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现实题材的文化叙事和艺术呈现
——王方晨长篇小说《老实街》研讨会实录
时间:2018年12月7日(周五)9:00
地点:中国作协十层会议室
主题:王方晨长篇小说《老实街》研讨会
主办:中国作协创研部、作家出版社、山东省作家协会
主持人:黄宾堂
参会人员:
李敬泽、何向阳、姬德君、黄发有、伊沛扬、李一鸣、胡平、施战军、李朝全、汪政、李国平、胡军、彭程、李掖平、王春林、刘琼、乔叶、杨庆祥、刘大先、房伟、赵宁、聂梦、李珍、向萍、王方晨等
李敬泽(中国作协党组成员、副主席、书记处书记):
《老实街》浓缩着一座城市的文化、传统和现实生活
我认识王方晨已经20多年了。从20年前起,方晨就是一个非常有力的作家,他对于乡村,对于乡村社会中的权力关系,都是有非常锐利的洞察和非常有力的表现。早年间我给他发过《乡村火焰》,至今印象都很深。同时,方晨也是一个这样不断成长的作家。近些年来,本来是东营人,现在弄得很“济南人”,写了不少关于济南这个城市的小说,类似于《老实街》。
方晨创作量很大。《老实街》作为他出版发表的第五部长篇小说,是有必要好好开个研讨会。为什么?一个作家长篇写到了第五部,对于长篇小说问题的基本规律,我觉得有必要停顿下来,好好地来探讨一下他的得失。在这方面,方晨的研讨会不是开多了,是开少了,不是开早了,是开晚了,因为方晨是属于那种闷着头吭哧吭哧写的类型,你要不拽着他点,他能一口气一根筋地使劲往下写下去,但是有的时候停顿一下,听听大家的意见、看法,对自己也打量一下,我觉得还是有必要的。
至于说《老实街》,我觉得这确实是一部值得探讨的,关于一个城市的文化、传统和现实生活的作品。深入探讨这部作品,不仅对王方晨的创作是有益的,对于山东文学,对于济南的文学,如何探索和确立自己的地方特性和文化品格,也是有利的。
张炜(中国作协副主席):
文学的难度在于回答和探究人性的奥秘
王方晨的创作取得了丰厚的成果,而且来到了更上层楼的某种节点,因而在这个讨论会上有机会听到多种声音,总结反思,就显得十分必要。方晨文思敏锐,冲动多,出手快,能够及时对客观世界做出心灵反映,具备一个好作家最难得的素质。他的新作《老实街》又有长足进展,切近生活,深入细部,在表现人性与现实的对应和演化中,显示出新的触点及深刻意涵。人性久而恒成,世界千变万化,文学揭示人性的奥秘也许不是最难的,而是怎样具体回答和探究人性何至如此。我们在荒凉中找出丰饶,并且能够不断地实现一些浪漫的借口,也许是值得在虚构中一再尝试的方向。(书面)
何向阳(中国作协创研部主任):
《老实街》秉承了王方晨一贯的文学根性
12月5号,黄发有在《人民日报》海外版发了一个谈山东文学改革开放40年成就的文章,他有一个中心词叫“有根的文学”,评价山东文学是有根的文学,正好我第一点就是谈王方晨作品的根性问题。
关于有根的文学,黄主席提到了莫言的高密,张炜的胶东,李贯通的微山湖,还有王方晨的金乡,但是王方晨从金乡又到老实街是一个很大的跨越。在这个跨越当中,他并没有放弃根性。他的写作当中,虽然有超越性,有跨度,但是在邮票大的空间,他仍然像一个农民一样,老老实实地耕耘。所以,王方晨的《老实街》,无疑是山东文学传统中非常有特点的传承。他写了老城中的人,写了济南在改革开放转型期这样一些人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他们的生存状态和人格养成,他们的精神追求和情感裂变。如果将来在再看改革开放40年来,看济南老城人的变化,我觉得这本书是我们讲济南的市井人文绕不开的一部。从金乡到老实街,从乡到县,到城,他其实保持了这样一种根性的完全形态。这是第一个感受。
第二,王方晨是一个非常有定力的作家,所以,他的沉潜的态度,稳健的作风,低调的风貌,在他的小说当中都有所反映,表现得非常冷静,非常沉稳、沉着、低调。我觉得他在此间是非常静心的。现在我们反对浮躁的写作,反对总是浮在表面的写作。这种写作,这种戒心和定力,带来了像《大马士革剃刀》《化燕记》《鹅》等章节中对人性的很深入的一种挖掘。《大马士革剃刀》就像一把手术刀一样,其实走到了人性的深处,对那些机理血脉当中包括一些杂质的东西都有深切的关注。他写到了剃头的、搓澡的,写到了那个叫石头的孩子,孩子相对外界有点自闭,写到了女性叫鹅。鹅当然不是十全十美的,那种完美意义上的女性。她有很多风言风语,而且生了石头,石头也找不到父亲。她是这样一个可以说是备受争议的女性,写得非常有光彩。他写的小人物,这些市井人物可以放在更大的维度来看。我们也由此想到了很多,像汪曾祺啊,邓友梅啊,陈建功啊,这些前辈写的市井,王方晨都在他们那里有一个放大,有一个联想,但又都是属于老实街的重要人物。
第三,我有一个中心词叫“纯真”。这个也可以换成“天真”。昨天跟姬书记交流,谈到方晨的《老实街》,谈到方晨的创作。姬主席评价王方晨是一个非常天真的人。我觉得这个评价是非常高的,一个小说家的天真。一个诗人可以很天真,小说家是比较世故的,但是我们看到小说家的纯真、纯粹、朴素,看到了他老是这样一种语调。我们老实街“怎么怎么”,其实这里头有一种自豪、骄傲在里面,但是他又有一种令人感佩的东西。他保存了为人的那样一种最宝贵的品质,就是在人情洞察之上、在世故之上的练达。这种练达是锤炼出来的天真,不是刚入世的清浅的天真。这个天真得来非常不容易,所以我一看到他描写的小石头,向着火车飞奔的电影式的镜头,我觉得好像就是王方晨自己的化身。我觉得在王方晨身上,我看到了他和人物的高度的叠合。
姬德君(山东省作协党组书记、副主席):
一如既往,成熟深刻的艺术中国范儿
作为文学界的中坚力量,王方晨从80年代末初登文坛,就以对中国乡村历史和乡村风情的勤奋书写,在文坛赢得了令人瞩目的一席之地。敬泽主席曾经称他为“山野间的先锋”,他用30多年时间几百万字以他的家乡金乡县为原型,构建了一个乡土文学小镇——塔镇。他的作品入选多种文学选本选刊及排行榜,并前后荣获多个奖项,不久前还获得了第七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提名,施战军先生曾评价王方晨的文学创作、创作体量和价值提炼等多个维度具有相当的成就,展现了一种成熟深刻的艺术中国范。
2018年5月长篇小说《老实街》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小说由11个彼此独立又相互关联的章节构成一幅老实街人物群象,这是一部生动丰富的现实主义精品力作。王方晨实实在在地把深入生活扎根人民作为自己最根本的创作方法。《老实街》最内在的思想主旨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创造性和创新性发展。希望通过对王方晨的创作实践的深入研讨,可以影响和带动更多的作家,自觉以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指导艺术实践和文学创作,坚定文化自信、牢记使命担当,进入伟大时代,创作出一批有格调、有品位、政治性、思想性、艺术性俱佳的文学精品。山东省作家协会将一如既往地关注文学前沿,服务作家创作。衷心希望各级领导和专家对王方晨的艺术创作及山东作协的工作多提宝贵意见,帮助我们进一步打磨厚重的文学精品。
黄发有(山东省作协主席):
《老实街》,写尽现代化城市中的文化孤独
王方晨是山东非常有特色的作家,近年的创作成就也是令人瞩目。他早期的作品,一方面是以他的故乡作为一个题材的来源,另外一个方面他作品的特点就是坚持形式的探索性。敬泽主席曾经称他为山野间的先锋,这应该说是一个非常准确的概括。他早期的一些作品像《说着玩儿的》等等,在乡村小说当中是别具一格的。那种写法,对人性的一种深度挖掘,给人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这部《老实街》正如何主任所讲的,确实是有根性的一部作品。这部作品有大格局,有一个大的视野。另外,从操作的层面,从细部的层面来说又有细工夫,有一些细节都给我们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在写法上面有写实,也有象征,里面有真情,也有隐痛。一方面他写了高楼大厦的崛起,都市化进程不断的加速,另外一个方面又写出了一些无形的东西,逐渐的碎裂。比如说对于传统文化的认同,还有一些人性的东西,都像古老的瓷瓶一样慢慢地开裂,变成一种碎片。
我觉得《老实街》有一点特别值得重视。我在一篇评论里面有专门的论述。近年的都市文学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特点,在潮流上面基本上都是追逐最新的东西,写那些最流行的东西,但是《老实街》有非常特别的一点,他写出了老城在转型过程当中的变化,而且他对这些变化的呈现,应该说是写得特别细。
王方晨的《老实街》写了现代化城市中的文化孤独。“老实”维持着这个精神空间的文化纽带。王方晨在笔端灌注了深情,写出了一个自成一格的小世界逐渐碎裂的过程。很多写城市的文学作家,有时候又不由自主地把城市写成了无根的存在。王方晨像曾在济南生活过的作家老舍一样,不仅关注城市景观,而且勾画出了城市之魂与生活其间人们的心魂,通过城里人的互动,写出了城市的人情,也捕捉到老实街的居民身上与心上的城市烙印。他不那么激进地去呐喊,而是在小说中,给那只被剥光的皮毛的重新穿上尊严的外衣。他写城市不关注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他穿越城市的皮相,揭示城市内在的精神面貌。老实街也给我们提了个醒,在都市文学当中,除了疯狂的快感美学和一种伪道德的书写,还有更多的传统经验可供借鉴。
王方晨的《老实街》与大部分城市文学作品有一个根本的差别。他拒绝让主人公飘浮在城市的半空中,陷入那种空洞的无根感,以无病呻吟的方式吸引外界的注意。事实上,如果生来就无根,也就不会感受到无根的痛苦,而一个习惯虚空的人或许根本不会感觉到虚空。《老实街》写出了老实街居民自己的精神根基慢慢撕裂的痛苦过程。尽管对于自己的文化根基,他们也曾不以为意,但当他们终于失去这方精神空间时,那种从身体内部挖起一块的丧失感。在老实街不仅仅有物质文化、自然文化,更有精神文化,这种往往被我们有意无意忽略的儒家文化。当然这种儒家文化和民间信仰、风俗相结合之后,已经发生了变化。它固然包含着传统文化中固步自封的因素,同时也含有善良、真诚的因素在里面。老实街的人都深深信仰,并在它的指导下生活。王方晨对这种精神内核准确的把握,使得老实街的人不仅有了济南人的特点,更有了整个老中国城市居民的特点,这一点对作家来说是非常难能可贵的。老实街在这个时候不仅承载着济南人的灵魂,更是老市民的一个精神聚集地。它告诉我们,城市里的居民也曾在大地上诗意的栖居,而不是从来都如同幽灵。正是因为这种诗意的存在,小说增加了一定的抒情性,具有了中国的诗性之美。也就是说《老实街》这部作品在中国都市文学的发展进程当中,有它独特的地位。
伊沛扬(济南市委宣传部副部长):
从容不迫地书写济南的内在血脉和神韵
济南伴水而生,依山而起,四面荷花三面柳,具有山泉和湖城浑然一体的独特风光。济南是一座历史文化名城。近年来济南文学战线深入贯彻总书记重要讲话精神,认真贯彻中央省委关于繁荣发展社会主义文艺的意见,采取了一系列促进文艺繁荣发展的政策措施,推出了一批思想性与艺术性、观赏性俱佳的文学作品,取出了优异成绩。作家队伍中方晨同志就是其中优秀的具有代表性的一位。从80年代末初登文坛,方晨同志已经发表了中短篇小说近200多部,他的长篇小说《老大》《公敌》《芬芳录》奠定了他在文坛乡村书写的地位,最近出版的长篇小说《老实街》也受到了业界和读者的广泛的评论。
方晨同志的《老实街》寄情济南本土文化,从容不迫书写济南文化性格,写出了济南这座历史文化名城的内在血脉和神韵,是一张泉城济南的文化名片。王方晨不仅关注山泉河湖城市景观,更注重城市的人气,让一条虚构的老实街成了老济南的缩影,通过揭示济南这座城市的精神密码,丰富了济南城市文化的内涵。他对传统道德文化深刻、独特的思考,在大力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今天,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
胡平(中国作协小说委员会副主任):
他不是一个清浅的作家,“言外之意”是其独特的方式
王方晨背后隐藏的东西确实比其他作家复杂,因为他有他追求的小说美学。我理解他的小说美学重要一点本身就是以隐藏、隐蔽为重。在小说艺术上,他非常忌讳自己的意思让读者一望而知,他不是一个清浅的作家,就这一点来讲我是很欣赏的。所以他的文字和网络文学恰好是截然相反的一种文字。网络文学讲个小白文,上来比如说“叶兰,27岁,身高一米七二,大美人”,特别清楚,让你在地铁浏览的时候一点不落,能读明白。可是王方晨不一样,他的小说里边的每一句话,你看着都很美,但意义都很深刻,混杂主观的客观,所以他书写世界的方式,我觉得确实是探索和先锋的,体现了纯文学的精神。他的作品都有多种解读的可能。
《老实街》的关键词当然是“老实”了。我们可以把它看成一种美德,一种传统伦理,济南的、山东的、儒家的文化的象征,书里有很多情节都证明了孔孟之乡的风俗何等淳朴。像阿基米德的母亲身世,全街人都知道,可是谁也不说,都很厚道。干嘛揭人家的短?老花头为鹅做媒也是古道热肠,尤其是左门鼻守着莫大律师的宅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把宅子能够还给原主人,这个人是相当厚道。所以我们可以把老实街视为传统美德的标准,我自己是这么解读的。而且即使在后记里,王方晨也说这本书市在写济南人的道德、老实、宽厚以及世故,我想也写出了这点。
可是你要完全这么理解,我觉得也上了王方晨的当。《老实街》在后记里也不肯把自己的意思都捧出来,他总有言外之意。这是他的方式。
实际上,王方晨也在考察古老伦理在现代化浪潮中掣肘的窘况。小耳朵有一双特异的耳朵,能够听到几百米以下的水声,于是街上有人想利用他的能力去探宝,最后逼着他把自己的耳朵割掉了。他写小耳朵割掉自残也写得很隐晦,表面上很美,我琢磨半天才觉得他有点自残。读他的小说费劲,慢慢琢磨完了,反而觉得有意思。你在读小说的同时,也是一种劳动,也是一种很复杂的心态。如果把这本书理解成王方晨实际上是在写不老实的人,明着写老实,其实是写济南的不老实,好像也不能这么认为。小耳朵不就是一个真正老实人吗?女子鹅拉着孩子满大街说你有好多爸爸。这个人也非常之老实。小葵也是个老实人,在政协会上说了好多老实话,就是反对不良势力对一老弱夫妻的欺诈,老实到在本地待不下去了。所以,他还是写了不少老实街上的老实人。他的小说里存在的二元或多元的主旨,对立的主旨。他小说中更多地呈现着立体的生活的原貌。
对于老实街上的人物,作者的考察是历史性的。拆迁这个重大事件在小说里很重要,就是历史性演化。重要的情境来了,拆迁来了,对老实街的老实人是一种新的考验,打破他们的常态。一方面他们仍然是老实的。即使有小邰这样的人挺身而出,小葵这样的人给大家呼吁,多数人表现得老实,唯唯诺诺,逆来顺受,服从了开发商的安排,该上班的上班,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另一方面,他们也明白自己的利益受到损害了,但是个个都老实得不愿意出头,跑到鹅那儿,——因为鹅跟开发商有一腿,跑到鹅那儿跟鹅说,老实街文化遗产丰富,但是不明说,意思旁敲侧击想动员鹅跑到开发商那儿说别拆了。所以,书里也写出了在一定条件下这些老实人是可以变为不老实的,而且可能很不老实。
做老实人是传统的继承,是教化的产物,这种风尚可能受到环境的影响而改变,可是作者并没有紧紧写到这一步为止。他更深究了人性的结构,这一点尤其深刻。
老花头热心给鹅做媒,实际上自己对鹅还有一点欲望,但是不妨碍老花头还是老实人。左门鼻也是一种老实人,最后剃刀还是回到自己手里。他是失败了,我是这么理解的,证明老实街传统的典型的老实人输给了一个外来的老实人,他不干,把自己的猫剃光,所以他是在栽赃对方。街上这样的老实人变成了最不老实的人。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对于老实这样的传统美德也是要小心维护的,他们经不起太严峻的考验。鲁迅说“忠厚和老实是无用的别名”,就道出了这种不良社会氛围上老实人的弱点。拆迁中老实街上人们的做法说明了这点。
《老实街》读起来味道很不一样,体现了难得的探索性和艺术个性。
李一鸣(中国作协办公厅主任):
《老实街》,难被一眼看穿的“活书”
山东在中国文学界具有不可忽视的地位,也是不可替代的存在。王方晨是泉城的,也是齐鲁的,更是中华的,是一个有相当影响和地位的作家,是独具文学风格和品格的作家。读他的《老实街》,我体会到了一个字,就是“大”。
大,首先是体现在他的深刻内涵和独立思考上。他透过济南这座城的文化和风俗,表达了对传统文化的慨叹。这里边有发自内心的认同,有对传统文化失去的那种惆怅,有对传统文化深沉的反思,也有对焕发传统文化的期待,其中传达的哲学意味很深。在他的作品中我们读到天人合一的祈愿,作为中国传统哲学最基本的命题,他写人与自然,人的行为与自然,道德理性与自然理性的统一和割裂,而且天人合一、知行合一、情景合一在他这里构成了王方晨真善美的哲学境界。在他的作品中我们看到以人为本,人为万物之灵的传统文化的基调,他把人放在父子、夫妇、兄弟、朋友、邻里关系中考察,放到整个的济南器物文化、制度文化和人文文化中考察,具有道德化、伦理化的特色,既能读到贵和尚中的求取,也读到了或舒或卷,刚健精进与独善其身,儒道统一的意蕴。
其次,“大”也体现在他的作品的蕴籍上。他的作品创造了一个混沌的世界,风俗的世界,文化的世界,人性的世界。中国哲学最高的境界就是"花未全开月未圆",刚才谈到,他的作品读不懂、读不透,正是这样,才显其“大”。就像劳伦斯说的,“如果一本书被彻底看穿,一旦他被理解、他的意义被固定和确立,这本书就死了。一本书只有在能够感动我们,而且以不同方式感动我们的时候才能有生命。只有每次阅读都有新的感受,才是活生生的。”我感觉方晨的小说就有这种特质。他是混沌的、读不透的。从接受美学来讲,每一个读者在阅读时是结合着自己的人生体验和经验来读的,一千个读者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千个读者心中有一千条老实街,都会从中得到不同感受。这就是一种“大”的作品。
其三,“大”,是他的作品具有独特的艺术风格。像他的语言的古雅、俭省、凝练,语言之美,让人怦然心动;他的叙述不温不火,时疾时徐,有跳跃,有留白;他的意象,时或呈现奇崛诡异;他的意味悠长,兼具温暖盎然的诗意、风流云散的风雅、沧桑蕴藉的味道。在王方晨这里,老实与不老实、现实与现代、低调与自信、纯真与复杂、俭省与丰富、典雅与平俗、平与奇都得到了统一。这样的一种统一构成了王方晨的哲学、王方晨的文学、王方晨的艺术。
施战军(《人民文学》杂志主编):
作家对作品人物的处理折射着其对人和世界的态度
我在看到《竹器店》这个章节的时候,停留了很久,心情很复杂,晚上有时候做梦还梦见这条街里边的情况。可以说这一章最后是捅到了我的泪窝子上。我特别喜欢《老实街》第十章《竹器店》。《大马士革剃刀》是方晨进入到中年以后,他的文学的力量感和包容度的一次爆发,但是我觉得作为长篇小说第一章出现,还不代表长篇小说的最精髓部分。从《化燕记》开始进入到对济南的真正融入,直到鹅这个人物的出现,鹅曲里拐弯的心路历程和各种各样异性交往的故事,到了《竹器店》才有一个了结,而这个了结是未完成式。无论是开发商也好,还是过去办事的那些人,还有一直对她很仗义的那些人,纷纷都到她家里来过。但是这个时候我们看到鹅在做什么事?把她爸爸过去的手艺操起来。她把小卖店关了,开起竹器店。她明明知道马上要拆迁了,她突然变成那么安静的一个人,带着倔强,带着无尽的心事,翻腾着的心事。她要考虑自己的孩子,考虑石头到底怎么办。她最后还是求到她不愿意找的那个人,为儿子找了工作上班。
写到《竹器店》这个地方,我觉得她是面临着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关节。大家都知道这个街要不存在了,必拆了,处在拆而未拆的情况下,应该是人心最乱的,但是王方晨写出了那种处变不乱的氛围。这个氛围老老小小都有,不仅仅是鹅一个人。她周围的人,包括小脚老太太到她家里去,包括儿子领回一个未成年已经怀孕的儿媳妇到家里来,搁过去济南老人遇到这种事得吵骂得很,但是在《老实街》里边完全并且另外一个样子,因为动荡即将开始,大家就要永世离开自己生长的地方,人内心的罪孽感是很强的。偏偏这个时候她把竹器店开起来,这可了得!方晨找到了最突出矛盾、最戏剧化的节口。从这儿不断往外崩故事。方晨真是杰出的一个小说家。鹅以为她能够掌握这一切,而且年龄也大了,也不对婚事抱有太多指望,她儿子也找着了工作,但生活依旧处在特别不平静的状态下,比如早上起来以后闻到了一股尿味,才发现自己的门上墙上泼上了屎尿,写了“破鞋”。那个情节出现的时候很令人吃惊的,但是鹅一点点把它擦掉了,擦得尽量没有味道。作家没再说是谁干的,但是前边有撞人的情节,我们明明知道是谁干的。
方晨通过《老实街》的写作成熟了。看到了方晨自己从过去一个相对内心里边有许多焦虑甚至有些暴躁的脾性,慢慢像《竹器店》里边的氛围一样,慢慢变得沉淀下来、宽宏起来。我觉得这是一个好作家向大作家走出去的标志。《竹器店》这一章我们就能够看到。其实这部长篇小说里的大部分人物,比较重要的人物在《竹器店》里都有了一个交代。《大宴》是它华彩的结尾,但是《竹器店》在精神上已经安置完了,就像房子从老地方要搬到新地方一样,在精神上,在心灵上,方晨给人物一个特别让人心里边踏实的安置。一个作家对待人物如何,往往有的时候能够看到他对人如何,而对人如何是检验写作者的——你到底有多么伟大、有多么了不得的一个最重要的标尺。我们这里边只是看到了泼屎尿的情景,再看不到把猫毛剃光、耳朵割掉,这些再没有。这一章在这部长篇小说里起了非常大的作用,同时也是方晨的创作走向了一个更广大、更高远、更杰出境界的标志。
汪政(江苏作协副主席):
有关当代现实题材,《老实街》提供了一种全新的叙述方向
今年一个重要的话题就是改革开放40年。如果说到改革开放40年的话,敬泽书记经常用这句话来开头:三百年来未有之大变局。这种大变局如果从外观或者是景观上来看,空间的变化是最大的,不管是说城市还是农村来讲。传统的记忆当中的农村的景观、外观、物质化的存在,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传统村落的景观式存在已经荡然无存,城市也是如此。天际线不断增高,传统的弄堂、街坊等等,现在已经成了很少的城市记忆的坐标,旅游的景点,而作为人们生存的空间来讲,他的功能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很多的场景、很多的文学作品,包括长篇小说都在写这种景观变化的前因后果,对人们的生活所产生的巨大变化以及过程当中对人们的心理所产生巨大的伤痛。
写拆迁的长篇小说,曾经引起巨大影响的就是李承鹏的《李可乐抗拆记》,不仅是文学界,乃至于社会的热烈话题。近年来是北村的《安慰书》,花城出版社出版,这个也是宏大叙事。不管是李承鹏的长篇小说,还是北村的《安慰书》,他们的书写方式实际上是中国几十年来的景观变迁史和空间变化史的血泪史。
《老实街》也是写拆迁,它跟李承鹏的《李可乐抗拆记》和北村的《安慰书》走的完全是不同的方向。它改变了抗拆记,改变了拆迁这样一个中国40年的重大的社会色彩,而且改变了拆迁的叙事方向,是向人们的心理、向人性、向文化方向去写。这是我感到读了《老实街》以后,给我的一个巨大的感觉。
给我们留下很深刻印象的诸多的长篇小说,对中国城市和农村的景观,革命性变化叙事当中的另一个叙事方向,我觉得这个方向在当前景观和空间巨大变化的现实面前,应该是可接受的,不仅仅是这种叙事方向是可接受的,关键说明了这样的现实,既然是不可逆,那么老实街的人们最后还是接受了它。所以,他特地把最后一张写成了“大宴”。我觉得是非常有深意。从第一章《大马士革剃刀》开始,到《大宴》结束,可以说叫“曲终奏雅”。《大马士革剃刀》看得让人不寒而栗,但是到了最后《大宴》的时候,我的小心脏终于被抚平了。关键是建立在中国城乡空间和景观发生不可逆的巨大变化的时候,我们在现实中接受它。我们的文学如何接受它,王方晨提供了一个解决方案。这是我要说的第一点。
第二点,《老实街》给我们提供了一副风俗图画。他再现了以传统的《老实街》为代表性的老城的生活方式,它的风土人情,特别是人际关系。风俗不是炫技,不是猎奇,也不是怀旧,风俗最大的东西是人情,所以《老实街》写出了人情。他们怎样处理生与死,怎样处理爱与恨,怎样处理情和爱,怎样处理老和少等等,乃至于怎样处理人和鬼、人和神。在这些方面《老实街》给我们提供了一个不可多得的甚至是全景式的风俗文化。
第三,老实街的隐秘或者神秘事件。老实街的“老”,也是一个日子长久的意思。凡是物件长久了就有故事,所以《老实街》不仅写出了老实街的本身,而且写出了老实街的包浆。包浆就是它的神秘,就是故事。这样的老实街老在了那里,老出了包浆。包浆如何来的,一个老物件的包浆是经过了千双手万双手的盘磨。每双手属于每个人,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故事,猫被谁剃光了毛,那些在空中飞翔的是人、是神还是纸张都说不清楚,但是泉水表面是透亮的,泉水下面又隐藏着怎样的故事,所以我们可以发现王方晨他特别喜欢写暗夜、写深夜。他对白天有意回避。我们可以对《老实街》的时间做一些数据化的分析,你看看他是写的白天多,还是暗夜多,是写我大街上的故事多,还是写在房间的故事多,是写在厅堂的故事多,还是写在内屋的故事多。我想,只要认真读过这本书的,都是后者。正是因为这些暗夜、背后、地下、水下,沉淀了老实街的故事。所以《老实街》被王方晨盘熟了,也带有他本人的包浆。
第四点,传统手法。我在这个词上非常犹疑,他是传统吗?不是。他其实也是现代的,但确确实实又是传统的。长篇小说怎样写,可分可合的东西令我们想起传统的章回小说,有短篇、中篇可分可合,最后又能组成一个长篇。这样的结构方式继承了我国传统的叙事方式,但是这种叙事方式外国也有。为什么我讲犹疑?假如把这种方式归成传统手法,王方晨是不同意的。他认为我很现代,但是他的传统的变数确实比较高。传统的变数更多是散文化的手法,从容不迫、徐徐道来,你很难说哪是高潮,就是那些小章节也是的,很难说哪是戏剧化的关键点,就这么从容不迫,像散文一样的,带有传统章回体的长篇结构方式以及散文化的,带有老作家的东西,到了王方晨这儿已经玩得相当熟练。
王方晨岁数已经不小了,他是有资格来写一写传统的东西,有资格摆出这样一部从容不迫的样子,而不会像火急火燎的愣头青一样,说明你与大师的距离不远了。
李国平(陕西作协副主席):
善与善的冲突最能体现人性的宽度
我记得小说学会排行榜评议会上,《大马士革剃刀》获得了一致好评。我们当时认为是领衔年度的小说。
王方晨是一个实力派作家,在山东恐怕他也是一个承前启后者。我们要说山东作家、山东文学有什么样态,可以给出几个关键词,历史、道德、乡村,艺术上质朴而厚重、现实主义品性,加上浪漫主义激情。王方晨承传了这些传统。我觉得他的创作也对山东文学增加了新的质素。就像许多研究者、评论者都提到了王方晨创作中那个先锋的元素。
《老实街》不是宏大叙事,长河式的,写的拆迁,背后说的实际上是一个时代的转型,生活方式的剧变。他的小说吸纳了散文体的优长,可以说难得的从容不迫,很内敛、收敛,很突出的留白,行云流水之处又可以读出来点点匠心,言不尽意之外又有某种意味深长。所以说,从这个层面可以读出来王方晨对中国传统小说的那种美学的承传。
王方晨喜欢用“幽微”“卑微”这样的词。实际上这两个词的选择包含着作者对世界、对命运的理解。我们说恶是历史发展的动力。善呢,王方晨在这本书后记中说,“当美德遇到美德”,这本书实际上写的是善和善的冲突。他在别的地方还讲到仁慈,更宽广,是人性宽度。
王方晨的创作到今天,形成了一种哲学,就是他看世界的眼光、把握世界的方式,所谓白云苍狗、沧海桑田,可以理解为一种对老实的皈依,也可以理解为老实街世代良民的一种归顺。我的直感是,方晨这把“剃刀”有毒和狠的一面,但也有忍,有一种指向人生的仁慈和宽厚。
杨庆祥(中国人民大学教授、文学院副院长):
建立在个人观察与美学追求之上的现实关照
《老实街》里边有两个关键词,一个是老实,里面涉及了文化的秩序和道德的根柢。还有个关键词,就是“幽微”。我特别感兴趣。
“幽微”在王方晨的小说里面,是以比较具像化的方式出现的,是一个野蛮人,吃人的人。这个“幽微”还有非常抽象美学的意义,它实际上是一种处理的方式,或者是一种想象世界的方式,所以我觉得在王方晨的小说里面,有一个人、鬼,人神,或者是人魔,三位一体的书写。这个书写的传统很容易让我们想起来在西方传统里奥维德的《变形记》。它是在人和自然界的万世万物之间不停互相变化的。人一会儿变成石头,也可以变成水仙花,变成植物,人和这个世界的界限是非常不明确和不分明的。后来这个传统被卡夫卡继承了。在中国王方晨这里,更多借鉴的不是奥维德的传统,而是像《西游记》《封神演义》《聊斋志异》这样一个传统。
在这个传统里边,所谓的世界是高度生活化的,人和人之间没有被我们所惯常的概念或者定义所区隔开的,而是人和这个世界万物之间,有一个互通或者互文的关系。我觉得这样一种关系,构成了王方晨小说里面非常细腻、很内在化的质地。在莫言的短篇小说《屠夫的女儿》也使用了这样的笔法,但是他是点到即止。王方晨小说里面的猫是像幽灵一般的存在,非常有意思。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没有办法对王方晨进行界定,到底是什么笔法,或者这样到底是什么方式,怎么来命名,比如说是聊斋式的,还有西游记式的,这是非常有意思的问题。
另外通过这种方式,王方晨对当下的现实书写,提供了一个补充。王方晨的书是非常现实的,但不是我们惯常讲的现实主义的。我觉得他是完全记录个人的观察、个人的美学,建立起来对现实的关照。这种关照的方式,其实是一种以宿命论的美学方式完成了一种文化辩证法。我觉得这种辩证性的东西,比如说王方晨的辩证性很具体地体现在时空的设计上面。《老实街》既不像八十年代寻根文学,完全外在于社会的,外在于文化的飞地,也和当下比较常见的城市书写不太一样,所以《老实街》既内在于城市,又外在于城市,是一个共存的东西。我觉得这种共存的东西体现了当下文化的复杂性。
李朝全(中国作协创研部副主任):
对创作而言,耐心是成熟的一个表现
读《老实街》的时候就想起当年写北京胡同里的那些事,陈建功写卷毛,写胡同9号,专注写北京的老胡同。王方晨的《老实街》专注写老济南、老街。我觉得他把这条街道——这条济南的胡同挖掘得很是透彻。他显然对胡同里的生活,是非常熟悉的,对里头的各色人等,他们的命运、人生、情感世界也是很了如指掌的。
老实街的主角就是要谈老实这个话题,或者宽厚这个话题,就是谈传统文化的话题。文化传统实际上是这部小说的主角所在。
“老实街”本身有寓意的,寓意对于正在越来越远去的文化传统的丢失或者说感伤,甚至有一些怀旧的东西。老锁匠带着一把没有送出去的锁,丢在护城河里,结果不小心滑倒在河里面,结果他就在河里看见了绚烂的一幕,非常精彩的一幕。我认为小说家是采用了一种浪漫主义的手法,给这个小说做了华丽的结尾。在护城河里老锁匠看到了大宴方兴未艾,佳肴就在宴席上展开。小说写到白玉盘在水上漂,而且能够听到欢快丝竹的声音,作家就是告诉我们一个非常美丽的文化的东西,但是这个东西越来越远去,这是作家非常忧思的一方面。最后这条老实街被拆迁,这也是作家思考很重要的问题,城市化进程,或者现代化进程,有可能成为一把双刃剑,有可能让很多传统的伦理的东西,胡同邻里的东西会受到一些伤害。因此,作家写这条老实街消逝的老街,确实有很深刻的思考,包括在小说中设置了另外一个意象,泉水的意象,也是很有深意的。济南是泉城,泉水是免不了的。这口泉水也是有象征的意味。鹅就在涤心泉里头洗涤她的身心。张小山为她洗身子。最后她的门上被泼了屎尿,她让儿子取来泉水洗涤,因为泉水叫涤心泉。很多东西需要从文化里去寻找。
《老实街》写了个小社会,“老实街”就是一个很小的微观、微缩的景观,微缩的世界。他把社会的大的戏台或者大舞台摆在老实街上,让各色人在这个舞台上荣光出彩,各自表演他的人生、展示世界。对社会的这样一种素描让人看到小说家的耐心,而这份耐心见证着作家的成熟。作者非常有耐心地刻划每个人物,一刀一削,每个人物都塑造得很鲜活,哪怕笔墨不多的人物。尤其是鹅这个人,塑造得非常成功,可以说王方晨为小说画廊贡献了一个新人物。王方晨主要把她放在社会关系中来塑造,特别是鹅和若干个男人。就像她的儿子质问她,他是一个有母亲但是不知道父亲的孩子。鹅也光明磊落地告诉儿子,张小山是你父亲,马大龙也是你父亲,李汉轩这些人都是你父亲。这是很有意味的一个人。包括里头其他笔墨不多的,像小葵这样的人物,作家也是满怀热情的。她是作家特别欣赏的人物,敢于仗义执言,反对拆迁把老街拆掉。她只是一个电台的主持,也是老实街走出来的一个人物。最后他以失踪给这个人物安排她的命运结局。王方晨在刻画书中人物、讲述故事时是很有耐心的。他不粗糙、不浮躁,也不随便把一个人物写死了,或者给他安排一个命运。这是从生活中来的,作家真实感受到人物,照着他们本来的命运安排的。
胡军《文艺报》副总编辑:
老实街,好像一颗奇异的宝石,体现着某种生存状态
《老实街》写了很多故事,都是在老实街生活的人,每个人一个故事,自然而然形成一个章节。其实“老实街”才是作品真正的“主人公”,好像是一颗奇异的宝石,你从不同角度看呈现出不同的色彩,从这个角度看是红的,那个角度是绿的,不同的色彩就是不同章节的主人翁连成他们的故事。他们这些光泽都离不开宝石,只能附着其上连缀起来才是一个真实的存在。老实街仿佛成了一个人性的演示场。
方晨兄曾经谈过,他写《老实街》,写出了淳朴、敦厚,也写出背后文化的缺陷。确实是这样,关于老实这个词你怎么理解,比如说这个人是个老实人,这个孩子是老实孩子,是说这个人是遵从内心道德律定的;如果从另一个角度想,比如电影葛优教美国警察说汉语,“你老实点”,这个“老实”就是必须要服从,对外在规则的臣服。你只能是臣服这个你才能算老实。这个不是遵从内心的。看了《老实街》确实是这样的,多方面的因素加在一起,有内在的,有外在的。老实人是只有对规则的臣服才是最安全的。你想要打破或者脱离这种规则,就是危险的。所谓的老实,这其实也是体现着某种生存状态。
大家都提到了方晨那个词叫“幽微”,我觉得“幽微”特别的到位,就是说人心、人性幽深的微细,尤其在时代变化来临之际,对老实这个词进行了真正的考验。大家觉得老实是千百年传统的积淀,而在瞬息变化的现代社会,物质生活、精神世界都不可避免地面临着巨大的改变。在价值多元化的今天,什么叫老实,变得越来越难以把握了。利益的不同,导致了不同的评价体系和评价标准。
传统观念上的规则,尽管有着种种的冷漠,总感觉夹杂着脉脉的温情;这个社会好像显得越来越规范,但是你也会现实地感觉到这种社会的人性关系难免变得非常敏感、淡漠,人的精神反而更焦虑和浮躁。我们需要进一步思考,包括方晨兄今后创作的时候是不是考虑如何面对现实与未来不可预测的挑战。社会变化现在是不同以前了,未来可能更不同于现在,旧的矛盾解体了,新的矛盾还会不断产生,如何对人们精神观念进行这种历史主义评判,是考量作家智慧和对世界认知能力的把握。
彭程(《光明日报》文艺部编审):
《老实街》中的“幽微”是一种时代情绪
《老实街》里有一章,叫《世界的幽微》,实际上我觉得这个篇名可以大略概括我读这部作品以后总体的感受。“幽微”在我看来实际上更多的是指一种情绪,心灵的感受。我觉得这个作品整体是被浸泡着或者说弥漫着这样一种说不太清楚、道不太分明,有些神秘、有些朦胧的氛围中的。这些东西包着一个核,这个核可以说是一种传统文化、一种传统的道德。总而言之,清晰和朦胧在这个作品中是结合得十分浑然的。
《老实街》的艺术造诣是很扎实丰厚的,而且这种造诣有着多重的来源,跟汪增祺、沈从文有一种师承的关系,一种接续。同时也有相当一部分得益于域外的文学传统和滋养。想说一下美国作家安德森的名著《小城畸人》,聚焦俄亥俄斯的温士堡镇,写的是一个小城市,比一条街要大,但是那种结构方式,而且具体的内在的题旨,我觉得跟《老实街》有很高的关联度。《小城畸人》也是写了很多人物,而且人物反复出现,每个人物都有自己的呈现,因为每个人执着于自己认可的一种信念,或者说理念,这种东西如果说做过了头,在别人看来你就是走极端了,跟世俗格格不入的东西。
重点想谈一下作品的叙述人称“我们”和小说的结尾。
我看过大量的小说,涉及第一人称的叙事是“我”,但是复数我们就很少。从他的叙述带给我们的一种感受上来讲,他是想营造一种不确定性,相对来讲可能伸缩度就会大一些。本来他的小说是追求一种神秘感,艺术上追求一些不那么清朗。如果单独用“我”来叙事,就破坏了这种感觉。你在描述一件事情的时候,描述它的进展、故事背后的内幕,描绘不确定感觉后面的东西,描述一种你要表达的含混的题旨,如果用具体的“我”来表达,势必在表达的过程中就要对原先的朦胧、模糊达到一种澄清那样的作用。但是“我们”能够相对来讲,把这种处理淡化,也就是说通过“我们”,通过“我们”的叙事,那些本可以被破解的就可避免,文本的含糊得到了比较好的保持。这是我的一点感受。能够意识到“我们”不是小孩,尽管很多地方有的口气像小孩,但是有的地方口气又像老人,所以你搞不清楚“我们”是什么样的年龄,什么样的身份。“我们”本身就是含混的东西,用这种含混来表达作品想要表达的含混,实际上这起着一种正向的作用,很好的保持了空灵、朦胧,保持了作品境界的完整。
美国的小说家欧•亨利对作品结尾的处理往往很经典,引得有不少人争相模仿。《老实街》很多章节的结尾也非常出人意料,很有意思。实际上他的结尾有好几种情况,有的很突兀,不合常规,但是想起来仍然具有合理性,尽管这种结尾概率低,但是想想也是可以出现的,是合情合理。《大马士革剃刀》不用说了,《弃的烟火》很有意思,是一个真实的事件。还有《花事了》,一开始我以为对于行将消失的老街的留恋,实际上还有内心隐匿的情绪,很有道理。还有《八百米地下水声》,小耳朵被割下了一个耳朵,很意外,但又有合理性。还有的从现实物理的角度看,应该是不太可能的,但是他里面有一种艺术的真实,比如说《阿基米德的一天》,兄弟死后床底下冒出一眼清泉。还有《大宴》,老锁匠掉到护城河里,漂流而下,看到很多奇幻的景致,这些东西有魔幻的色彩。
李掖平(山东师范大学教授):
从文学的狂徒与圣徒到大师气象
衡量一个作品的价值和意义最关键一点应该看这个文本给当下的文学写作,甚至对整个文坛提供了哪些个性的、新鲜的经验。从这一点上讲,《老实街》不管是放到整个的改革开放40周年里中国当代文学的长篇小说创作,还是按照题材的取舍,放到改革开放以来都市文学板块当中去考量,它所提供新鲜的经验和独特的创造性都是独特的。
王方晨对文学的热爱已经成为其生命中梦魇的概念,他属于一根筋写作写作,甚至不大务世情,不大搞人迹关系,给人以“文学的狂徒”“文学的圣徒”的印象,所以很多人提起来特别感佩他的执着。从这个角度上讲,王方晨本人见证了中国文学是怎样从急急忙忙的追赶到华丽的高唱,再回过头来逐渐沉潜为一种内敛、从容和游刃有余。
《老实街》既写了传统文化的善,给这些人物的行为和事件的发生给予了根本支撑,同时又带有鲁迅独特的狠毒和冷酷,挖掘出了传统文化中,以道德的之名用一种软暴力的形式掠夺人们对于个人生存权利和个性自由的残忍。比如说老实街上的人很善良,很淡泊,也很能宽容别人,但一旦涉及自己的道德名声,因为和别人发生了某种事件的交往之后,有可能遭受质疑的时候,他们会为了维护自己的道德名声,而干出一系列有悖于道德尺度的事情。像左门鼻、陈玉伋,两人都是为了表明自己才是道德至善者,我不能夺人之好,要还,那个是给出的绝不能还,于是两个人来来往往,门鼻收回了自己的刀,但是却怀恨在心,所以他用冷报复的方式,惩处了只为自己而要置对方于不道德境地的陈玉伋。所以,王方晨把都市题材从表面事件的追摹,转向了对传统文化复杂性的解剖,并且将宝贵的文化批判、文化反思的意识,融入到自己的笔端。老实街上的人不老实,而又如何老实地存活在老实街上巨大的谜团,就使得这个小说带有了某种推理和辨析的意味。
作品从容不迫的传统书写和分析当中杂糅了很多非常现代、非常先锋的艺术元素,比方心理悬疑的色彩、明暗两种结构形式,共同推进一个故事向前发展的。再比如说故意用大厦拆除后遍地瓦砾一样细碎的语句,使作品呈现出一种妖娆与丰饶。在语言上,《老实街》的语言有传统文学的直接了当式的轻、简、明、快,又有先锋文学的隐、绕和适度的涩。看完了《大马士革剃刀》之后,竟然和几个朋友争论了半天到底是谁剃光了那只猫身上的毛,所以就觉得这样一种具有悬疑意味的,引领读者积极参与整个叙述建构过程的审美的延展性,个人特别看好。
作为一部长篇小说,《老实街》摆脱了一写都市就急躁、繁华、紧张对峙的慌乱感,而带有着张爱玲式的不动声色,带有沈从文和汪曾祺笑咪咪的观看姿态。作品在很多地方进行了留白处理,无形中引领读者进入了它的叙述结构里边,可以从读者角度出发搭建一个新的属于自己的对小说故事的理解。我不能说王方晨已经成为大师,但毫无疑问,从狂徒到圣徒再到现在,这么游刃有余、从容不迫,至少他身上已经显现出了某种文学巨匠或者文学大师的气象。
王春林(山西大学教授):
《老实街》,一部“具有反市井色彩的市井小说”
王方晨的长篇《老实街》具有多种解构的可能,我只谈一点,它到底是一部什么样的小说。
一般从题材角度来说,大家可能把它称之为城市小说。但是我觉得又有别于通常意义上的城市小说,所以我给它一个定位,称之为“具有反市井色彩的市井小说”。读它的时候,我是想到了现代文学,想到老舍先生,老舍的《四世同堂》《骆驼祥子》。因为这批作品,所以老舍先生被称为现在的市井小说大师。
市井街市肯定属于城市,所以我们把市井小说一般放到城市小说的范畴当中来理解。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这里所说的城市其实是古典意义上的那个城市。在古典时代,城市和乡村之间的差别,一个以商业为中心,一个以农业生产为中心。在其他方面,比如流动性上,乡土社会也罢,古代的城市的生活也罢,没有什么差别。而古典意义的城市和现在的城市根本的区别在于流动性。进入现代社会以后,城市流动性大大加强,这个城市化不仅仅意味着乡村小说被城市化,同时意味着古典城市现代化。所以城市现在变成了陌生社会。
王方晨的《老实街》是一个古典意义上的城市小说,因为他写的是市井生活、熟人社会。80年代我们知道曾经以苏味小说、京味小说、津味小说,他们都是市井小说。但是这样的市井小说随着时代的发展变迁逐渐消失了。在现代性的冲击之下,传统的市井社会已经被瓦解,已经不复存在了,那么,以这种市井生活为表现对象的市井小说,当然它就一蹶不振,就失去了表现的空间。
从这个角度来说,我更愿意把《老实街》看作一种介乎于传统的乡土小说和现代的城市小说之间的,具有某种中间存在形态特点的那样一种小说形态。
经过以上一番讨论再来关照《老实街》,我们就可以发现,《老实街》就像金庸先生的《鹿鼎记》一样。《鹿鼎记》如果是一部带有自我解构和自我颠覆色彩的反武侠小说,王方晨的市井小说《老实街》就是一部带有明显的自我颠覆与解构色彩非常鲜明的反市井小说。它从各方面、全方位地展现、描写作为典型的市井社会的老实街,面对来自现代性的强势冲击,最终无可奈何土崩瓦解的整个过程。表面上看《老实街》是在写一个老街巷的土崩瓦解,写老实街人的风流云散,其实是要写中国的文化传统在现代性冲击之下的风流云散、土崩瓦解。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王方晨的《老实街》又可以被看作是一种对中国文化传统的挽歌式的书写。
刘琼(《人民日报》海外版文艺部主任):
有质地的写作,既坚硬又柔软
很赞同陈晓明在本书序对王方晨写作的评价,是有质地的写作,这种质地在《大马士革剃刀》中感受到的更多的是“硬”,而越往后读就越发会评出一种“柔软”的东西。可以说《大马士革剃刀》一步到位地揭示了全书的主题,而所有章节的创作都有很高的技术性。整体感觉,王方晨在《老实街》里写了一个规定的空间,却采用了无数传奇的写法。
规定空间实际就是老实街,这条坐落在济南城里的老街巷有实实在在的信息,但在某种意义上又是作家虚构出来的。时代的信息这个小说基本的建构,所有的生活都在变化,而变化就是在时间流程当中、在规定的空间当中典型的活法。作家采取了审美式的写法,对活法进行审美。它沉淀下来的,可以把它看成是传统,也可以看成是作家自己寻求的说法,这些都是渐变的。而最后的落脚即小说的高潮,则是剧变的。
城市发展改造、外来资本介入等引发了老旧街道去留的命运问题,这个本已有所展现的物理、物质、机制变化带来了深刻而巨大的冲击,这种冲击不仅仅是看得见的变化,还带来产生痛感的东西。归根结底这是一种人的,包括伦理、道德、规矩、规则等方方面面的变化,包括由此引发的人际关系的变化。
山东是齐鲁文化,济南是齐文化的中心。齐文化以道教文化为主体的,有开放、变革的意思在里面。在这样的层面上,老实的定位就有些不同于字面上老老实实,忠厚、诚实、仁爱等。
乔叶(河南作协副主席、秘书长):
风吹过花枝般摇曳多姿
我和方晨是2004年鲁院高研班的同学,我们俩是同一个导师,他是我的亲师兄。2004年,方晨已经是我们班上的明星了,当时在全国文坛小说界已是很有影响力的青年作家,已经写出了《王树的大叫》《乡村火焰》等作品。就纵深来看,因为知道他之前写的东西,所以觉得他的写作和过去是一脉相承的,语言、结构、情绪都很成熟,人物性格很鲜明,故事底子特别的厚。
但我更看重《老实街》中一种气质的改变。他以前的人物,多战斗型的、拧巴型的,现在由拧巴变为了宽和,战斗型现在也懂得了和解,抗争懂得了悲悯。如果以前人物是无声的大吼,现在变成了叹息,就是人物更懂事了。而懂事在根本上还是懂人,因为所有事都是在人身上发生的。这点特别动人,同时也让人心疼、贴心。
《老实街》字里行间有很诗意的部分,给人超脱印象。艺术上空灵的、留白的、隐藏的、跳跃的部分,像风吹过花枝一样,摇曳得非常漂亮,就像齐白石的画一样,墨的干枯、浓淡很有韵致。,小说读起来很有老劲,但同时又有很青春的感觉,所以是非常丰富的文本。我读出了中西方交杂、融汇的文脉,甚至读出了阿成的味道。
刘大先(中国社科院研究员《民族文学研究》副主编):
抒发时代情绪,记述文化记忆
《老实街》开篇就以“我们”开场,“我们”既是一个旁观者,又是一个叙述者,还有一个议论者,还有一个抒情者。小说充满了大量的议论和抒情,我们很难说是一个现实的写作,当然可能有现实的原型,却是将它抽象出来形成了一个街。在抒情当中你会发现《老实街》非常有意思,有一种内在的自我瓦解的张力里面。在这种抒情当中,叙事者是一个超脱于历史之外的观察者。虽然他有着城市化进程当中的背景,但是他显然要超越于具体时空的。时代的背景他极力在淡化,老实街幽暗、质朴,似乎有一种悠长的光芒,实际上仿佛是一个永世长存。老实街也并非世外桃源,那些居民把不是世外桃源的老实街,过成一种世外桃源式的生活。在它的光芒之下,悠长岁月当中,其实掩藏着许多人生的悲哀。这个时候小说中有一个人物小葵讲,她说老实街早晚会完,都会完,一定还有新的生活。但是小葵这个形象比较有意思,她失踪了,奇异地消失掉。消失掉意味着老实街的未来是含混的存在。我们知道老实街的过去,也看到现在,但是不知道未来什么样,在废墟和瓦解当中不知道是什么样子。这个时候发现老实街其实成了一种形象,我们都很清楚的看到。
另一方面,空灵的叙述当中还有中国古典造型艺术的意味在里面。这个小说说是叙述,但实际上你会发现它像在做一个雕塑。它在塑造这条街,在老实街意象形成当中,有一种含蓄不尽的余味。最后他要达成一个什么,我觉得是建构关于一个已经发生变化的时代之中的情绪。通过老实街意象的塑造,在重建一种记忆,书写一种文化记忆。这种记忆一方面包含着某种修复性的怀旧,也包含着反思性的怀旧在里边。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个小说确实是一个别具一格的文本。
房伟(苏州大学教授):
“现代”为魂魂,“传统”乃血脉
王方晨的很多作品我都拜读过,发现其创作有“中年变法”的过程。他早期的作品在90年代主要是写乡土,但是用一种非常先锋的手法写乡土,形成了具有非常抒情的风格,从某种角度说酣畅淋漓。到了新世纪之后,王方晨的创作不断自我突破,不断扩大自己的文学版图,其“中年变法”让人惊讶,具有大师的风范。王方晨是一个被忽略的重要的作家,他的长篇小说《老实街》放在整个文坛之中,会非常凸显出他的坐标。
目前我们的城市现实题材作品大多采用注重物象的写法,比如早期的日常化叙事、欲望化叙事、都市的迁徙、底层民工,等等,大部分写的是城市的新、城市的游魂、城市和中国的关系,有中国文学发展的逻辑在里面。而新世纪之后,特别2010年之后,出现了一些变化,南方金宇澄这样的写作,他用上海的方言,重新对上海文化有一种重新的想象。王方晨的《老实街》应该放在这样一个环境之中。
经过现代性,包括改革开放40年的历程,重新观察我们的城市、文化和传统,我们就有一个重新打造中国故事、中国形象的冲动,王方晨把这个冲动非常好地表达出来。《老实街》通过济南老街巷所象征的传统文化,特别是有北方意味的传统文化标识了出来。“现代”还是它的魂,而“传统”则是它的血脉。
《老实街》中的每一笔,都有自己的腔调、自己叙事的风格、自己叙事的模式,这非常难得的。比如我们看《老实街》里面这些人,表面上是延续了在寻根文学之后、80年代的市井小说,但是仔细一看又不是,因为他把市井的每个人物,写得非常丰富、立体、复杂,写出了那个人物身上的道德性,写出了人物身上的狠劲、人性幽微的甚至黑暗的东西。他打通了城市跟乡土的关系,找到了自己这样一种用现代的魂和传统的血脉相叠加而形成自己独特的中国式的审美风范。比如《花事了》这章中的老花头,给鹅做媒,读者觉得老头挺好,挺纯粹的,但是发现他对鹅有一种隐秘的情感,这就写出了复杂性。还包括像高杰和鹅的关系。鹅在这里面是一个非常重点的人物形象。整个长篇小说看下来,鹅是非常出彩的,作家写出了女性的光亮和反抗。
王方晨在小说美学上有一个独特的人物塑造,人物很多是两两对称出现,比如说阿基和米德,非常怪的两个兄弟,陈玉伋和左门鼻,有的是一男一女搭配着出现,让你感觉对世界的理解非常充分,复杂性考虑非常到。最后小说高潮,写老实街毁灭的《大宴》,写到了老锁匠他躺在河里的感受,读来很震撼,很感动。其实王方晨通过写文化的味道,写出了中国文化、中国的传统在现代的遭遇,写出了高度的象征性和隐喻性。
其实《老实街》之外,王方晨还写了很多有关于都市的小说。比如我看了印象比较深的有中篇《大陶然》《女病图》,还有短篇《麒麟》,都跟《老实街》没有关系了。他也是写都市,比如《麒麟》《女病图》里面写到了都市女性的困境,关于爱情的困境,《大陶然》写的是老年人生活。你发现他把《老实街》的东西延续下来、扩展了出去。
中国文学进入新世纪以后,很多作者都带着冲动,去写中国故事。中国故事、中国形象,中国式的文学语言,到哪儿去寻找。50后作家已经通过一系列长篇小说为我们做出了很多表率,但是对60后作家怎么区别前一辈作家,形成自己独特的东西,王方晨在这方面给我们做了非常大的表率。王方晨是一个文学长跑冠军,他的创作历史长、创作丰富,而且丰富多变,相信他还会给中国当代文坛带来让人惊喜的作品。
聂梦(中国作协创研部助理研究员):
与人物、读者和时代共情
就在前几天,中国作协开了“儿委会”的年会,有一些老师谈到了儿童文学和成人文学的区别。其中一个观点说,成人文学更注重人性的探寻,儿童文学更注重人情的书写,所以这个会开完以后,我一直思考人情的问题。
在儿童文学语境中,人情是温暖的向上的,能够感动孩子的,和成人文学并不完全相同。但是我认为这样的说法仍然是提醒了我们,在成人文学当中,在深入的刻画人心和人性的同时,是不是缺少了某种对于人情的体恤和表达,说到底这就是能不能在作品中呈现出一种共情的力量?在现在写作当中,尤其对于大时代当中小人物描写,我们一方面能够看到对于现实的精准刻画,隐约看到有隔着一层写作的状态和心理,让我们在感慨深刻的同时,往往很难真正走进人物的内心和他们产生共鸣。在《老实街》这样一部作品中,能够真切感受到作者与人物之间的共情。这种共情不是简单归结为同情,因为同情往往就是伴随着俯身的动作、伴随着失语。王方晨老师的做法,是从生活的泥潭中走出,然后仔细观望和体察这个泥潭的全貌,转身又返回这个泥潭当中,因此他的文字是携带了泥潭本身特有的质感和气味。这也是其他站在生活之外的写作不具备的特质。正因为这样,所以我们在读到《老实街》形形色色人物的时候,比如《竹器店》这章中的人物,读到鹅的时候,我们觉得不是一个印刷在书面上的平面的人物,而是有厚度、有弹性的人和事,甚至既往外冲,又实时都有回旋余地的人和事。我觉得这是非常难得的地方。
在实现了与人物共情之外,王方晨老师还在《老实街》中实现了与阅读者共情,进而与变迁中人们的生活形态,与世事、民俗、文化、伦理传统,乃至与时代共情。他自己也说,他有用文学造大城的心。我觉得在“造城”的过程中,共情的力量肯定是特别重要。也就是因为这一点,我们在读到《老实街》中人物的时候,发现老实背后复杂的面相,同时又能够在这些诡谲、较量当中看到比较暖色调的韵致。王方晨老师在写作过程中很多话,不说那么白、那么满,我觉得都是有共情的基点在这儿,所以会有这样的特色。还需要强调的是说,这种共情的能力,我自己觉得并不是说到了《老实街》这个作品才集中地爆发或者体现出来,而是在王方晨老师之前乡土写作当中就已经能体现出来这样的特质了。所以说这个共情既是《老实街》这部小说中的特质,也是王方晨老师这些年创作的特质。
总而言之,共情问题不仅是写作技巧和能力的问题,同时也是写作观和格局的问题。在《老实街》这部作品当中,看到了共情的理想和实践。
向萍(作家出版社编辑):
《老实街》是中国老城文化的一个缩影
《老实街》这本书对于我来说是格外不同,因为它写的是济南,我又来自济南,所以看到书本里面很多精彩的描述感觉特别熟悉。王方晨老师从事文学创作30年,创作了非常多优秀的作品,一开始是他的乡土文学。为了《老实街》的创作,为了结构这个书地理的线索地图,专门去走访了很多老街巷,他结合自己独特文字的魅力,把它建构出来。成书以后,王老师非常辛劳,为了配合我们的宣传,领着我们和热心的读者在书中提到的路线里面,带着我们一一去寻访,可以说是如数家珍。作为向导,王老师在书里书外都带领我们走老实街,老实街的风景,济南的传统美食在这里面也有很多提及,还有传统的老字号,以及名泉,这些在老实街里面都有所体现。所以活动结束的时候就有读者说,老师感谢你,通过你的作品让我们老济南人了解到了我们所不知道的地方、人和事。从文学的角度,一说济南想到更多还是老舍济南的冬天,已经很有时代感久远的东西,而《老实街》则为当代济南呈现了有力的城市名片。
《老实街》济南是具体的,具体到我们可以寻着文字去听文、去触摸、感受它的往昔与当下,《老实街》的济南又是抽象的,它其实是一个中国老城的缩影,在它的里面可以看到很多城市的精气神。相信更多读者会认识了解《老实街》,关注王方晨老师笔下的济南,思考我们置身的时代、悠久的传统以及多次被提到的幽微的精神世界。
王方晨(山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对传统道德文化现代性的探讨,是一个非常有价值的文学主题
直言不讳地说,我从八十年代开始,苦苦写作至今,非常非常需要得到肯定,就像李敬泽先生说过的一样,“他需要友谊,需要真诚的回应”,今天在这里,我感到自己得到了这些。
《老实街》是我沉潜数年,可以说是精雕细刻出来的作品。它反映的是当下中国的现实,但相对于传统意义上的现实主义写作,它是一种改良的现实主义。作为一个长篇,不光是打破了传统现实主义的那种线性结构,而且艺术手法上也不存在绝对的传统写实,表现、抽象、变形、荒诞、超现实、时空交错等等现代派痕迹随处可见。
我是一名来自孔孟之乡的山东人,母校就在孔庙、孔府旁边。生长在儒家文化的发祥地,有足够的理由为我们博大精深的传统文化立言。我在《老实街》后记中写到,小说唯一的主角,就是我们古老的文化传统。当前我们国家倡导民族文化复兴,大力弘扬优秀传统文化,在我看来问题的关键就是,我们需要思考传统文化如何走向现代和未来。我以老实街的故事,对传统道德文化的现代性做了目的明确的探讨,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有价值的文学主题,也是非常宏大的文化主题,因为现代文明永远是人类社会发展的方向。
在此,我很想提一提跟我有关的三个编辑。一个是我们山东的房义经。那是在八九十年代,我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我的小说有一种“形而上”的意味,当时我很吃惊。另一个则是河南的陈枫。也是在八九十年代,她写信说看到了我作品的“延展性”。不管这两者在我创作中究竟具备多少,或者对此理解、明白了多少,它们都引起了我足够的警惕,从而天长日久形成了自觉。前者让我坚定写作要拥有意义,要能够写出哲理,后者让我不断有意识地尝试突破艺术、现实形态的限制,就像我们的长中短篇小说发展到现代,完全可以有另外一种形态一样,让写作能够达到“不泥于时,不泥于事,不泥于世”的通达境地。
第三个编辑是李敬泽先生。当年他为我的小说撰写过一篇短文,叫《山野间的先锋》,使生活在一座闭塞小城的我意识到,不管是在庙堂之高,还是江湖之远,“先锋”也都是存在的;即便是在相对传统、安常守分的齐鲁之邦,先锋的文学也是存在的。先锋的意识可以让作家保持有别于他人的敏感度。缺少了“先锋”,我们的文学很有可能不成其为生机勃勃的文学。
再次感谢中国作协领导、感谢各位专家老师对《老实街》的肯定!感谢大家的好心、善意!祝大家精神愉快,身体健康,万事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