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亨利贞
王方晨
刊于《中国作家》
作家 王方晨
1
话说当年,广颡公与李明知,还有个叫胡翠仙的老妇,俱为奥街人瑞,曾得雅号“三真”,颇为世人所称道。
李明知家的玲珑木阁,是他们的常聚之处。这倒不是李明知令望重于广胡,实为李明知沏得一手好茶水。
“三真”同聚于此的场景,在时代记忆中是一幅极温暖的画面。如今“三真”只余李明知,但木阁犹在。据学者新作考证,此阁竟初建于元朝泰定年间,基座为一巨石,下连岱岳山根。想那泰定至今,历七百余岁,岂有不腐之木?然基石永固无疑。人间万般学问,穿凿附会者不鲜,姑妄听之,亦为仁心。
曾有本土大学阀倪定初先生来奥街拜会三老,见木阁狭小,归后著文,“身大者需蜷缩如狗”,方得登临,指出其体制与原筑于老城东南角护城河畔、白石泉附近的金山寺相若。这金山寺有大特别处,寺仅一人余高,定为国中唯一,惜乎毁于兵燹。虽已不见于世,然相关资料甚繁,图文俱存,不像李明知家的木阁,搜遍历城县志、稗史轶闻,无迹可寻。倪定初私下有言,不过“一柴房耳”。
奥街人不这么看,谁家的柴房四角攒尖顶?
倪定初再来奥街,就只能与李明知对坐了。其时李明知已是唯一的老奥街人,更无人识得倪定初。看上去倪定初比李明知还老,须发如银,瘦得像张纸。他本以国学研究见长,一辈子咬文嚼字,就差脑后没扎根小辫儿,嘴上没留撮儿山羊胡子,背地不知被人叫过多少次老古董,偏着了身白色的西装套服,领带、腰带、鞋袜皆白。他登木阁,已不需“蜷缩如狗”。
在那阁子上,倪定初先生与李明知说了些什么,没人听到。李明知送他下来,很多人看到的,却不禁以为花了眼。这凌波微步,再加一身白衣,一头白毛,竟飘忽若一女子。走着走着,化烟而灭,人也未必惊奇。奇的还是那身白,白得不像世间有的颜色。别后不久,这倪定初就真个化了烟。
他那年岁比李明知还少二十余载,竟比不过李明知,这就怪不得李明知一意独居,屋里全无一个儿孙。见过他的老奥街人,无不说他跟广胡二老齐聚时一个样儿。他不成了仙,怎能够把玲珑木阁守住?彭祖八百而亡,玲珑木阁再续千年也亡不了。那是万年根基!
痛则痛人间再不见广胡,他们一个移居在砚池山下的友谊苑,一个随孙子去了环山路上的一个小区,也都于数年前离世,相差不过一季。
向来人们只知生老病死为自家事,而人老期颐实为升平之祥瑞。聊慰每日尚可见李明知在那阁子上遗世独立,也见得到时有人佯作无意从阁子下走过,既像防着那老寿星掉落下来,也像试图去窃听他的自语。没什么可被听到的,就像当初。那些指望记录下他们的交谈作为人生宝典的企图多半会落空。长期以来人们就有自己的想象,三老一起坐,不过是在等候李明知的一盏茶。
阁下巨石有隙,日渗一壶。
若要喝上一盏好茶,须得工夫。一朝一夕间,也便罢了。
2
玲珑阁一盏茶,世上就是一日,想来多少有丁点儿烂柯观棋的意思,也像时间凝在阁上。
广颡公此生最后一次走下玲珑阁时,奥街人感到如此诧异。他本有一个年画上南极仙翁那样的额头,都说神采也似,尽管有说他年轻时就在大观园的延褔班客串过《八义图》里的老生公孙杵臼,他的样子也不该像是刚刚死过一回,或者正要去赴死。这整个人仿佛半干的泥巴做的,不祥之气亦扑面而来。当夜,倒没听他啸唱西皮散板,第二天见他,似乎又恢复了原貌,却再没登上玲珑阁。
其时,奥街与历下区政府陷入胶着状态已持续七个月,且跨过一个春节。每个奥街人心头,都像紧绷了一根弦儿。
在这道古街上住得够久的,自然有三老,最久当是广颡公。奥街人不时听他提起自家祖辈就与王府池子后的老张家有交往。那老张家祖上原为大明德王带刀指挥,自大明朝至今,瓜瓞连绵二十代有余,到底历了多少年?一朝抛却祖宅故居,搬去城外与阡陌乡庄为邻,是个正常老城人都不怎么乐意。逢那政府也极开明,已将征收条件连续提高了三次,每家每户都有善言者来谈,望以大局为重,奈何总不能甘心!
大约在正月底,就来了这么一伙人。因年节才过,脸上不免就有喜庆的残余。又因立春奇早,满城柳破金眼,杨柳风吹面不寒,暖得人毛衣都穿不住。
那伙人半敞了怀从街口走来,一路指指划划,宛若春游,“浴乎沂,风乎舞雩”。被簇拥者,年约七旬往上,精神矍铄,奥街人不识,却正是本土大学阀倪定初。他们来至在玲珑阁下,遂分头而去。
倪定初不要人陪,只身进了院中,完成了他与奥街“三真”唯一的一次历史性相会。所谓“促膝之狭坐,交杯觞于咫尺”,则须三老明证,显见已不得矣。
一入奥街,倪学阀先去拜会三老,可知三老名声在外。他与助手或徒子徒孙不光在奥街走门串户,老城内所余老街巷也都走了个遍。照相的,描图的,本子上写写的也少不了。不得不说,奥街人绷紧的那根心弦为之略松了一下。
前后算起来,这伙人在老城区的长街短巷出没了足有一周。这伙人不见了,而真正的春光呼啦一声就来了。
万物生长,喜气洋洋,恍惚就觉做了六七个月长的大梦。
广颡公口中一个“动”,几乎惊翻古街。那个春二月的夜晚过后,谁也没想到广颡公会主动去答应政府。据说他独自到得人家办公室,正襟危坐半个时辰,张口就只说了这一个字。
后来的事实证明,广颡公作别玲珑阁的次日,褪去了脸上的死灰色,重拾往日的奕奕神采,不过是生命将灭前的回光返照。只是这段回光返照的时间,略微有点儿显长。
广颡公又历了三个夏天,在一个燠热的午夜溘然长逝于砚池山下一个现代小区的高楼里。因其子孙未发讣告,过去了两三年,还有老奥街人不知他已不在。其实,离了奥街,广颡公才只活了两夏。
对广颡公这样的老人,两夏么,就似乎短了。他本来能活千岁的。南极仙翁的相貌,岂能随便就有?但也不得不说,广颡公在奥街的最后一个夏天,无异于他人生的顶峰,这却是一个“动”字换来的。
3
长久以来,奥街人过日子,每遇烦难,要么去求广颡公点拨,要么去求胡翠仙老人破解。从二老这里得了真经,再没错的。大到婚丧嫁娶、开市出行、争讼祭祀、求学求职,小到拔颗牙啊,垒个狗窝啊,种棵葫芦、扁豆这样的小事情,靠翻老黄历也能有答案,但奥街人不为也。这儿明摆着活神仙呢。
二老却惜言如金。
像是多少年前就做了分工。广颡公不过一个“动”字。胡翠仙呢,一个轻飘拖长的一起一落而渐行渐隐于虚空里的“咦”,早被理解为推翻、否决、否认,意同“不动”了。
细想来,这世间万事,可不就是“动”与“不动”么?既得了真经,又得风趣,难怪奥街人喜为之。
况二老又有一好处,口紧,该说的说,不当说的,那是烂在肚里。
一整个夏天,广颡公不像是唱过老生,倒像是唱过花脸的。不光被历下区的领导上门轮番看望,还被授予了历下区模范市民的称号,上了济南市电视台的新闻,在镜头前领取了一台液晶电视机。
终究被奥街人看了出来,眼花缭乱多少人,就没一个拿他当年逾耄耋的老人来看的,好像八九十岁不过是正当年,也就是说,上上下下完全忽略了他本应令人肃然起敬的年岁,不怕他搬不起来,当场折了老骨头。发给他电视机的那人,既非台长,也非区长,而是一个休闲节目的主持人,为本地人所熟知的一相声演员的后代。
主持人把话筒杵到他脸前,笑噱着问他“这家伙”重不重,竟听他亮起嗓门,说了声:
“重!”
尽管很多奥街人听成了“动”,但都觉得不如选择缄口不言。天气酷热难当,一众人等露天外无遮无盖,隔着层电视屏幕,都能感到热浪滚滚似火炙。那有病者或汗枯,广颡公无病无灾,头上汗出如雨,蒙了两眼哗哗哗往下淌,虽腾不出手,大可以屈了脖颈,佯装在肩头蹭汗,但他气冲斗牛,来了声,“动”!
广颡公哪,广颡公,你是该呢,还是不该也?
奥街人向来以为,他的这个“动”呢,实质上就是“该”的意思,也是个“义”字。
一个不寻常的夏天这样过了,奥街人不说脱了几层皮去,也差不多。
已经不用遮掩,这个唱起花脸的老头子,深深受到了奥街人一致的鄙视。其实,他最后一次从玲珑阁走下的时候,就死掉了。被人看在眼里的,不过是一个无生命的玩偶。
哪个再称他广颡公?也再别提他姓刘姓马,辱没祖宗,又累及了儿孙。倒是他自觉对奥街有愧,自己不上玲珑阁,也就只管自家的事。
腆了老脸跟人多嘴显能耐,定当自取其辱。
老家伙,鬼着呢。要不人们怎说“老鬼”“老鬼”?
总有人活成了精,他是一个。他已然挣了许多好处,人们再说三道四,有个鸟用?到时候,人散了,谁认识谁去?
想想在奥街立了不知多久的大神,泥巴坨一样訇然倒掉,奥街也像一片青叶子,顿时枯了半边。
还有些像那跷跷板,时不时一头轻一头重,且左摇右晃。呼哒呼哒,像得了心脏病。
再看李明知家的玲珑阁,下意识心头一凉。
是秋的意思了。
4
入秋后,尚未与政府达成协议的人家已罕,但奥街上再无一人肯去问这泥大神宜行宜止。他在奥街像老妇胡翠仙一样,也是一大家子人。大儿去得早,二儿却健在,还有两个年过半百的孙子。他们与王府池子张家确实有世交的,年节都会相互走动,十里外的官扎营街也有一门老亲。本来与这世界盘根错节,而今却像天底下只他们孤零零一家。
胡翠仙依旧每日要往那阁上去,奥街人没怎么注意,因目光一时都集中在了泥大神那里。没人想象广胡相遇会是什么样子,没人想到入秋不久的一天会当街上演一出透着大悲声的《宇宙锋》。
老城里的这些老街,车开进来都不好掉头。送广颡公回来的车么,就有的只开到街口。
广颡公下了车,不让同去的儿子扶,偏要自己往家走。
倏地,起风了。
一股小风儿掠着地皮儿起来,扭麻花糖一样,从他背后往前吹去,轻轻曳动了他的藏青色大褂的下摆。
迎风走来一老妇,摇摇摆,摆摆摇,在老花的眼里,端的是尘拂蛾眉柳带烟。到得近前,已是在广颡公家院门外。
那老妇不由分说,伸手捉了广颡公的衣领,一只手高高扬起,是那手持皮鞭将你打的架势。接下来人们看到,广颡公被她轻轻一搡,身子就不由往后一退。拉回来又是一搡。台台,哐哐……来回拉搡几番,随着一声古街人听惯了的却又宛如来自天外、穿透了天灵盖、千回百绕、渺渺冥冥、奥义无穷的“咦”,广颡公也便踬跛在地,把他儿惊得竟没能向他伸出手来。那老妇不管呆立在一旁的他儿,俯身只盯着他,一字一句叫道:
“贤孙哪!”
将脚儿一跺,扭身便去了。
这样的一幕,被奥街人看了,说不出的心痛。
她那脚儿是小脚,正儿八经的三寸金莲。当年她年轻时长裙及地,踢着裙边儿从街上走过,如一朵在大明湖上自行移动的莲花,行过处花香细生,对她小脚的想象至少持续了两代人。时风渐改,长裙卸下,那小脚始露真容,果然尖翘翘不过一搦。
及至当今,小脚几近绝迹,不是有老妇胡翠仙在,哪里还见得到实物!但过去这么久,人们都没能真正领会到她这双小脚的风致。
岂料她这一去,步步踩在人们的心尖尖儿上,阵阵心痛里又有痒丝丝,又有麻酥稣,竟至于个个看得迷了。
胡翠仙也像是迷了。她要上天,她要入地。天高无路她上不去,地厚无门她下不去,但她终于在奥街人的哑噤里回到了自己的家门。
然后,她闭门不出。
一日两日不见她去玲珑阁,三四日也不见。
第五日,李明知走来了,人们本以为是来找她的。再为香酽的茶水,只一人独享,似乎也缺那么点儿意思。况且,三老同酌由来已久,人都说不出从何年何月开始。他却没在胡翠仙家院门前停留。
等他走过,人们才似乎想到眼前的秋天,莫非就是三老友情破散大劫之终日。
李明知去了街口,左瞧瞧右瞧瞧的,像是要再认认街口的路,怕一旦走出去,就走不回来了。
瞧的时间一长,又像是在等待有人把他接走。他的一个女儿定居国外,孙子辈儿也都在国外,只有儿子在济南,从省教育厅退休后也没出去。他家有消息,常是海外消息。家有人来,常是跨海而来。这些年,不是没有传言他要被后辈接了去,但他几乎从没离开过奥街。
故土难离,这是奥街把他牵住了。若真要动地方呢,也不会去砚池山下,那必是山水遥迢的另一国度。
他在街口站着,时而有路过的人给他打招呼,也没见他理会。站得够久了,就默默走回来,看样子如入无人之境。走过德庆会馆、黄家大院、段家大院,即便走到广颡公家门前,他的眼睛也一概没朝两边看。
街东的祁扁食里,突然窜出一条大黄狗,差点儿撞他腿上,实实惊人一跳。倒是那黄狗知觉了莽撞,忙低了头,悔过似的嗅着老人的脚步,摇起尾巴来。
这天,在那玲珑阁上,李明知独坐到半夜。
人说家住祁扁食里的黄狗主人老周特意上门致歉,才走到玲珑阁下,不知栖在哪里的老鸦,呱的一叫,抬头就望见阁上有个黑黑的人影儿,只觉脊梁骨被浓浓的夜寒猛一浸,不觉满怀怆然,李明知的家门也就没能走进去。
天气真是凉了。
去泉子边坐坐,听到的淙淙水声里已添了冷冽。
5
这个秋天,奥街人最终阻止了他们对玲珑阁上的美好想象完全归于破灭。大庭广众之下,广胡出人意料撕破了脸。“三真”暗地里怎么样,奥街人没辙儿,顶多就是胡乱猜疑。明打明里发生第二次,奥街人不忍呢。想一想心都颤。人和奥街捆一起,一个劲儿打着旋儿往下堕,哧溜溜堕往世界暗黑的最底层。那日看李明知从广颡公家门前经过,确实有人紧张得高高提起了心胆。所幸两人再没有遇上过,而胡翠仙也已经以她那双小而无累、小而得用的极品三寸金莲,重新登临了玲珑木阁。
当此时,剩余那些尚未与区政府达成协议的人家,均已放弃僵持,又迅速,又主动。
无瞋不怒,不怨不痴,这有多么好。
眼前一片天,透亮。
这也是众街坊在老奥街度过的最后一个海晏河清、大放光明的秋天,但对李明知而言,却并不是。
老奥街代之以一条新奥街。老奥街不在了,李明知家的玲珑阁还在。每日李明知独上木阁,细品他那清心醒脾的泉水茶。
玲珑阁上,西北望那一大片,是现代商业区泉老汇,西南望是飞马酒店、舜和商厦,东北望也是新商业区,东南望不是商厦就是写字楼,泉城路南的世贸广场楼群,也露出一角。这玲珑阁,实际上正处在新奥街的街心。
当初铺路,只挖断过一次水管,那倒不当紧。木阁下的石隙每日所渗之水,够他一人所饮用。天地良心,只过去两天,挖断的水管就被接上了。
电没断过。断不断的呗,街两旁的灯光总能把玲珑阁照亮。
路铺好了,绕着他家院子收窄,一来一去,分了两股。
从那时起,就不断有人从四面八方跑来,用相机或手机,对着他家,对着木阁不停拍照。都是些素不相识的人,愿拍拍去,他不理,也不怒。有天夜里倒凿实受了惊吓。
半睡半醒中,忽听一声巨响。原来一辆飞驰的法拉利跑车直接冲进了院子。墙上被撞了个窟窿,人没事。撞毁车壳的车还能开。车开走了,过几天人又回来了。不单给修好了墙,还将墙根与路面之间的空隙,全部种上了草皮。
广胡相继去世的消息,是从老周那里知道的。老周原要告诉他更多,他摆手制止。当时道路还在铺设,老周穿过杂乱的工地走过来,皮鞋上沾满泥巴。老周环顾李明知住所的目光里,似有一丝怜悯的意味呢。他说从祁扁食里搬到砚池山下的楼上,虽然爬楼梯麻烦,却还好。李明知说,那就好。老周情不自禁,庆幸大伙儿最终追随了广颡公,补偿按最高标准,谁家也没吃亏。他也表示了遗憾,想去自己祖辈住过多少年的老奥街祁扁食里看看,找不着了。
找不着的东西多了,就你祁扁食里!德庆会馆、云彩巷、制钱儿巷、双福里、历望楼、蚂蚱庙,还有那些屋前屋后的泉子,卍字泉、玉簪泉、月牙泉,你数数……李明知听了,蓦地有些生气。
老周要登玲珑阁,那不可能。
这么说吧,自老妇胡翠仙之后,还没一个老奥街人登上过那木阁。来探望李明知的街坊,明里暗里,都曾表示过要登上玲珑阁一看的愿望,但李明知一概不许。
想吃他一盏茶,更是妄想。
渐渐地,街坊们也就绝迹了。本来从砚池山到奥街,来一趟大费周折,又各有营生,闲工夫就不多。
曾几何时,那来看玲珑阁的,来拍照的,一时扎了堆儿,来了一帮又一帮。李明知从中看不到街坊了,其实连个熟人也看不到。
那年满城飞絮的时节,才来了倪定初。
若是在冬季雪天,会让人把他当做从雪堆里走出来的雪人。尽管他穿了一身白,李明知还是能够一眼就认出他来。
6
不远处泉老汇的一个房间里,住进去一个中年人,每日好像无所事事。隔壁有家美食店,有时他会去美食店吃饭,有时会叫人把饭送到房间里来。
才过去三天,来送饭的小妮儿就起了疑心,问那人是做什么生意的。那人说不做生意。还让她叫他老乔。小妮儿上上下下打量他一回,就说,“大老乔。”他笑着说,“对对,就这么叫。”
大老乔不像坏人,衣着整洁,言语亲切。小妮儿开始有些随意,一次没敲门就推门而入,大老乔正爬在窗户上往外看。问看什么呢,就走过去。大老乔向外指指,她说看那阁子啊。他说,“也看那个老头儿。”她恍然大悟,“你是老头儿的孙子啊!”他笑着点头,“你说是就是。”她再看他一眼,说,“我看也像。”但又有了疑问,“你爷爷家是不是住不开了,你才住泉老汇?”他说是是。她就说,“你总说‘是是’,你是不是特务?”他不笑了,对她说,“那老头儿可是济南的宝。他守住了玲珑阁。”
这个大老乔不光待在房间里,他还会走到奥街上,不远不近地绕着圈儿观察李明知家的半拉院儿。奥街上车来人往,没人注意到这个形迹可疑的人。他偶尔也走入那老人家里去,老人没能记住他。
广颡公在老奥街的最后一年所领受的待遇,如今转移到了李明知身上。不同之处是,也有什么官员登门拜访,送这送那,也有什么电视台扛来了摄像机拍来拍去,但从没有把人带出奥街,当活猴儿似的展览。他家周围的环境,也借机得到了更好的整治。不像那位法拉利跑车的车主,弄了那些草皮,没人侍弄,才过半年,全枯死了。新绿地的洒水、修剪,都有人负责。家门前的地上,也画了合理、简明的交通标识,那决计为老人的方便出行。
局外人不晓得,这跟大学阀倪定初先生的临终嘱托有关。
春末夏初,倪定初先生不幸病逝。在他弥留之际,适逢济南市政府有关领导来病房看望,他便强挣着身子,言辞恳切地提出,奥街仅存的玲珑阁其保护价值亟需重新考证,并提请政府珍视李明知这样一位“盛世人瑞”,还不忘叮嘱一切皆以不打搅到老人的生活为宜。
之前谣传李明知那半拉院子要过五百万,还有说狮子大开口要过一千万的,而自此,这个“钱”字自然也就回避了。
纵然这弹丸之地价值上亿,终究抵不过时代之祥瑞。李明知那是无价之宝,没有不好好守护的理由。
若论个“钱”字,不定是物儿值钱,还是人儿值钱咧!
再看李明知与那小巧玲珑的木阁,已俨然一体,给了人一种不可分割、万年不朽的想象。
这么说,李明知可不要成仙?
大老乔尽职尽责,虽没打搅到老人,但仍了解了老人的饮食、起居等情况。他还不定时暗地安排对老人健康体检,都没发现大的问题。难为这么老的人,就只是有些间歇性失聪。
难怪美食店里的小妮儿把大老乔叫做“特务”,李明知年纪大,没记住他,李明知时不时来探望的儿子,不期然遇上过多次,还有个陪了李明知十多年的保姆,也都没能记住他。
那儿子已近八十,为老父素喜独居之故,在附近按察司街的老单位宿舍住了三十多年,也没搬至他处,或移居海外随自己儿孙一起生活。他近乎每日一早一晚,都必来个一两趟的。
如今奥街上经过的人,每日也有成千上万。人虽多,无一不是陌生的过客。时代的熙熙攘攘里,演出的不过是一次次的萍水相逢。
想想李明知那情景,出门就遇上个生面孔,人人都不认识,哪还管你是谁!
李明知并不总待在木阁上,隔三岔五的,也会出门站站,走动走动,顶远也就走到飞马酒店门口的青铜骑士那儿。
这一回,出门就怔了。
迎面走来了胡翠仙的重孙子!
老人感到体腔里的血登时直往头上冲,而且还想起了他的名字。正要叫出口,不料他一闪身,哧溜钻进门去。老人不过是慢了一些,就见他咕噔噔快步跑进了玲珑阁。别说想不想拦,想拦也拦不住。这家伙压根儿就没顾忌到眼前站着的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又一个人冲进来,却是大老乔。那个冒昧闯入的外来者返身走出阁子就要匆匆逃离,被大老乔上前一把揪住。
大老乔心恐惊了老人,不敢大声,就只问他何干。他支吾半天,才不情愿地从怀里掏出一个试管。他不过是取了玲珑阁下的几滴泉水。原来他是一家著名保健品公司科研所的研究员,要取样品化验,以验证此泉使人健康长寿的神效。
刚才大老乔从泉老汇楼上的窗子看见有人擅闯民宅,赶忙不顾一切地跑过来,却见是这个缘故,也便放那人去了。
回头再看,老人正默默独上玲珑阁。
显然,老人花了眼,认错了人。
7
两三个月后,有位同在政府部门供职的大学师兄,突然来请大老乔参加宴会,却又不说东道主是谁。大老乔借故推脱,师兄就说,你也不是每天都住在泉老汇,总要回家的,不过是顺便去吃顿饭。
大老乔不松口。过了几天,师兄就打来电话,说你既然走不开,就索性定在泉老汇。后来真的没找大饭店,在隔壁专门收拾了一个房间,就把他拉了过去。
宴会上,除了大学师兄,他还认识一个人,就是那个擅闯玲珑阁的家伙。他一认出他,就觉不妙。
果然,那家保健品公司盯上了玲珑阁下的泉子!
经化验发现,那泉子养人啊,与济南众泉皆不同,实乃真纯之水。虽同出泰山山脉,但惟其源暗接极顶碧霞元君祠,承天仙玉女保生真人碧霞元君之惠泽,故有化育之功。又惟其真纯,故而少,少而精。仅取其少量,辅之以珍珠米胚芽、黑砂糖、低聚木糖、燕麦芽、青春双歧杆菌、短双歧杆菌、长双歧杆菌、乳杆菌联合发酵,即可制成延年益寿、滋阴固本、老少咸宜的饮用佳品。如不信那水之奇用,就看李明知,能看出他是百岁老人么?比他老的,且不说。比他少个十来岁的,也不如他。三灾八难没有,日常起居尚能自理。行动虽慢,但步下有根,少有扶拐。光看面容,说他七旬上下也有人信,哪像一般老人,一脸的老桑树皮,能扯起半拃来!不说是鹤发童颜,但从他面容神态上,的确看得出温温润润地泛着光泽。视他为神佛转世,也未为不可。
等知了他们的来意,大老乔默然无语。过了一会儿,把师兄拉到一边儿,往他脸上瞧了半天,抬了几抬手,在场的人已预知不妙,纷纷说,“别伤了和气。”但他一声不响,转回身来,管什么人和事不违!二话不说,嚯啷掀了桌子。当时房间里的那番狼狈相,难以备述。
大老乔走出去,来到街上,在络绎不绝的人流中穿行,两眼只管呆呆地看,也不知看什么。都是陌生人,没谁注意到他。
回了泉老汇,那伙人已经散了。他坐在窗前,还是发呆。
美食店的小妮儿来探望,他没头没脑地说:
“他们盯上了那几滴马尿。”
小妮儿不知其所指,连他自己也惊诧了一下。在他心目中,玲珑阁下那只能日斟一壶的清泉怎是马尿?显然不是。
大老乔必得小心起来了。
一个月过去,两个月过去,师兄那里,再没传出消息。大老乔也是年近五十的人了,参加工作二十多年,有什么不懂?没消息并不等于按兵不动。
时间越往前走,大老乔心里就越没底。过了年不久,大老乔已将加强保护玲珑阁的计划详细制定出来,并呈报有关部门,正是当年他的师祖,已故大学阀倪定初率众考察济南老街区的时节。
一天比一天暖和,大老乔一个劲儿地出汗,每日长久地坐在泉老汇,怕了户外的春光似的。
从窗子里看,街心的玲珑阁,孤零零的。一想到那里有一个期颐老人,好像独自深陷在无穷无尽的时间之中,再也走不出来,他的身上就又发冷。违背师祖临终的嘱托,走过去如实相告,他不是没想过,但都被自己否决。那好像老人所经受的打搅还不够。
这个春天有什么特别之处呢?哦,似乎全世界的人,在这个春天,都变换着喧嚣着拥挤着来了!
全世界的人,都变换着喧嚣着,拥挤在奥街玲珑阁下,向那半拉小院儿、玲珑阁、阁上的李明知老人亮出各式各样的手机、相机,甚至摄像机。他与他们素不相识,每个人与每个人也差不多素不相识,相逢就是永远的告别,但他们汹涌不息的潮水一样,全都汇聚到奥街来了!
大老乔阻止不了任何人的脚步,却要试图阻止玲珑阁下的清泉变马尿。越是没有消息,越有莫名的担忧。
春天来了,大老乔的魂儿却丢了。
大老乔在街上有意无意地虚着眼。耳边隐约听到一声:
“你是……”
一转头,看见了李明知的儿子。
他很慌。
“别瞒我。谢谢你。”李明知的儿子说,“你是派来守……来守阁子的。”
大老乔说:“我姓乔。”
“你是和老爷子一起守阁子。”
街上行人不断。大老乔想了想,指指泉老汇,邀他去里边坐。到了大老乔的房间,李明知的儿子坐下来,就发出一声长叹。
“我怎么不发愁!”他说,“如何是个收场?老爷子不能老在阁子里吧。他把阁子守到现在,交你们手里,也算对社会尽到了。”
“他有功德……”大老乔说。
“谁又没有功德?”这位省教育厅的退休老干部,立马反问。
“惭愧!”大老乔一低头。
“谁都做了该做的事,包括你,我。所有人。”他又叹息起来,手指插进头上的白发,不禁满面愁容。“你看我也老了,身子骨比老爷子还不如。这可该怎么收场呢?”
8
过不久,李明知的海外亲属都先后回了济南。若还生活在邻里一家的古街,可就热闹了。在新奥街,没人感到有什么不寻常。半拉院子住不下,也没去按察司街李明知的儿子家挤一挤,就在前边飞马酒店十二楼包了两个套房。姑姑、姑父,孙子、孙媳,外孙女、外孙女女婿,等等,加在一起,有十几口子人。
李明知家这阵仗引起了当地政府的注意,被请过去谈生产投资、谈学术交流那是自然的,但一家人反复商量也没商量出万全之策让李明知离开老宅。的确已经不是钱不钱的事了。
大老乔依旧未从师兄那里得到消息。这也是老李家的鼎盛之际,想那保健公司也不会如此不明智,至少也得等到李明知作古,才有可能旧话重提。大老乔竟开始盼望李明知长生不老,玲珑阁下所渗之水真有保健公司所说的那些荒诞不经的奇效了。但是,一俟李明知家人离开,奥街上又只剩李明知一个,他的不忍之心就又生出来。
对一个老人来说,荒诞莫过于此。每天一睁眼,世界就是全变了。嗬!出门一个人儿不认识。哪里呀?
炎夏的一天,大老乔的房门突然被推开,美食店的小妮儿说,“快下去看那老头儿,在出洋相呢!”大老乔不明就里,忙从楼上下来,一看,李明知坐在人家给他搬来的一把椅子上,向着空气,慢慢说:
“来碗扁食。”
有年轻人竟不晓得扁食为何物,大老乔晓得。大老乔走过去。
“祁大家的二公子?”
大老乔先摇头,后又点头。
“长高了。”李明知说,“好吃不过扁食。”
“是咧。”
他却站起来,向前走。不过是昨天,他出了院门,街两旁往昔熟悉的青砖墙,一堵也看不到,而现在却是在祁扁食里了!
祁扁食里有家扁食铺,那可是在老早以前。来吃扁食的主儿,不只是奥街的。寿康楼街、曲水亭街、老实街、大板桥街、卫街、武库街、洪字廒街、宽厚所街、秋柳园街,都有人来吃。吃了美味的扁食,再去麻振吾杂货庄后面的荷花坑溜溜弯儿,观观鱼,可是神仙过的日子。
端的是到了荷花坑。
一见他走进姚氏甘泉丽莎养生足疗馆的自动玻璃门,里面的服务员忙跑过来扶他,提醒他地板滑。他立在了那里,往深处瞅一瞅,嘴里嘟囔着,“这是荷花坑。”服务员笑着大声道,“是桃花坑!可是桃花开过了。”又侧身向同伴小声嘀咕,“这老爷子,上来就‘坑’上了。胆够大敢‘坑’你。”他自顾“哦”一声,就往外走。
算起来才走了一里多路,就让人听到了从未听到的十几处地名。走到舜和商厦去了,也走到易升国际商务宾馆去了,可那里根本不是什么恤安堂、治香楼,也不是黄家大院、德庆公馆、布店、糖果庄。像是迷了路,却不用别人指点。自言自语,以老人昏花的眼神一次次辨认眼前不存在的事物,想看到的可就都看到了。
大老乔不远不近地尾随着,稍晚告诉了他的儿子。那儿子把脸扭到一边儿,垂头不语。
人到底敌不过衰老。这不,糊涂了。
糊涂了也忘不了过去!
从这天开始,走过奥街的人常常会看到一个老人在街上独自转悠,嘴里不停喃喃自语,因为听上去很陌生,乍一听也听不出什么来。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老人并不是漫无目的。
要去哪儿,老人知道。
闭着眼,也知道。
他站在德庆会馆的石榴树下了。石榴花开,一树胭脂红。蜂儿蝶儿,嗡嗡嘤嘤。他站在制钱儿巷口了。巷尾住着一位说书先生。闲着无事,说书先生在叮叮咚咚拨弄一架扬琴。他往双福里走,迎面碰上喜洋洋的邻居朱二嫂子刚从芙蓉街给外孙买生日礼物回来,那是一顶惠成永的绸布瓜皮帽,金丝银线绣了一圈儿回字纹。
云彩巷里燕子多。
天热欲雨,那些燕子就飞到奥街上来,黑色的翅尖掠到人的脸上,凉丝丝的。站在屋檐下的人倍有把握地说,“是要下雨了。”
要说云彩巷是燕子窝,麻振吾杂货庄后面的荷花坑,那就是蜻蜓窝。红、黑、黄、绿、花……各式各样的蜻蜓,也都从荷花坑乌泱泱飞出来,到了古街上,跟燕子相戏在了一起。这几乎成了老奥街一道独有的景致。
他不怕雨淋,在街上看得出神了呢。
一忽儿,燕子和蜻蜓都不见了。
历望楼上的少掌柜三秃子摆手招呼他。
三秃子手指间拈着一枝夹竹桃。他上了楼,三秃子把他领到窗后,嘴往外一努。
从楼上看到王家大院里坐着一个女人在仔细缠裹脚。只看一眼,他就猛推了三秃子一把。在三秃子的笑声里,他忙忙地下了楼。那女人就是胡翠仙。
从王家大院经过,他心里突突地跳。
他是走在心里的古街上,看得明明白白。每一块石板,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历历在目。
但他的儿子没告诉他,自己心脏出了问题,被迫在齐鲁医院住了三天。医生建议静养。思来想去,就把自己儿子叫了来。
那孙子上次爱上了飞马酒店,这回还住飞马酒店。定了二十二楼,从楼上往外望,感叹城市会这么好看。孙子出国的时候才十九岁,现已年至六旬。
住飞马酒店不妨碍照顾爷爷。
9
当着爷爷的面,孙子向父亲说出自己的计划。大老乔也在场。
回国的半个多月,孙子每天不是去逛大明湖,就是去逛趵突泉,光护城河里的游船都坐了四趟。他还学着济南市民,买了个水桶,去黑虎泉汲水。玲珑阁下所渗之水不够解他口渴。
孙子要把爷爷带出国,当然爸爸妈妈也一起走。一家人早该团聚了。看爷爷的状态,把他带到哪里都一个样,因为对他来说,已经哪里都是奥街,再不怕他不走。除了犯糊涂,总不跟人说话,身子状况还好,也尚能饭,跟爸爸相差不到哪里去,相信出国不会有问题。
儿子和大老乔一起将信将疑地看一看李明知,见他依旧独自沉浸在过去的世界里,像是睡着了,对他们的谈论一无反应。孙子止不住大声问,“爷爷,认得我是谁吗!”等了半天,李明知才慢慢转过头,说道,“莫不是……倪先生?”
该孙子莫名所以了。
“请喝茶。”李明知客气道。
大老乔登时管不住自己,撇嘴哽咽了两声,把李明知的儿子、孙子都弄愣了。正要劝慰他,他却抹着眼睛说:
“这样好,这样好。大吉。”
离开奥街的日子,为那教育厅老干部翻老黄历所定。初七,宜:出行,开仓,立券,嫁娶,移徙。
已是隆冬。前一晚下了大雪。专程来迎接三位老人的孙子出门一趟,回来就披了满头满身的雪。教育厅老干部明白,济南冬日雪后的天气将是朗晴无比。
忽见老人有了要出去的意思。是忘记黑天白夜了吧。站了起来,慢慢往外走。子孙忙跟上他。孙子要扶,儿子示意阻止。一开门,雪沫子就团团扑进来。老人走出去了,孙子还要跟上,儿子拉了他一下。
于是,老人的子孙站立在雪地里,眼望着老人在远处的灯光和雪光映射下,一个人冒雪登上了玲珑阁。
大老乔竟没能跟李明知告别,但他还要继续守着玲珑阁。守到何时,那或要断了泰山山根罢。以后若能像李明治老人一样,日饮玲珑阁下水一壶,美则美矣,亦大慰矣。至于他是否想象得出玲珑阁上的嘉会,那就不知道了。
这天他来到奥街,看蓝天下那木阁的四角攒尖顶衬着灼灼晴光,让人煞是心动。他也不晓得此刻的万米高空之上,一个老人睡醒了一样,缓缓睁开眼睛,悄悄透出了一丝欣然。旁边的儿孙发现了,不禁诧异了一霎,但马上就佯作不知。
在那雪夜中的玲珑阁上,李明知重会广胡。一切圆整如故,胡翠仙小脚一搦,广颡公还唱老生。
舷窗外全是蔚蓝。
一朵白云飘过。李明知不由一恍惚……想谁,谁在,那岂不每日都是吉日良辰,用你翻黄历?
不大一会儿,白云多起来,渐有浩荡之势。再远处,亮晶晶的白云堆积如山。
整个宇宙,都静止了一般。
二〇一九年三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