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遗失的贝壳
文‖张忠祥
上世纪六七十年 代的农村,生产队人多土地少,集体分粮少,时有偷窃拿摸现象。过人家自留地,顺手摘个瓜茄小菜,砍几根甘蔗,掏几丛花生都成常态。那年月背不痒不抠,肚子不饿不偷,你不偷人家的,人家要偷你的,风气就是这样。于是,沿河两岸,就没人敢出来接嘴,那是惹火烧身。有的人做活没力气,自家东西被偷,力气就来了。雨后的早晨,何家坡那个小媳妇,听说地里苕被钻了几个,立马从灶房出来,头发里还夹根谷草,她骂别人“周大伦的X,周大伦和XⅩⅩ生的”,听的人都睁不眼, 贫农组长还劝了她好一阵 。
“周大伦”三个字也被我写过。在中间院子堂屋当做的教室里,罗老师在黑板上写语录,我和同桌在下边争桌子,我拿出早写好的“哪个周大伦的儿挨我这边”的纸条,抹上口水,巴在他桌子角角上。他告了,老师来了,他揪着我耳朵,把我扯到讲桌旁,一脚把我踢到丢扫把那旮旯头,他说:X妈你晓得周大伦是谁吗?同学们都在座位上偷笑。老师没有几个不打人的,家长支持打,活该。其实,周大伦是谁,我的确也不知道。盛夏的夜晚爱乘凉,大院子地坝铺了好几床篾笆折, 劳累的人大多四仰八叉地睡在笆折上,慢慢的扇着扇子,小娃娃到处撵上撵下。我十三四岁了,还跟着他们一起打跳。累了,坐到船老板幺叔一堆,他仰在凉板椅上抽着叶子烟,烟杆足有一米长。地上的瓷盅泡的茶,我咕咕喝两口,放下时不小心偏在石地板上。我赶紧说:幺叔,周大伦是干啥的?幺叔左手捋着下颌那一撮寸多长的胡须,挪动了微胖的身子,慢慢坐起来说:周大伦是街上的五保户,酒疯子,挑水的。
七二年春初中招生,我上街读了。对街上的一切很新奇,戏楼和庙子里耍得最多,常骑到庙子外的石狮子背上耍。路过学校办公室,那也是在一座庙子里,一老师在扯吊钟,大叫全校同学操场集合,班主任来了,他说:娃儿,学校要拆多半,班上任务多,你这个劳动委员要带头,我心里嘀咕着,不想当这个苦差,那回在关山下捡牛屎过秤,班上有个女同学,还是我们村的,她用牛屎和着卵石来称秤,被我告发,放晚学的路上,她骂了我多一阵,还说我是周大伦的后人。那件事让我委屈了好久。实在憋不住了,“付老师,你叫我当干部,我当不了哟”,他说:“课都要停下来,学校要重修”。集合了,打断了我们说话,那个瘦高个,背很驼的校长在讲话中说:学校是庙子必须拆。旁边有人插话,他先用手在讲台用力一拍,声音特别大,他说不光是学校,街上没拆的宫庙都要拆,后来才听说插话的是公社社长。
一周读书,劳动,玩耍各占三分之一。我有时间在街上逛,街要变样,抓紧看看吧,戏楼是我们的乐园。从戏台到顶楼,我常看着宫殿外檐钉着的那双靴子发呆,听说那是抗战中一飞机失事在白衣沙坝,一国军飞行员的遗物。我爱在戏楼敲鼓,那鼓足有一米多高,鼓面有大簸箕大的面积,“咚咚咚”,声音震耳欲聋,响彻宫殿内外。在街上溜达,周家柜台上,刚出锅的带黄色的烧腊,猪耳朵,猪充嘴等,放了一筲箕无人问津,卤香味飘得很远。有几个人在吃8分钱一碗的面条。市管会门外,一四十多岁的人坐在地上,头歪在一边,呼噜声很大,有人说他喝多了。一个初二学生跑来,他随手用砖块写了几个字,我定睛一看:周大伦,他就是周大伦吗?一个过路的人说:“不是周大伦是哪个”?我仔细端详着周大伦:黝黑的皮肤,四方的脸,嘴巴很大。一套黑色的短衣裤,似乎好久没洗,油渍糊得衣服上满是。这就是周大伦!原来周大伦是这个样!心里隐约有种不可名状感觉。恻隐之心后,我用两分钱买两杯薄荷水盛在盅子里,端在他面前,我反复摇他头,使劲拍他肩膀,他终于醒了。我递上水叫他喝,他“唉唉唉”地指他嘴,又指了指胸口,浓烈的酒味呛得我直想吐,我全明白了他是哑巴。周大伦喝下水,打了个嗝,仿佛清醒点,还是坐在地上,无精打采的,一会指着区公所方向,“唉唉唉"地叫,一会像在哭,双手蒙住眼晴。赵家老板过来叫他挑水,他好一阵才站起来,身上在颤抖,他对着墙壁撒尿,女人们都遮着眼,把脸朝一边去,小娃儿们笑得前仰后合。
那年代,能代表白衣生气的,是河里的船只、街上的人流及学校钟声。清晨,天边飞来几片红霞,学校的钟声响了,我们来到河滩,“哗啦啦”的河水欢快地向东奔去。我们不到两分钟,“扑通扑通”踩过了河。我把周大伦醉酒的事,对几个同学说了,大家商定去找周大伦,好凑巧,穿胶制长雨衣的周大伦,挑着桶在往上走,我们跟在他后边,穿过几个当街门面,见他拐向一条宽巷里,原来是去区医院那条路,我们当中有人记得。我们跟着周大伦,往黄桷树那里走近一看,那树有我们两个人合抱那么粗,树干斜伸,枝叶繁茂,盖住了下面田的一半。水井在这里,我埋着头往井下看,圆形井口直径不到两米,全是石块砌的,一丈多以下才是水面,越往下看越黑。两个人同时打水有点碰桶,一个穿黑围裙的中年妇女也来了,她说每天早晨这井水都是满的,街上两三百号人吃,这水质好,清凉,待上午九点十点来挑,水就降好多了。我们像看把戏一样看周大伦打水,他放下桶,把扁担立在黄桷树旁,理好绳索穿在左手腕上,右手捏着带桶的绳慢慢往下放,离水面近一米,他左手在上,右手在下提起绳索,桶像荡秋千样,在水面几甩几甩,往下一偏,埋进水里,用两手交替把绳索往上扯,轻松麻利地倒在另一只桶上。然后又打了一桶,将绳子盘在左手,再放到桶梁上。桶迅速埋进水是要领,往上扯要力气。我想学打水,反复地给哑巴比划着,他终于弄清了我的意图,答应让我试试。在哑巴好一阵指导下,我勉强学会了打水。
在街上收获竟这么大,我学会了踩滩,搬砖瓦,在圈井打水。戏楼里的“百寿字"上的不同“寿”字,我会不看写得来好几个,街后边有一条土路,要不要有队伍游行,我参加了好几次。太阳下山,才蔫迷老垮地拖着半肌半饿的身体,往家里走去。
过 “革命化"春节的标语到处都是。那天邮电所出去的石柱头旁,公社叫的人办墙报,写“春节食品供应标准"、“批林整风"等大字。周大伦戴顶别有毛主席像章的黄帽子,穿着长雨靴,斜靠在庙子高大石柱旁,不知他在那儿看的什么。在街上混一年,也有几个熟人了,我穿过狮儿坝坝,来到卖茶水的彭大爷家里,又摆起周大伦,彭大爷说:周大伦从没结婚,他给街上食店挑水,也给无劳力的居民挑,一挑水五分钱,碰到哪家吃哪家,他爱喝酒,有时晚上酒后醉在大街上过夜,没有人过问他。
开春了,乍暖还寒。街上的三宫六庙也全拆了。周大伦从汪家店出来,头换鸭舍帽,像那时工人或干部样,他不时用手摸摸他头顶。原来听说是一个大人恶作剧,趁他酒后挑水时,一块石头砸中头上,出了血,包扎后有人给的帽子。就像什么也没发生,看,周大伦在下操呢。他脚一跷,腿打得很直,手一甩,像训练过的民兵。莫非他是借着酒兴故意装怪,头上被人砸个眼,他还如此高兴,几回看见他肩上的扁担要滑下来,又从没滑下来。不知是与他长期劳动有关,还是经常喝酒的原因,听说周大伦从没害过病。没娘儿天照顾吧。我迎上去从柜台拿两个包子给他,他“唉唉唉”地摆手,我摸出几个2分硬币,放在柜台上,他拿了包子,眼神里充满了感激。
最后一期开学后,长时间没看到周大伦。我问罗叔,他轮起眼说:“哑巴倒在医院头了,寒假里,街上发生火灾,他在救火中摔倒了,有点严重"。周大伦居然还能这样!光阴似箭,一晃初中毕业了,且升入高一级学校。有时路过白衣,看到哑巴还在挑水。皱纹很深,左脸添了个结痂,颧骨很高,步子迈得没有先前快,他挑水还带根竹杆拄着。后来,我离开白衣,就再没有看见过他。

后记
前年正月,我路过白衣,圈井被修砌过,黄桷树依然显出顽强生命力。天空飘洒着几点小雨,几片树叶,被风吹到井周围。我站在上边的公路上,浮想联翩,周大伦孑然一身,满街挑水,多么的造孽。谁同情和怜悯他?他带着所有的遗憾离去了。这世界对他不公平的太多。他不偷窃拿摸,不欺负小孩和妇女,对社会没造成危害,人们为何要这样?他是巴河边一只被遗失的贝壳!今天,贫穷落后早已过去,日子好了,也再没叫骂声了。人们听到述说过去的故事,谁还愿意去追忆、评价那个年代的人或事呢?!
2019.11.19
作者简介:张忠祥,男,四川省平昌县白衣镇云梯村。中学高级教师。二O一七年十月退休。现定居成都市新都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