了。
可是她也绝未想到鸟诗人在她淫荡的呼声里看到他的父亲,一位小学老师,在沉沉的暮色里缓缓地向他走来。
“鸟儿!鸟儿!”这是他童年时期父亲经常的召唤。
鸟诗人无法得知父亲为什么给他取了这样一个名字。在他自以为摆脱了父亲和父亲生活的世界时,父亲的声音无疑使他隐隐地感到恼怒。这几乎使鸟诗人决定半途而废了,但是晚了。此刻他身上顶重要的那一部分在相当程度上已不属于他自己,它在苏亚红臆想的头脑中坚硬,巨大,昂扬,英武,在她的体内则充实无加,像条凶猛的鲨鱼,它属于苏亚红。苏亚红一次次地挺起腰子,贪婪地吞着它,吮着它,纠缠着它,终于使它一泄如注。
旅社服务员敲开了房门。鸟诗人站在门边。“我已经给你五块了,”苏亚红听见他说。苏亚红从床上坐起来,马上急着找衣服穿。她的腰肢软软的。
衣服穿好了,鸟诗人和服务员的交易还没有完成。苏亚红走过去,已经看出鸟诗人的困窘,但也相信只要他能拿出十块钱,他会抛下她一个人独自走掉的。
苏亚红为他代交了十元的借宿费。他们在服务员疑惑的目光中走开了。
路上,鸟诗人大约是在为自己的困窘作掩饰,就说,“她敲了我们的竹杠。”
苏亚红多少觉得沾了便宜的他根本不该再为此耿耿于怀,即使他花上二十块钱也不是冤枉的。
鸟诗人再次意识到跟自己伴行的苏亚红是一个婊子,他刚才只不过嫖了一次妓。
但是他错了,苏亚红不是婊子,苏亚红是一家餐饮店的老板。
在城市光芒四射的街灯下,苏亚红身心畅快,她不由得想到又一个可怕的黄昏已经过去了。
2
鸟诗人在这天晚上写了一首短诗,第二天就去找诗友詹无和曾池切磋。他没有在詹无住处找到詹无,原来詹无在曾池那儿。他们看到他的那首诗是:
岁月充满了美妙的花园
一枝红杏溢出在街头
任人攀摘。随时都有
花园里的一枝红杏
诗的情绪是这样的乐观豁朗,简直使两位诗友不由得对鸟诗人的处境暗暗进行了一番猜测。但是鸟诗人的衣着打扮和他那流流荡荡一无所依的神气使他们马上轻狂地对这首诗大加亵渎起来。他们说,为照顾读诗者的低能,这首诗完全可以写成这样子的:
岁月充满了美妙的妓院
婊子站立在街头
任人使用。随时都有
妓院里的一名婊子
詹无说:“这是有力而真实的诗。我们的诗缺少的就是这个。真实并不一定是美,不可能就是你所谓的一枝红杏,也许它仅仅是一个婊子。在美学意义上,红杏和婊子具有相等的价值,在婊子的后面还可以连缀上拉屎性交痔疮,重要的是它们的真实。真实又使病恹恹的诗歌有力。”
鸟诗人望着自己被强奸的诗行,又望了望像大师一样的菜黄脸色的詹无,深深地为婊子的真实性震撼住了。他想到了苏亚红。苏亚红是真实的,苏亚红就是婊子,他的这首诗也确实是为苏亚红写的。且不说这首诗的优劣与否,鸟诗人没有忘记苏亚红也是真实的。詹无在评论他的诗时还不停地做着有力的动作,也使他仿佛看到旅社不洁的床上的情景,父亲遥远的“鸟儿鸟儿”的呼唤声又好像在他耳边响起。他止不住颤栗了起来。他看到詹无也跟着颤栗了起来。他们颤栗的原因几乎是相同的,那就是饥饿。
詹无是一所中学的政治课老师。看上去政治和诗歌是有些距离大了,但你要知道他却是大学哲学系毕业的学生,在中学教政治可以说是用不到哲学的,用也是用的一少部分,多余的哲学也就把他往诗歌的怀抱里推。独身一人,生活又单调,只要有怀抱都是惟恐不及地往里扑的,差不多不管它是女人的怀抱,还是男人的怀抱。詹无当然宁愿把诗歌当成女人的怀抱,虽然这个怀抱里既没有奶汁也没有暄软的胸脯。詹无该饿的时候还得饿,这也是真实。从清早起来到现在,他连一口水也没有喝呢。鸟诗人也是饥肠辘辘了,可是那曾池还没有动火的意思。鸟诗人和詹无深切地感受着真实的力量。
一直熬到从曾池的小窗户里看太阳已经错西了,真实的力量自然延续到了曾池的身上。曾池看到鸟诗人和曾池不在他那里吃顿午饭是不打算走了,也便结束了苦熬,不知从哪里端上来一盘黑不溜湫的咸菜和一盆长了绿毛的米饭,鸟诗人觉得刚才它们就像是放在臭袜子堆里的。跟真实斗争无疑是很难的,他和詹无全都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还没等曾池发问“要不要啤酒”——曾池以往经常是这样的,而那啤酒也向来没有过——他俩就各自抄起一只勺子,吃了起来。曾池没有动手,他挺直了身子坐在那里,指点着鸟诗人的伏下去的脑壳,不冷不热地说:
“你承认性交,却不承认拉屎!”
事后鸟诗人觉得这顿饭无异于拉屎,不光他坏了肚子,还把曾池心疼得不得了。肚子好了之后,他就拖着虚弱的双腿来到苏亚红那天走出来的餐饮店附近,他带着明确的期望,那就是苏亚红能够再次看见他。这时候他仍不知道苏亚红是餐饮店的老板,他们分手时谁也没有告诉对方自己的身份,他以为她是一位住在餐饮店的婊子。很显然,这是一个对男人大方的婊子。
苏亚红在等待着他,并使他的肚子塞满了锦食美味。晚上,鸟诗人住进了苏亚红专为他在大饭店包租的房间,那里舒适温暖,绝不同于那天鸟诗人忙乱之中选择的服务又差又不讲信用的低等旅社。鸟诗人沉浸在富贵乡里,以他的大鸟补偿着苏亚红昂贵的租金。可是,不到一星期,鸟诗人的温柔梦就醒了:
“大表姐,我可不是吃软饭的。”
苏亚红紧夹着他的性具。她没有怀疑自己听到的声音,而另一个声音却不是她能够听到的了,那是一首诗。鸟诗人伏在苏亚红火热的身体上脑海中出现了一连串诗歌的碎片:
进入的趣味如花朵的芳香
进入的是空无一物
芳香上建筑乐园
需要那么高昂
那么空而紧密
但这就是需要
一个诗人需要芳香
需要进入心灵
雄性地长驱直入
喷!鸟诗人喷了。苏亚红在他的喷射之下也喷了。她已经连喷过了多次。
半个月之后,挂在鸟诗人名下的梦园酒店就在苏亚红的一手操持下开办起来。赶来祝贺的詹无、曾池等诗友在典礼上看见了左右逢源的苏亚红,这才恍然大悟。鸟诗人把她介绍给他们:“这是大表姐。”然后又把他们介绍给苏亚红:“他们是写诗的。”他说得很平淡,甚至没有采用“诗人”这样的称呼,但他口气却是很有些不得了的。苏亚红含笑跟他们一一握了握手,就去招呼别的客人。他们虽然有意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却没有一点机会。
客人几乎散尽了,苏亚红本想找到鸟诗人跟他独自呆一会儿,一看他和那伙人正挤在一团,不知说些什么话,一个个脸上带着神秘莫测的笑容。他们见她进来,才停止说话。詹无告诉她自己是一位中学老师,曾池则是本市大剧院的放映员。
“我给酒店改个名字,就叫梦园沙龙好了。”詹无说,“大表姐这下对我们地区文化事业的支持可不小。”
“这里将是诗人之家。”曾池说。“我们聚会总算有个像样的地方了。”
苏亚红用眼瞟了一下鸟诗人,无疑鸟诗人受到了他们不少的恭维,脸上全是那种自得的神情。她没有表现出自己的好恶,一等他们终于离开她就问鸟诗人:“你跟他们说我什么了?”
鸟诗人说:“没说什么啊。”
“没说什么?”苏亚红眼睛亮得很,“没说什么,他们怎么那个样子看我?”
“唔,那是他们感激你。”
“我又不是让你为他们开店,用得着他们感激?以后你得小心点儿,少跟他们来往。你看他们那贪吃相!”
鸟诗人虽然不愿听这样的话,但他们的确背地里议论过苏亚红,自己也就不好说什么。他想他不应该让詹无在提起苏亚红的时候满嘴秽言。“真实!”詹无打着饱嗝说,“真实如一个婊子。”他听了什么表示也没有。那曾池就哀叹道:“婊子随时都可能碰到,但好婊子却不是常碰到的。”鸟诗人听着刺耳,但又觉得像是对苏亚红的赞美,又听着不怎么刺耳了。
3
酒店的名字在第二天就被鸟诗人换成了方圆酒家,鸟诗人取的是广交天下文朋诗友的意思。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鸟诗人俨然成了阳澄湖畔的阿庆嫂,一帮诗友詹无、曾池等哪见过多少锅里的油水,逢三差五就要来酒店一趟,大家吃酒取乐,觉得这才是诗人应有的待遇,而有了这样的待遇他们就更觉得自己是个诗人了。他们已经商定待酒店积累丰厚时,每人出一部诗集,总名为《盛宴》丛书,连人选都定了,其中包括在本市写乡土诗很有名的丁庆友张中海。在他们情绪最为昂奋时,曾为这丛书的名称熬了一个通宵,但这是不怕的,自然有厨师将美味可口的夜宵给端上来。他们都知道有一个鸡生蛋蛋生鸡的故事,但他们也都忘了这个故事,也玩起鸡生蛋蛋生鸡的把戏来,出了更多的书就成立出版公司,成立了出版公司就出更多的书,那前景辉煌得使每个参与者都信以为真了,都以为自己就是那著名的编辑、策划,而那鸟诗人也就名正言顺地担起公司总经理的大任来。这期间,鸟诗人迎来了他创作中的丰收期,一大批诗歌被抄在柔软洁白的稿纸上,就等着一朝变成规则美观的铅字了。他在诗中回忆了自己的童年:
一个声音,一个声音在响
我以蹒跚的脚步躲藏
而它总能将我找到
我藏在这声音里
你讲,何处能使我
闻若未闻那声音
苏亚红不能使他闻若未闻,苏亚红很多次把他的父亲从遥远的黄昏引来,嘴里呼唤着“鸟儿!鸟儿!”他业已躲开他父亲生活的世界,要躲开苏亚红的决心也并不是那么难以产生的。相比之下,他更有理由躲开苏亚红。她不光是一个性欲旺盛的女人,还是一个工于心计的薛宝钗。她对他的经营方式忧心忡忡,一天晚上,她明确地说了出来:“我给你交点儿学费。”这大大地伤害了他的自尊,结果这一晚他坚决地疲而不举,让苏亚红空虚得整整一夜像只吹破的气球。他躺在床上,对苏亚红全然不顾,心想:“这个女人是要把我榨干,榨干我的精血还不算,她还要榨干我的心灵。”
明确感到自己遭到遗弃的苏亚红第二天没有到鸟诗人的酒店里来,她从众多的在黄昏时分打电话相约的男人里面接受了一个。这个男人是一家资金雄厚的国有企业的主管,是一个因有权力而变得风度翩翩的中年男人。苏亚红哈哈笑着走上了他的车,她不停地说着笑话,把他也给逗笑了。他们就一直笑着,直到脱光了衣服。
苏亚红愣了一下,她发现那男人迷人的风度随着屁股眼儿裸露出来而一点儿也没有了。她重又笑了起来。她让男人倒下去,自己就上上下下地抚弄着他,而且还一直笑着。
那男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两只胖胖的小手摊放在身体两侧,他甚至想用手护住自己的性具,但是苏亚红把他的手几乎是粗暴地拿开了,就让那东西很滑稽地在那里翘翘着。她想起了鸟诗人。只出了一小会儿神,她就伸出指头像弹死一只蚂蚁似的在那上面轻轻一弹。
苏亚红面对的是一个深怀自卑的丑陋的男人。她真想重新把他包裹起来,让他的风度充裕地显示在衣服外面。
又一个黄昏来到了,烦恼不可遏止地向苏亚红袭来。苏亚红顽强地抵抗着。
太阳升了。苏亚红从窗口里看那太阳,又看床上一个一丝不挂的男人。即使他躺着,也能显出他匀称的身材,这样的男人很多女人都会一遍一遍地要的。她就在刚刚过去的晚上要了他很多次。他知道自己拥有怎样的身材,也喜欢在任何一个女人面前显示。苏亚红把视线挪开了,又去看太阳,她预感到这一天将很热,但热不热无关紧要,日薄西山时天气又会渐渐凉爽下来。可是苏亚红还必须抵抗。
苏亚红受不住了,她猛地从吧台后面跑出去,叫上出租车就直奔方园酒店。可是到了那里一看,除去几个服务员正在一块打打闹闹,偌大一个饭厅空荡荡的连个顾客影儿都没有。服务员看见她,都规矩了一些,她也不问他们老板哪儿去了,就直闯进鸟诗人的办公室,那种杂乱无章的样子使她一下子就明白鸟诗人的“盛宴”已经早早收场了,可那些服务员竟然一无所知呢。
苏亚红替鸟诗人还了债务,她倒不是多么恨他这个人,她想得更多的是鸟诗人可能因为没脸见她才开溜的。苏亚红可是个大度的人,她也不责怪鸟诗人不负责任,也不觉得自己受骗,她回到餐饮店,牵挂的还是鸟诗人:
“你是一只大鸟!”
她总想这么当面叫他。可是这只鸟一去不回,整整两个月,鸟诗人不知所终。苏亚红也走访过他的朋友,俱言从他失踪之后就没见过他的面。苏亚红相信他们,他们在方园酒店大加餮饕,真是过足了瘾了,还能再忍心欺骗这位幕后的东道!他们倒是有心帮她把鸟诗人找到,但这是不容易的,因为他们实在都有自己的工作要做。苏亚红也不麻烦他们,反正自己对鸟诗人的底细是早有所知的,他是一只大鸟啊!那就让他飞吧。
秋天,苏亚红每日必有的那种烦恼并不因为天气凉了而减弱。可是她的心猛地震荡了起来,她激动地走出餐饮店。大街上人来人往,都是些忙着回家的人。苏亚红有种预感,鸟诗人也要回家了。他就要回到她的怀抱里了。
4
鸟诗人仰望着天上南飞的雁群,轻轻叹息了一声。他刚刚从另一个城市里赶来,他得承认自己有些想念这个城市了。这是个有苏亚红的城市。可是他没有勇气站进苏亚红的视野之内,他只是在餐饮店附近的一座电话亭旁一露面就倏地消失了。他走到城市广场上,雁群远去之后,暮色像张网一样将广场罩住了。他倒是希望自己被罩在这张网里,好使他能静静回忆自己在这座城市里的短暂而不平常的生活和他的诗歌:
黑暗中我休息
感觉各种姿势
最后我如何呼吸羊水
就如何呼吸土
而此刻他呼吸到的却只有寒风,广场上的灯也相继闪亮了起来,黑暗遥不可及。
鸟诗人起身要去投靠詹无,可到了那座单身教师宿舍楼下,他又打消了主意。他实在觉得对不起詹无,因为他辜负了詹无他们当初策划《盛宴》丛书的热情。去找曾池,那更不行了,不说别的,一想到他那发霉的米饭他就受不了。“你是不承认拉屎!”吃他一口米饭,看他疼的那个样儿吧!
鸟诗人在街上徘徊了半夜,就径直走向一家建筑工地。这也是一年前他初到这座城市时的选择。
有一段时间鸟诗人只泡在工地上,可是想念苏亚红影响了他的工作,他受到了工友和工头的敌视。在一次纠纷中,工头眼看着他被一个粗壮的工友打青了眼圈。他意识到建筑工地决不是像他这样的一位诗人所能长久安全地呆下去的地方。在找到新的工作之前,他又开始往苏亚红餐饮店附近游动。一天黄昏,他发现有个女人向他走来。这情景几乎跟最初苏亚红向他走来的情景一样,她虽然缺乏苏亚红那时候的热烈,但也差不了多少。这真是:
……随时都有
妓院里的一名婊子
鸟诗人油然想起的竟是被詹无他们篡改的诗,他觉得自己经过这段时间发生的变故,比以往真实多了。他没有太急迫,在那女人的引领下两人在一座较高级的宾馆里开了房间。他望着女人的裸体,心想这次碰到的但愿是一个如苏亚红一样的好婊子。那女人也看着他的裸体,她掩上嘴,目光盯着他的下体,眼里全是惊奇的神色。他们像两条狗似的爬上了床,可是门又响了。鸟诗人非常恼怒,已摆出了向来人发火的样子。
进来的却是苏亚红。
床上的女人哧溜一声下来了,快速穿上衣服跑出房间。
鸟诗人无言以对。不用问鸟诗人就知道那女人是受苏亚红差遣的,后来他得知这女人名叫田娜娜,是苏亚红餐饮店的服务小姐。鸟诗人成了苏亚红上钩的鱼,但也很难说这不是鸟诗人甘愿的。
在做了十几天苏亚红的姘头之后,鸟诗人接受了苏亚红出让的餐饮店。鸟诗人这时已经有了开餐馆的尝试,对餐饮店的事也不怎么关心,就安静地住在宾馆里写他的诗。宾馆开始供暖了,鸟诗人走到街上,四处蹓跶,看到树叶正在凋落,路旁有一家花店人进进出出的却不少,就走了进去,出来的时候手上拿了一大束鲜花。
然后,鸟诗人静坐在房间里,等待苏亚红从餐饮店回来。苏亚红一进屋就看见了那束鲜花,她一下子就感到有件重要的事情发生了。
“我要和你结婚。”鸟诗人沉静地说。
苏亚红两眼柔柔地再看一眼那美丽的鲜花,还能说什么呢?大鸟,苏亚红怎么也爱不够你呀!
他们结婚了,这是自然的事。
5
新婚是快乐的,但新婚不能永远是新婚。也算是富有沧桑体验的苏亚红却十分迷恋新婚的快乐,就想方设法尽量使这快乐延长。平时苏亚红在餐饮店忙活,鸟诗人就住在他们租的房子里。她回来时几乎都是在晚间。可是这天午后她却回来了。鸟诗人正睡午觉,迷迷瞪瞪的,看着她就像没看见她一样。
“我搞到一个书号。”苏亚红对他说。她没直说自己是托人买的,口气也显得很平常。
鸟诗人俩眼看着她,像个小白痴那样可爱。她忍不住趴到他脸上吻了一下,又说:
“你马上就可以出诗集啦!”
鸟诗人一下子从床上蹦出起来。
“我要出诗集了,”他反复地说,声音高高低低,就像在念话剧独白,“我要出诗集了。我的诗集就叫《旷野上的苹果树》,对,就叫这个名字。《旷野上的苹果树》,那是棵美丽的树,是棵人树,红尘之树。我要出诗集了。哈!我的树!我就是那棵树,我挺立在辽阔的旷野上,承受着狂风暴雨,承受着生死艰辛,承受本身就是我的价值。哈!
我的果实以多么广阔的意义
高举在我的头顶
《旷野上的苹果树》,我的果实,最最骄傲的果实!我的金苹果!”
他一点也不迷瞪了。他在房子里走来走去,也不问苏亚红具体的情况。苏亚红看着他的兴奋样子,心里不由得充满了幸福和满足。他终于停了下来,并向苏亚红回过头。苏亚红没想到自己耳中听到的竟是一句淡淡的话,像是一个轻轻的不以为意的手势:
“哦,这没什么。”
苏亚红朝他点了点头。他忽然在房间里乱翻起来,苏亚红知道他在找诗稿。这天夜里很迟他也不睡,埋头在桌子上整理那些稿子。苏亚红心满意足地斜躺在床上看着他向桌子伏下去的脊背,久久地微笑着。
“买部电脑就好了。”苏亚红忽然听见他说。他又没回头看,他怎么就知道她还没睡呢?苏亚红觉得这就是生活的默契。她有些埋怨自己为鸟诗人想得还少,自己是应该首先想到这个的。可是鸟诗人又说话了,“算了,现学也来不及。”
苏亚红醒得早,悄没声儿地下床去梳洗,顺便瞥见桌子上很乱。梳洗完毕,鸟诗人已经醒了,他的双眼发红,一点精神也没有。苏亚红觉得心疼,但看他的神色肯定不光是因为熬夜疲劳。苏亚红还没张口,就听鸟诗人说:“你把书号退回去吧。我不出书了。”
苏亚红简直不相信自己听到的。他的变化竟会这么快么?看他的样子并不是在开玩笑。苏亚红开口想问,他又说:“我那几首破诗,出书也值不当的。”他竟贬起自己的诗歌来,这更让人惊奇。苏亚红料也问不出什么,吃了饭,就有些不安地去餐饮店了。
她一走,鸟诗人也出去了。在街上看了大半天人,他就去学校找詹无。在詹无宿舍里独自坐等的时候,就玩詹无吹成气球的安全套,他给詹无弄破了两个。詹无下课见他,进门就调笑道:“最近干什么来了?让老婆养肥么?”
鸟诗人很不愿听这样的话,就说:“少提她!餐饮店够她忙的。”
詹无瞅着他的脸,继续笑道:“我也没看你肥,是不是出的太多了?”
鸟诗人暗想想男女间的情景,也笑了。
詹无坐在他的对面说:“来,听我说个笑话,看我们谁先翘,——说的是一位绅士乘飞机,把一张漂亮女人的裸照放在面前,就随手掏出腰中的那宝贝……”
鸟诗人并没心听。“唉,”他叹了口气,“我要有自己的餐饮店就好了。”
詹无说:“我得讲完,——他在哗哗地喷呢,然后,他用手帕揩干净,再把宝贝收进裤子里,裸照也收入手提箱里面,就十分礼貌地对邻座的老阿婆说:‘我可以抽支烟吗?’”他讲完了,也不管鸟诗人笑不笑,一转身拿起一根坚韧的油条,歪着嘴用牙齿撕扯着。“那餐饮店不就是你的吗?”他接着说,“那女人对你可太好了。我什么时候能有你这样的运气,即使让我找个老干妈,我他妈也连书都不教了,专门写诗去!”
“她对我好,”鸟诗人说,“可她挣的钱就是她挣的钱,我又什么也没干,餐饮店还是她在经营,这个怎么也不会改变的。我花钱就是花她挣的钱,我能真正舒服么?”
詹无想一想,点头说:“不假。那店要真是你的,朋友们不总得去嘬呀,还用得着另找地方?我看你就明打明的当老板得了!我们老百姓讲的就是真实,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自己老婆有,还隔着一只手,说的是不是?”
鸟诗人又“唉”一声。“很是呢。我要当了老板,《盛宴》丛书还得出,你一本,曾池一本,韦锦一本,庆友一本,中海一本,也给方晨出一本,七本书全部精装硬皮,那多气派。有了钱再开作品讨论会,请些诗评家,我跟北京的张同吾老师有联系,他会来的。总序定好了还是请张同吾老师来写。《盛宴》肯定能开一代诗风之先。——我实在不想光出我自己的,那没意思。”鸟诗人说着,手中的安全套又“啪”地爆了,吓了他和詹无一跳。
詹无虽未全懂他的话,但也没多问。他把咬了一口的油条又放回原处,竟有些被鸟诗人说的吸引住了。当初鸟诗人的阿庆嫂角色要是能扮好,《盛宴》诗丛也许早就推了出来。不光是鸟诗人,他和曾池、韦锦等众诗友也常引以为憾。鸟诗人没告诉他苏亚红买书号的事,他当然不知道鸟诗人来他这里的一番感慨是由这事儿引起的。后来他见到苏亚红,就开玩笑说:“大表姐,你欺负姐夫了么?他到我那里垂头丧气的,肯定是钱不够花了?他那脸色可不怎么好呢,你这饲养员是怎么当的?你可得爱护人材呀!不然国家可就损失大了去了。”
苏亚红已经跟他们一帮人很熟了,知道他们平时都是很能逗的,老没正经,真不真假不假的。“没你们我这餐饮店的损失还小些呢,”她笑着说。
“看看,看看,心疼了不是?”詹无郑重地说,“我们提供的精神食粮就不算了?不是吹,哥儿们打个饱嗝也说得上是无价之宝。”
苏亚红说:“你脸皮真厚!我也没见你诗人打饱嗝跟别人有什么不同,你那饱嗝卖个十万八万的让我长长见识不好么?”
詹无说:“你不同意我的观点,那怎么你们说的叫话,而我们说的叫诗呢?——其实我自己还是说的话多,所以得淘,沙里淘金就是这意思!你听好了,这淘出来的可就金子哩。当年有人曾这样鼓舞穷困落魄的沈从文,‘你手里有一杆笔!’那笔是什么?就好比淘金的铁锹。——沈从文你知道吧。”
苏亚红笑着说:“俺不知道。”
詹无摇摇头:“你怎么会不知道?这典故姐夫说过多次呢。我就是从他那里听到的。”詹无走了。
苏亚红想想他说的话,又想想鸟诗人忽然拒绝出书的事,心里就有些明白了。
不久,苏亚红就郑重地对鸟诗人说:“在家不写诗的时候就到店里看看,我还另有事情。”
6
可以说如果苏亚红不去给鸟诗人买什么书号,鸟诗人肯定会一心呆在家里协助她把新婚的快乐延续下去,延续到什么时候可说不定,但起码要比现在长。鸟诗人雄心大炽,苏亚红既然又有事情要办,他去当餐饮店的老板,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况且当初苏亚红将餐饮店出让给他,实质上也是给他的“报偿”,他是觉得这“报偿”过于丰厚了,后来他不就提出跟她结婚了么?鸟诗人想到这个的时候心里很平静,随后他想自己爱不爱苏亚红呢?这可说不准,还是不要想它了吧。
总之,鸟诗人抖擞精神要去“自己的餐饮店”上班了。鸟诗人可不是吃软饭的,你可别把他给看扁了。开始的几天,鸟诗人和苏亚红都是一起走出家门,走到大街上,就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分头走了。鸟诗人没问过苏亚红要做的事,苏亚红也没向他说过。到了夜晚他们又回到家里,在一起睡觉。
鸟诗人向东去,路程的终点在餐饮店。迎着初升的太阳,鸟诗人感到这是生活中很振奋的事,他还觉得那太阳就是他的冉冉升起的餐饮店,他走过的其实是一个光辉的历程。餐饮店里将诞生许多优秀的诗人和诗集。他以诗人的眼光来看餐饮店,他看出了它的俗气,花花绿绿的,不正像一个在街头准备拉客的婊子吗?鸟诗人对餐饮店进行了全面的装修,资金是他通过詹无在银行的一个朋友贷来的,他没用苏亚红的钱,这是很重要的。
望着装潢一新的餐饮店鸟诗人油然而生一种成就感,苏亚红只会调理出一个低俗的婊子,而通过鸟诗人的手,即使一个婊子也能散发出光采夺目的高贵的气息。诗人与一个普通人的区别是多么明显啊。
鸟诗人还几乎更换了所有餐饮店的服务员,唯留下了田娜娜。他不知道苏亚红对此会有什么想法,但他相信她是无话可说的。苏亚红曾经支使田娜娜把他引上了床,证明她信任她,鸟诗人不也信任她么?“我尊重你。”鸟诗人甚至想好了对苏亚红的托辞。
这天客人散尽后鸟诗人看着服务员们收拾妥当了还没有赶着回家的意思,他们陆陆续续地走开了。“娜娜,”鸟诗人叫了田娜娜一声,就拉住了她的手。田娜娜含笑不语,用眼角斜斜地瞟他。外面起风了,餐饮店的卷帘门不知是不是没有关好,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响。鸟诗人一弯胳膊就把田娜娜抱在了怀里,但是田娜娜笑着不接受他的亲吻。他再三地要吻她都没有吻得到。
“你怎么了?”鸟诗人着急地说。“你是处女么?”
田娜娜笑出声来了。鸟诗人也觉得自己的话挺滑稽,也便跟着笑了。手一松,田娜娜几乎从他怀里滑出来。田娜娜伸手在他腿间抓了一把,他下意识地一弯腰,田娜娜就真的从他怀里滑出来了。她跳到一旁,鸟诗人就赶紧追她。他们在餐饮店的座位中间追了一阵子,田娜娜就躲在了吧台后面。吧台后面很窄,她就跑不掉了。他们挤在里面,只听见双方都喘得很粗。鸟诗人两手提着田娜娜的腿根,一下子把她提到了吧台面上。他站在田娜娜耷拉下来的两腿之间,用力撞击着她。“你真是处女吗?你要是处女我就娶你。”鸟诗人对田娜娜说,但是田娜娜却这样回答了他:
“我会叫疼的。”
田娜娜当然叫疼了,但这能说明什么问题呢?鸟诗人情愿把自己耳中听到的当成是吹进餐饮店里的一阵风声:
街上的喧嚣总是盖过
处女的呼喊
鸟诗人这天晚上仍然回到了家里。苏亚红回来得也不比他早。“我很累,”他说,“我只想睡觉。”苏亚红就说:“以后太晚了就住在店里好了。”看上去苏亚红一点疑心都没有。“那哪成呢?”鸟诗人说,“我怎能丢下你一个人在家里?”苏亚红说:“我又不怕什么,你只管做好你的店吧。”
也怪了,现在鸟诗人比什么时候都更觉得餐饮店是属于他的。苏亚红很少去餐饮店,她很自觉地躲开了他的领地,对他和田娜娜的关系毫无觉察。鸟诗人果真像苏亚红说的那样,夜里时常留宿餐饮店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鸟诗人发现餐饮店对面又有一家餐饮店开张了。他从门口朝那家餐饮店望了望就问田娜娜:“我怎么不知道对面还有一家餐饮店?”
田娜娜现在做餐饮店领班了,她远远地站着向他说:“以前是家面馆,听说最近盘给别人,这人有几百万资产呢,两边的店面也让他盘了。你又不出去,怎么能知道?”
鸟诗人并未产生多少戒心。“这是一个婊子开的店,”他不以为然地说,“一眼就能看出来。”
鸟诗人在这天上午遇上了多日不见的曾池,曾池还带来一个女的。趁那女的不在意的空儿,曾池用手捂着嘴凑到鸟诗人的耳朵旁,小声说:“你别小看她,她是个诗人,发表过不少诗作呢。”
鸟诗人不由得对那女诗人肃然起敬,但那女诗人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眼睛都没朝鸟诗人瞥一瞥,曾池也没有给他们做做相互介绍的意思。鸟诗人让服务员给他俩安排了一个安静幽雅的位置,说那里幽雅,只不过是显得光线不足罢了。在这样的地方,他俩做什么也没谁会留意的。看着他俩走过去,几乎是消失在那里,鸟诗人微微一笑。他想起了在文人萃聚的酒会上旁若无人地编织毛衣的海明威。
鸟诗人的目光再次向曾池和那女诗人看去,他已经无法言传自己对餐饮店的满意了。
7
一直到曾池带着那女诗人从餐饮店离去鸟诗人都没能跟她说上一句话,这是他深感遗憾的事。詹无来了,鸟诗人对他说:“她把我当成什么了?她把我当成一个只会挣钱的机器了吧,她把我当成一个散发着铜臭气的商人了吧。曾池也太不够哥们儿了,他就没想到向我介绍她。我还以为他临走时会把她介绍给我呢,可是他又没有!”鸟诗人很不满。
詹无说:“曾池能把她带到你店里来就不错了,这段时间伙计们谁也别想找到他。”
从詹无口里,鸟诗人得知那女诗人在大剧院附近租赁了一间房子。一天晚上女诗人突然走进放映室,从放映室里看银幕上的美国大片。美国大片放完了,女诗人就跟曾池来到了他的宿舍。他们就是这样认识的。据说能从放映室里看电影是女诗人从童年时就有的梦想。曾池当初也没想到她会是一个诗人,在大剧院附近租赁房屋的单身女人并不是少数,曾池有时候也会按捺不住自己而走进那些房屋中去。当他看过女诗人杰出的诗作后,他就对詹无说:“我们都歇菜吧!”
鸟诗人对女诗人的敬仰之情陡增到极点。“我连会朋友的空儿都没有了,我把自己毁了。”在与詹无对饮时他自怨自艾地说,“我真快把自己毁了。”
詹无说:“你没我轻松,我没这么多的身外之物。”詹无醉酗酗的。“我只有诗!”他却说得这样响亮。
鸟诗人求他:“你给我引见引见,好不好?”
詹无能说不好么?詹无走了,鸟诗人躺在沙发上,满眼都是身外之物,这办公室,办公室外的一切,办公室内的一切。办公室里有桌子,椅子,没收拾净的餐具,还有田娜娜。鸟诗人看定田娜娜。田娜娜在照镜子,刚才她通过镜子观察了好一阵鸟诗人和詹无说话的模样,觉得很有意思。饭厅里没有客人,她自己在吧台后面坐着就觉得中午时分很漫长,现在发现鸟诗人在直勾勾地朝她看就不由得感到有些害怕,忙着要把镜子收起来。但鸟诗人并不想责怪她在这里呆着,他要过那把镜子就让她出去了。
鸟诗人独自凝视着镜子中的面孔,他想看看那张面孔是否产生了什么变化,而使他不像一位诗人了。但他的确不能肯定一个诗人的面孔该是什么样子的,他只能从这张脸上看到一种模棱两可的东西,在他看来这已经是一种可怕的堕落的征兆了。他就要成为阿三阿六,就要成为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任何一个人了,这不,女诗人见了他,连理一理他的意思都没有了。她可是真正的女诗人哩。他从诗刊上看过她的诗,就像曾池说过的一样,他的确也有过“我们都歇菜吧”的感觉。
但是,他仍拿不准自己还是不是那位鸟诗人,除了瘦一些,脸上的这些线条这些骨相,似乎也并没有怎么的变。是啊,他还没有被铜臭熏绿,他的心灵也还没有被苏亚红之流榨干。想想女诗人既然能与曾池相好,也不会是多么高不可攀的。她终究是一位靠租赁小房屋为生的单身女人!这一点连鸟诗人都有些难以想像和羞于承认。
鸟诗人放下镜子,走出办公室。他坦然多了。饭厅里一个人也没有,静静的,餐桌干净得就像从没被使用过。鸟诗人又一眼看到了吧台后面的田娜娜。他想到如果他对陌生人介绍田娜娜也是一位诗人,人家相信不相信?田娜娜在出神,根本没发现他在看她。鸟诗人暗暗一笑。田娜娜向下弯着脖子,鸟诗人走过去捏了一下,受惊的田娜娜抬起脸,鸟诗人看着就像落水的猫似的,显得湿漉漉的。他忽然想起詹无赞田娜娜的话:蹑手蹑脚的田小姐,为庞德笔下的雾所不及。而她的脸果真像一只小猫,或者说更像一团猫似的雾,拧一把都能拧出水来。
鸟诗人觉得詹无这家伙是很有才分的,他怎么会想到把田娜娜跟纽约街头的浓雾联系起来呢?可是这天下午一只鸡也跟心脏病发生了因果关系。
事情是这样的,詹无从餐饮店回到学校,就去参加了教务处召集的一个总结会,他像往常一样坐在一个偏僻的角落。会上教务处长说来说去竟说到了他身上。教务处长严厉批评了某老师不务正业,把课堂变成了文学讲习所。某老师是谁在座的诸位同仁一下子就能听得出来。詹无还算是有涵养的,并未当场发作。会后,老师们都去总务处领了学校为欢度五·一而发的白条鸡。本来事情算过去了,可偏偏又让詹无发现那位处长正走在他的前面,他大声一呼处长的名字,处长回过头来,还没明白是谁在叫,那只鸡就呼的一声落在了他的脸上。第二天,詹无住进了医院,开始了心脏病的治疗。鸟诗人获悉后赶去看他。
“你怎么会有心脏病?”鸟诗人笑着说。
可是政治课教师的确患有心脏病,他眼含悲慽,叹道:“就连我也不觉得。人啊,不过几十年的事儿,可我都二十八岁了,还没好好活活。像我这岁数的天天搂女人都有好几年了,可我算起来总共也不过十几回,哥们儿活得这么惨,不甘!不甘!”
鸟诗人听了,心里便由不得一震。是啊,他也几乎没想到呢,自己都已三十岁,还一事无成,却以为自己是小伙子呢。他感到慌悚起来,但又想到自己是来看望病人的,就又笑道:“那姓徐的跟鸡屁股亲个嘴儿,滋味儿是挺美的吧。”
8
鸟诗人早早地回到家里,让苏亚红一进门就感受到了他久违的热情。两人上了床,鸟诗人在苏亚红身上无微不至地弄这弄那,似乎有求于她,而实际上他并无所求。次日,在他们又要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地分手时,鸟诗人叫住了苏亚红,但他又没有马上说,只用脚尖轻轻踢着路旁的一块砖牙子。苏亚红也不问他,就那么含而不露地对他望着。在她的眼里鸟诗人就像一个被母亲送去上学的小学生。她没有让自己的柔情从眼中流露出来。
“你天天忙什么来呢?”鸟诗人终于很难堪地说。
苏亚红微微笑着,脸被朝霞映得红红的。“我还能忙什么。”她淡淡地说。
鸟诗人就接着“噢”一声,转身向东走。走了两步就有些后悔,他自己也有些不明白这个“噢”的含义。回头看看,苏亚红已经钻进了出租车里。他有些觉得苏亚红像个陌生人,难道这就是她完全对他信任的表现吗?这么长一段时间,他经营餐饮店,苏亚红顶多去过几次,即使去了也什么都不掺和,连条建议都不提。鸟诗人不由得想起自己在方圆酒店的那段经历,他感到了不妙。如果餐饮店也是难逃劫数,这一回,他是不是还会对苏亚红连个招呼都不打,而逃之夭夭呢?然后在他厌倦了四处游荡之后,再恬不知耻地回到苏亚红身边,他肯定因为苏亚红还会接纳他,就像垃圾箱接待垃圾,而他还会产生那种女人要把他的精血和心灵榨干的念头,直至他意识到只有自己把自己榨干,任何人想要榨干他都是无能为力的。
鸟诗人步行穿过了半个城市,他看到自己其实是一个半透明的人,像一只青蛙一样在不停地分泌着粘液,沾染着城市的街道。在推开餐饮店的门时,他觉得自己手上滑腻腻的,跟他把手伸苏亚红或田娜娜腿间的感觉相同。是的,他看到自己在向地上源源不断地滴嗒着精液、唾沫、泪水、痰,他会这样自行滴哒下去,一旦停止,也就是他已经死了。他暗暗摸一摸自己身上,跟扒光了皮一样,红色的神经网络在啵啵地跳,令他感到恐怖。
田娜娜走来了,悄没声的。“小张在等着拿买肉的钱,”田娜娜说,“昨天的肉馊了。”
鸟诗人看着田娜娜团团的脸,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你去到抽屉里拿吗?”他不满地说,“不要什么事都靠我!”
田娜娜就说:“你是老板嘛?不靠你靠谁?再说抽屉里只是一些零票,也就只够买两个猪腰子。你不想管我才懒得管呢。”
哎呀呀,这还了得!有人敢顶老板的嘴了!鸟诗人一股气直冲天灵盖,可是田娜娜身子一扭,自顾走开了。鸟诗人哆嗦着,餐饮店看样子急需整顿了,不光有人敢顶老板的嘴,责任心也差了去了,店里光海尔冰柜就有三四台,竟让肉白白馊掉!
可是鸟诗人要彻底整顿餐饮店的念头被伙房一位大师傅的辞行打断了。他没想到餐饮店这么快就现出了败落的气象。大师傅一走,他就急忙叫田娜娜拿帐本来,一看仅前期顾客赊的账就有十几万,近来每天来吃饭的人都不过两三桌。看起来餐饮店似乎还是有钱的,但那十几万却形同空头。鸟诗人也派人要过,都被借故推托了。他也曾亲自出马,只一两回就怎么也不想再去干这事儿了,虽然人家实际上给了他面子。
这时候店里来了个推销酒的人,田娜娜刚想打发他出去,鸟诗人却在办公室里叫住了她。“他想送多少我们留下多少。”鸟诗人对田娜娜说。田娜娜疑惑地望着他,他就一语道破了机关:“从今以后我们买东西也少给现钱!”鸟诗人脸上带着发狠的神气。“过去我可怜他们,谁又可怜我呀。”
那推销员不知内情,欢欢喜喜地走了。鸟诗人整整一个上午就坐在餐饮店窗后远远地打量对面的那家店。临近中午,很多人和车从街上经过,也有不少人走进那店里去,也有不少车停在那店的门旁。虽然那店说不上是门庭若市,但与自己餐饮店的冷冷清清相比,不能不让他感到汗颜。他觉得自己的餐饮店就像隐身的人,谁也看不到它。他又觉得餐饮店像个丑八怪,谁都对它弃之不顾。可是他所雇用的那些小姐们难道不漂亮吗?你对田娜娜看上一眼,会看不出温柔的田娜娜是一位诗人的情妇吗?
中午快过了鸟诗人才看见一拨行人好不容易有了走进他的餐饮店的意思。他们果真走了进来,不等小姐上前招呼,就在门口的一张桌子上像头拦路虎似的坐下了。
鸟诗人仍在窗后坐着朝对面的餐饮店打量。那里的客人开始走散了,小姐们毕恭毕敬地把他们送到街上。
“苍蝇!”
鸟诗人猛地听到一声喊叫。回头一看,门口桌子上有一个人气汹汹地站了起来,在向吧台后面的田娜娜叫嚷。
“碗里有只苍蝇,”那人说,“你们店里是怎么搞的?”
田娜娜没挪地方,他们那一伙的人就齐嚷把经理叫来。鸟诗人就在他们背后,他远远地看着田娜娜。田娜娜终于站起身,慢腾腾地走过来。鸟诗人听见了客人的窃笑声。
那领头的一个猛地把一只汤盘端到田娜娜脸上,田娜娜不由得惊叫了一声,向后一退,汤盘就被摔在了地上。
他们骂骂咧咧地从餐饮店走出去,一把干透的苍蝇尸体纷纷从他们身上撒下来。
鸟诗人呆呆看着他们在街上一晃就不见了。他忽然听到有人在哭,回头一看,田娜娜正擦着眼泪。“哭什么!”鸟诗人嚷道,“除了哭你还有什么本事?你怎么就不能机灵点儿呢?你是木头吗,客人叫了半天才动一动?”
那田娜娜委屈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鸟诗人恨不得在她身上踢一脚。可是田娜娜又说话了。“你比苏老板差远了,”她抽抽搭搭地说,“自己没有经营才干,店快揭不开锅了,怨谁呢?”
鸟诗人气得干瞪眼,也没说什么,一转身就到办公室里去了。
他在办公室面无表情地坐了半个下午,不知什么时候,田娜娜又悄没声地进来了。他让自己的脸色缓和一些,就把田娜娜抱在怀里。田娜娜嘴里还咕咕哝哝的,一眨眼就让鸟诗人把她的衣服扒光了。他又把田娜娜翻在沙发上,田娜娜不咕哝了。
“田娜娜,”鸟诗人小声叫她。
田娜娜就小声答应他。可是忽然她感到脊背上重重地挨了一下,猛一回头,看见鸟诗人举着的手掌又要落下来,便吓得脸都变了颜色。鸟诗人眼里透出阴鸷的光,她还从没见过他这种可怕的样子。
“你疼吗?”鸟诗人边打边问她,起初她还想挣脱,但鸟诗人的力气并不小,自己又趴在那里,根本使不上劲儿,就只顾呜呜地呼叫。
店里小姐们听到动静,忙赶过来,可一看田娜娜赤条条的,都羞红了脸,又马上退了出去。
这天夜里,鸟诗人守田娜娜身边,看着田娜娜被毒打的样子已经有些后悔了。“你原谅我吧,”鸟诗人对她说,“我不该迁怒于你。你说的对,我不如苏亚红。”
田娜娜向墙壁侧着身子,她不敢仰躺下。鸟诗人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只能看见一团乱乱的头发。他忽然觉得田娜娜在偷笑,他甚至能想到田娜娜在尽量让自己绷住嘴,但是里面的两颗上门牙仍然沾着粘腻腻的唾液白白地露了出来,而且还闪出了丝丝亮光。
9
詹无出院的那天田娜娜的身体也好了。詹无出了院并没去学校上课,他在住院期间结识了当地某集团公司的一名副总经理,很快就要调到公司工作了,他们许给了他很优裕的条件。詹无来见鸟诗人是要告诉他曾池提议的准备举行一次诗人聚会的事,因为曾池已经确定要随那位女诗人去北京发展。詹无在病房听他一说,就不怎么赞同。“写出写不出好诗跟住在哪里并没多大关系。”他说。曾池就向他阐述了自己的理由。
本市有一名女歌手,为了在市歌咏赛上拿好名次,就在比赛的前夕委身于大赛的一位评委,结果真的得了好名次。可她仍然只是本市的一名歌手。曾池说。
打住打住,詹无插嘴,她想得好名次就得了好名次,这有什么不正常的嘛。那位评委难道就那么让人恶心?
这评委倒不让人恶心,曾池说,他叫刘信孩,你也听说过的,市文联的副主席,女歌手跟他睡觉也不掉价。可问题就出在这里,同样是睡觉,她要去北京跟李双江插一腿,就不见得成不了全国知名的明星。结果呢,却只能是在这个小市里得个好名次而已。
詹无就服了。曾池提议的这场诗人Party也是他准备向本市诗友们告别的意思。
“别让他说那么惨好不好?”鸟诗人说,“他发表了诗歌,我们不是也能够看到么?你去找他,告诉他我这里有现成的地方,要聚会到我店里来好了。他真是应该首先想到我的。”
詹无一转头看见了田娜娜,便笑道:“我们的田小姐,越发的雍容华贵了。”
“去你的!”田娜娜道,“说话就不安好心。”
“听你这声儿就把我逗脊背痒痒了,我挠又挠不着,田小姐来给我挠挠吧。”詹无说,看一看鸟诗人,脸上也并没有太特别的表情。
田娜娜嘻嘻笑着要打詹无,詹无一抬胳膊就把她的手给挡住了,他从胳膊底下又对田娜娜说:“你这是打呢,还是挠?打跑了老兄谁逗着你玩呢?”
“打你打你就打你,”田娜娜不放过他,“打跑你这个王八蛋!”
鸟诗人微微含笑地看了一阵他俩骂俏,他有些不理解为什么田娜娜在詹无面前总会变得很活泼。詹无离开半天了,田娜娜的兴奋还没有马上消失。他把手搭在田娜娜热力四射的肩上,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唉,你这贞洁的淫娃!”
田娜娜平静下来,她在猜想鸟诗人要对她干什么。但是鸟诗人什么也不想对她干,他慢慢从田娜娜身边走开了。此刻,在田娜娜的眼里,鸟诗人的步态就像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让她的心不由一颤。她不知道他的变化怎么会这么大,也不知道这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实际上她感到变化差不多是刚刚发生的,在詹无从餐饮店走后,在他把手从她肩上拿下来的那一刻。田娜娜惴惴不安地目送着他走出餐饮店,然后穿过大街,朝对面店里走去了。
夜里,田娜娜躺在床上等鸟诗人睡觉,她申明了几次自己的身体复原了,可鸟诗人仍旧在沙发上坐着。最后田娜娜就把一条光腿从被单底下伸出来,并一个劲儿地蠕动着大拇趾。在休养期间田娜娜悄悄把大拇趾染成了红色,看上去像是一瓣玫瑰花,鸟诗人却一直没有发现这个。现在,鸟诗人看见它,就被它的艳丽吸引住了。田娜娜很得意地看着他从沙发上坐了起来。他走到了床前,用手握住了她的脚,然后就开始抚摸她光滑的腿,她觉得自己身上的每一片皮肤都在窸窸窣窣地响动,就像浑身披满了干燥的树叶。鸟诗人把手从腿上游移到了她的胸前,她绷紧了神经,屏住了呼吸,为的是吐出一口长气。结果,鸟诗人的手停在了那里,田娜娜分明感到他的手变成一种无知无觉的东西了,冰冷,麻木。
“娜娜,”他低声叫她,那口长气她注定是吐不出来了,她颇感失望地用朦胧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只这一眼,就让她全身上下凉透了。“穿上衣服,”鸟诗人没有掩饰话语中命令的意味。“回到你的房间里去!”
田娜娜翻身坐起来以后就僵僵地不动了。
鸟诗人没有重复第二遍,可是他的声音却在回桓往复地响在她的耳畔。
贞女
回到你的闺房里去
贞女
回到你的闺房里去
……
田娜娜眼珠子往上翻着,那神态很像个聋子。鸟诗人把衣服给她套上了,她似乎还不知道他在让她干什么。鸟诗人又在沙发上坐下来,他看着穿上衣服的田娜娜,简直不相信是自己给她穿的衣服,因为她的衣着竟然是那么整齐。他觉得那衣服就像是长在她身上的,已分不出哪是人体,哪是衣服了。过一会儿就可以说是一堆衣服从他眼前走掉了,加上个修饰,就说是艳丽的衣服吧。
在鸟诗人的眼前空无一人之后,他暗暗佩服起田娜娜了,她向他提出什么要求了没有?——没有!田娜娜说走就走了,甚至还没忘了在走出去时给他带上门,好让他一个人安静地呆着。她要真的把门一摔,鸟诗人就不会佩服她了。那是肯定的。
鸟诗人在下决心,今天他到对面店里参观了一下。他们还以为他是一位顾客呢,热情地招待了他,可他只喝了一杯咖啡就出来了。他没能见到那家店主,不看别的,光看服务小姐们的脸就能看两店之间的差异。他在田娜娜们的脸上看到了散漫和迟钝。要想重整餐饮店昔日盛景,再这么下去怎么能行呢?现在,鸟诗人的决心已经变成了行动,只有床上的褶痕还在说明刚才田娜娜在那里躺卧过。鸟诗人又从沙发上站起来,弯腰将床单掸平了。
10
田娜娜的决绝实在是为鸟诗人所始料不及的。餐饮店的早餐营业需要的人手少,多数的服务员都要睡上八九点钟。鸟诗人起来后,看着服务员们睡眼惺忪地准备早餐,也没留意田娜娜在哪里,将近中午了,才发现她已经不辞而别。鸟诗人亲自到她住的房间一看,同住的几个女孩子都在检点自己的东西。田娜娜走得匆忙,但收拾得很细致,甚至连餐饮店发的工作服都想到留下了。鸟诗人隐隐感到内疚,忙要让人去找她。大家都知道她是从小跟一个叔叔在城市里长大的,这个叔叔住在哪里也没谁清楚,鸟诗人也便罢了。想想大概也出不了什么事,就放下心来。
下午的时候,鸟诗人接到詹无打来的一个电话,说有急事告诉他,需要过来一趟。鸟诗人还以为又是曾池告别聚会的事,就说你来吧。很快詹无就来了。
詹无带着急切的又有些难言之隐的样子跟鸟诗人向办公室里走,可鸟诗人觉得自己是被詹无推进去的。
“你说我怎么办,哥们儿?”詹无坐下来,为难地说。
“什么事?”鸟诗人问他。
“田娜娜半夜里跑到我那儿去了,”詹无说,“我怎么劝她她也不回来。”
鸟诗人暗暗出了一口气。“她不愿在我店里干就算了,”他说,“你能帮她一把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啊呀,我能帮她什么?”詹无说。他忽然变得吞吞吐吐的,“我是说……这么说吧,常言道,朋友之妻不可欺,这朋友之妾……”
鸟诗人就说:“你扯远了。那是根本没有的事儿。”
詹无打了个哈欠,鸟诗人再看一看他,他的目光躲躲闪闪的,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你总看着我干什么?”说着,就把目光移开了。鸟诗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像在抚平他心底的不安,他也就觉得并没什么了不起。可是回到学校的宿舍,他仍旧就直接对田娜娜说:“你该回去了。”
田娜娜刚才正拥着一条被单坐在床上修剪指甲,一听他这样说,还以为他在驱赶她,忙说:“我是不会再回到那里去的。他有什么啊?不就是一个光会吃软饭的吗?要没苏老板给他撑腰,他早该破产了。”那神态在詹无眼里娇俏动人,使詹无忍不住靠上前去在她脸上摸了一把。
“你听我说个笑话,”詹无慢慢说,“一个男人这样询问女人,‘甜心儿,我是你的第一个男人吗?’‘那当然!你是我的第一个男人。’女人说,‘我真想不通,男人为什么都会问相同的问题呢?’”
田娜娜捂住嘴吃吃地笑了起来,詹无却觉得其实在她的心里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可笑。“你这个坏家伙,”田娜娜笑着说,“你总是让我合不拢嘴。”
詹无也笑了。“我还有个笑话,”他说,“有一天,新闻记者向毕加索提出问题,为何能忍受年轻的妻子跟别的男人胡来?毕加索这样回答:‘我认为与其拥有破产公司的全部股票,不如掌握目前正在营业的公司20%的股票……’”
田娜娜就笑得更厉害了,宿舍里满是她的笑声。她笑够了,就哧溜一声从床上跳下来,对詹无说:“你等着,我给你烧晚饭去!”
11
几天后的一个正午,诗友曾池“为了告别的聚会”就在鸟诗人的餐饮店举行了。诗友们陆续来到餐饮店,不算上女人大约有六七位,算上女人整整有十二位,其中包括那位餐饮店老板倾慕已久的女诗人。田娜娜也来了,她挽着詹无的胳膊,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这会儿的詹无绝不会让人把他想成一位诗人,而完完全全是一个在爱河旁流连忘返的情哥哥。鸟诗人的眼睛还是第一次看到田娜娜对男人会有那么大的作用。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他原以为田娜娜和他相见是会有些尴尬的,事实却不是这样。田娜娜神态自若地走进来,即使在他的直视下也没有半点的不自在。鸟诗人感慨万千,他差点儿误了人家的终身,在他手底下她只能一个散漫的时刻像受了委屈似的小媳妇,但又感到安慰,因为他能够及时地斩断了与她的情缘:
贞女
回到你的闺房里去
诗友们有来早的有来晚的,鸟诗人原打算将他们引到一个单间里去,可是看看时间将近十二点了,却没有一个客人走进来,就索性让人把店门关了,连窗帘也拉上了。整个饭厅里灰暗下来,开了灯后就跟夜晚无异了。有人对他的做法表示赞赏,因为灯光营造出了聚会的氛围,再加上音箱里的音乐,那味道就更足了。在这样的氛围里曾池在向别人阐述着自己离开小城的理由,詹无也时不时说着笑话,惹得田娜娜发出一阵阵难以自禁的响亮的尖笑声。
鸟诗人与那位女诗人的真正接触就是从谈论田娜娜的笑声开始的。
“让那婊子闭上嘴!”
他在有意走过女诗人身旁时突然听见她这样向他嚷道。
曾池在唱一首卡拉OK歌曲,再加上几部空调的声音,鸟诗人相信在场的谁也没听清这女诗人说了什么,那田娜娜继续发出大笑声。
鸟诗人在她对面坐下来。
“你知道笑声并不是想让它好听就好听的,”他说,“好听的笑声并一定出自好的心情。”
女诗人看来很赞同他的观点。“我思故我在么,”她说,“思考就是我的哭泣。可是你别以为我每天都在是痛苦和孤独中度过的。存在不管以什么形式出现都是一种快乐。你说的对。”
鸟诗人得到了女诗人的肯定,一种昂扬的东西忽然在心中油然萌动起来。女诗人这么一开口就让他想到她的高傲只不过是种假象,其实却是哭丧着脸。可是一个服务员赶来打消了他的雅兴。他随服务员来到后面的厨房,看见那位买酒的推销员整在厨房里等着。“你想吃什么就吃吧,”鸟诗人冷冷地说,“你不想走也随你好了。”
那推销员嗫嚅着说:“我们真的是很困难,你想,还要进货。”
鸟诗人不耐烦地挥挥手。“你不是信不过我吗?餐饮店还指望你那两三千块钱酒钱过日子呢。”他说,“告诉你下星期二来,你偏要今天来。大门进不来你走小门,我看你为那几个糟钱连狗洞都会钻的。你也不打量打量,今天来的客人是谁!”说着就要回饭厅。
推销员让他说得满面出汗,却又不好发作,半天才低声为自己辩解道:“你说过几次了星期二来……”
鸟诗人回头一看,他就不说了。“你记准了我说过让你星期二来吗?”他问那推销员。推销员就为难地看看旁人。没人插话,都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鸟诗人把他甩在那里,又要来陪女诗人,只见曾池已唱完了歌跟她坐在一起了。
时候不早了,众诗友排好了座。曾池一再推托,还是被他们按在了首位。鸟诗人坐了主陪的位置,詹无就坐副陪。酒菜端上来,大家边吃边聊,每吃一道菜就夸一道菜,都觉得今天这菜味道不一般。不大一会儿菜就齐了,对曾池也祝福多遍了,表示有心效法曾池外出闯荡的也表示多次了,接着就开始相互恭维起来,你夸我的小诗,我夸你的大作。餐桌上,田娜娜仍旧合不拢嘴,鸟诗人几乎闹不清她在说什么,总觉得这一圈人就数她话多,声大,从女诗人眼里投出的鄙视的目光也没能使她收敛。那女诗人又回复了那种沉默的样子了。
是的,田娜娜对鸟诗人来说简直就是个奇迹,她似乎在这几天变得异常机敏、开朗,再不是过去的蹑手蹑脚的田小姐所能比的了。这会儿他尚未想到后来她还会有更出色的表现。
在大家谈论得正热烈的时候,鸟诗人敲了敲桌子。“诸位!诸位!”他像要举行什么演讲似的让大家静下来。可是他提出的只是一个小问题。“诸位感觉今天的菜怎么样?”
大家就笑了,觉得他不该如此显得一本正经。“说过了,很好很好的。”大家笑着说。
鸟诗人就说:“可是我要告诉大家,这菜非本店所做,都是我专门为今天的聚会从对面餐饮店点的。曾池老弟此一举翩若惊鸿,为在下所不及,我谨以这桌酒为老弟饯行,只怕小店酒菜污浊才有这番心思,还望老弟莫怪。”
大家听了便一起说:“啊呀,说哪儿去了!说哪儿去了!仗义莫过表姐夫。”又掇撺曾池,“你代表我们说句话。”
曾池就说:“依我说这场聚会不是为了告别,而是为了再次聚会。我想起来当初要搞《盛宴》丛书的事,现在我就祝愿在我们大家之间永远存在着一个不散的筵席,——咱们高呼‘筵席万岁’好不好?”
大家鼓了掌,就高呼了“筵席万岁!筵席万岁!”那那鸟诗人一时心潮涌动,眼睛都快湿了。等大家静了一些,他就说:“我想起来对面店里有道特色菜,大家肯定没吃过。那是用活鲜鲜的蛇做的,叫‘清蒸蛇段’,细细的蒜茸浇着,老好的。我怕吓着大家,就没点。”说着就要叫服务员。
那曾池听了忙止住他。“我听说过那道菜,二三百块一条蛇,值不当的。”可那鸟诗人仍要点,只好随他去了。
这会儿大家的酒意上来,就有人跃跃欲试要去舞池里唱歌,詹无却觉得既是诗人聚会就得像个诗人聚会的样子,每人一首诗朗诵这样的节目应是免不了的。
大家赞同。遵循女士优先的原则,就想请那出了名的女诗人,可是女诗人坚决不上台,其他的女诗人也推推让让的不上台。倒是田娜娜显得想有话说的样子,他们让田娜娜上去,田娜娜本不会作诗却狮子大开口,说:“我不上去了,我只会两句。”
“好好,说吧。”大家笑着催她,她就从座位上站起来,欲说还笑了好几次才念道:
你来我来
你去我去
就有人叫道:“啊呀,这是不是杰克·伦敦的诗?”
詹无笑着说:“你错了,这只能说像是杰克·伦敦的诗。”
田娜娜看着大家。“我说的不对么?你来了我就来了,你去了我还留在这儿干什么?”
大家都说:“对对。”
接着男士们就踊跃起来,纷纷上台朗诵,各自拿出了自己认为最好的诗来,也有出口成诵的。一阵阵的喝彩声不住地从大家口中传出,那女诗人也受了感染,见有人稍一让她就走上去了。大家屏住了呼吸,看看到底会有多么华美的篇章从那常常紧闭的口中流淌出来。鸟诗人更是专注,竟感到有些紧张。但那女诗人并不马上开口,她站在柔柔的光线里,轻轻一甩头,就把头发甩到了胸前。人们似乎刚刚发现她的头发是那么长,那么黑。她一边用手抚摸着瀑布似的长发,一边低垂下眼睛,感情酝酿足了才抑扬顿措朗诵起来:
我的神,只你一次的蹂躏便够了
在你压迫我的时刻
我想承受着,即使你再沉重
也容许我的决心吗
我的意志已被撕裂
我是爱情灵床上破碎的花瓣
……
饭厅里静极了。女诗人果真锦心绣口,也让大家看到了女诗人柔情似水的另一面。可是田娜娜突然打断了人们的遐思:
“让那婊子闭上嘴!”
她的声音并不很高,但人们仍然听到了。
舞池中的女诗人稍停了片刻,就又朗诵下去:
你是鲜明的闪电
你从我的中心击穿了我
那个时刻因此而尖锐地爆炸
“哼,让人日了,”田娜娜说,“射了一股白Xíong,撑破了屄。”詹无忙给她使了个颜色,但她全然不顾。那女诗人已经停了下来,朝餐桌上的田娜娜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就慢慢走出舞池。来到田娜娜跟前,女诗人像是忘了自己要干什么。那田娜娜挑衅地看着她,并无一丝畏惧。突然,女诗人张开五指,像头恶狼一样扑到田娜娜身上。田娜娜早有防备似的,一摆头,只让她的手抓住了肩膀,随后,她也开始反扑,一把揪住了她的头发。
这场战局女诗人并不占优势,肩膀并不如头发可以让人抓得牢,而且也不如头发可以让人抓得很痛,但她的确内心充满了愤怒,即使很痛也不善甘罢休。田娜娜一边跟她厮打,还一边从容地说:“我就要看看诗人的屄毛是不是金子做的!”
詹无想喝住她,但她根本不听。曾池看见女诗人吃亏,就有上前帮忙的意思,詹无也看得出来。詹无一看他,他就停住了。他俩相互看着,看着看着两人就决定坐岸观火。过了一会儿,人们把那两个女人拉开了。女诗人弯着腰用手按住自己的头皮,脸上还带着咬牙切齿的表情。田娜娜则手拿着一绺头发,嘴里还在屄毛屄毛地胡说。詹无忍不住喝她一声,“滚出去!”她才住了口,很听话地打开店门,出去了。那曾池其实心疼得不得了,忙着看女诗人被打成什么样子,不料那女诗人猛地直起腰来,将曾池下巴颏碰得咔一声响。
曾池顾不得痛,又要去扶她,她那巴掌已向他脸上打来。女诗人显然是生他的气了,因为他竟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一个粗俗不堪的女人殴打而不去助一臂之力。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过错,想想怎样辩解也是没有用的,就站在了一边。那女诗人顺便理一理纷乱的头发,冷冷地扫了人们一眼,也从餐饮店走掉了。
大家无话可说。只见曾池颓然坐在了椅子上。“完了,”他叹息道,“北京去不成了。”众人不解,再三追问,才听他说他要去北京投靠的是一位被女诗人称作老师的人。大家重新入了座,看着曾池也不说话。
鸟诗人从对面店里点的清蒸蛇段上来了,大家一看,光那种玲珑剔透的小盘子就有七八个,口水便禁不住汩汩地往外溢,齐说声“好菜!”就各自抄起了筷子。
现在看来曾池的告别是告不成了,聚会已纯粹成为聚会,也不用让曾池先尝,大家都感到自在。但那鸟诗人却没动,他从服务员小姐手里接过一张纸条,只看了一眼就愣在了那里,豆大的汗珠都从他额上渗出来了。
“真是美!”大家啧啧地说,并催他,“快吃快吃。”可他突然古怪地大笑起来。大家还以为他在笑曾池瞎激动了半个多月,便一起朝曾池看,看得曾池也忍不住讪讪地一笑。他们不知道鸟诗人收到的是苏亚红写来的纸条。
恍然大悟的鸟诗人离开了座位,笔直地在站在那里,毫不掩饰地对众诗人做了个驱赶的手势:
“走吧。”
大家疑惑地望着他,他该不是在朗诵北岛的名作吧:
走吧
冰上的月光
已从河床上溢出
他们猜对了,鸟诗人此刻并不想朗诵什么诗歌。他是在驱赶他们。他们在他的不可更改的手势下悻悻地站起身,从被服务员打开的店门里走掉了。店门没有再关,店里又成了亮堂堂的,陡然间还刺着人的眼。
过了一会儿,鸟诗人也走向店门,他从那里看到了站在对面店门外的苏亚红。
苏亚红脚下铺的是一块红地毯,她在远远地,隔着一条街向鸟诗人微笑。车辆一次次阻挡着鸟诗人的视线,但苏亚红总是顽强地站在那块红地毯上,站在他的视野中。
11
能够感觉到这是在一年的夏天发生的事,又过去了半个多月夏天还没有结束。詹无和曾池都没有再到餐饮店里来,鸟诗人听说詹无已经在那家集团公司上班了,曾池还在当他的电影放映员。至于田娜娜,她即使成为一名市长夫人也跟他没什么相干。鸟诗人已经不像过去一样每天都坐在办公室里里,只让服务员招待客人。他时常代替服务员坐在吧台后面,只要客人一摆手他就会恭敬地走上前去,温和地询问他们有什么要求。这一天,有两位客人在店里从上午十一点半开始吃了将近两个小时的饭,看看还没有走的意思。鸟诗人让吧台小姐休息去了,自己就在吧台后面耐心地坐等。
夏天的午后人很容易犯困,鸟诗人克制住自己,没让眼皮合上。他觉得脑子里嗡嗡直响,眼前有一段一段的彩光在翻飞不止。他知道自己的诗兴来了。那嗡嗡声其实就是一行行诗句的声音。
鸟诗人颤栗着,他没抽过鸦片,但他相信鸦片瘾发作就像这个样子的。那嗡嗡声更响了,他看见一只苍蝇。这只苍蝇在他头上盘旋着,一对金色的大眼睛衬着一身亮闪闪的绿衣,非常的漂亮。他努力让自己盯住它,它在他的视线中飞来飞去,猛地坠落了下去。
鸟诗人一个激凌,他清醒了过来,忙从吧台后面走出去,来到客人跟前。
客人面带恶心的表情,指着桌上的汤盘,就要发火了。
鸟诗人满脸堆笑,正准备赔礼,又忽然改变了主意。
于是,客人就看见鸟诗人伸手在盘子里抓了一把,将异物放在了嘴里。
晚上,鸟诗人想了很长时间自己肚子里怎么会没有不适的感觉。他似乎刚刚知道自己的消化能力是这样的好。
与苏亚红做完爱,他问苏亚红怕不怕失去他。
苏亚红说,不怕!
这不,他不又走到她怀里来了么?田娜娜或是别的女人夺不走他,如果她们能够把他夺走,她又有什么办法?他曾经是一个孩子,一个不确定的的人,她在他餐饮店的对面偷偷地注视着他,看他成长,如今她不准备这么做了,不准备再一个向东,一个向西,然后一个再转回来。苏亚红看看床上躺着鸟诗人,觉得他的样子很清楚。她已经臣服于他的性威力,但他要真的打败她,可并没有那么简单。
“我还要在你对面把店开下去,”苏亚红说,“我等着你来打败我。”
鸟诗人能行么?
鸟诗人说,“我能行么?我什么也没有,”鸟诗人点一点下巴,“除了这根×。”
“这么看来你能行,”苏亚红肯定地说。
苏亚红用手抚摸着它。
鸟诗人就说,“那么我告诉你,我有一个名字,叫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