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谨程简介
吴谨程,泉州海洋学院特聘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民刊收藏馆馆长,中国经典文化出版社总编审,泉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晋江市作家协会主席。著有《诗想档案》等诗歌、散文、评论集10部。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诗选刊》《诗歌月刊》《文艺报》《人民日报》等纸媒,获全国期刊奖、福建省优秀文学作品奖等奖项;作品入选多种年度选本,部分作品被译为英文。
◎吴谨程的诗:十面乡土
作为谜底的晋江
向你描述一条河流,我以为,不能说出谜底
寻常流水,穿过空山的浮云,穿过
人间拥堵的烟火。繁华的烟火
刺桐的船帆驶过喧嚣的市声
最多时,它像极了水中自由的鱼
摘一朵船桅上的花蕾,像向大海求婚
郑重而不着边际。隐秘的背景是
中古,一群人从中原远涉而来,残阳如血
眼光如血,他们卸下荣誉的面具
停下寂寞的身世。看一条河流
在光阴中醒来,就是以身相许,就是生生不息
唯一能给你的提示是:河流两岸的这群人
是我的亲人:我是他们隔世的血脉
◎坐山而占之
国是佛国,城是新城,言必宋元
两朝的船队可以给出繁华的依据
我在一座城的五十年,发现一片海已渐渐旧去
一片水泛起新绿。捱着水成长起来的楼房
街巷和酒肆,铺满风的铜钱
他们怀抱富贵和名利,还能晨起观海
夜里赏月。在一座城的疆土
他们是君王,而我是臣民,我只爱田亩里的故乡
和山顶那一株相思。他们疏漏的田野和梦
贴紧我的岁月,城郭十里
我只爱一座山,占而坐穿,就是一生的相思
◎登凌霄塔怀蔡其矫老师
紫云覆顶,在每一个日出,紫帽山冠冕堂皇
千年的登山道,紫气东来,可供自由吐纳
天湖岭加冠的时候,凌霄塔不为我进禄
金粟之洞非洞,它收藏一万卷经书
一万声暮鼓,外加九十九颗异形的心。洞外江山
默默无声,此处的晋江也在泛光
向北鲤城,往西南安,偏南晋江
我在山顶一览:岁月刹那间矮了半截
水东流,除却雕刻的心,什么也没有留下
我要说的是凌霄:作为塔,三十年前
蔡其矫老师带着我走过一回,留影数帧
现在,紫帽山已换了新装,晋江七月,流火
◎坐穿一个海
习惯于看一个海,看日出的光芒,怎样红上
少年的脸颊。一条光,无数条光,从洋到峡
抵达深沪湾,波浪有波浪的轨迹
我所看见的海,有四季的冷暖
等到夕阳西下,海上的投影变长
我也不回头。海上起伏着人世的稻浪
我的背后,一万种凡尘喧嚣
它不影响我面朝大海,但不留下遁世的去路
我的面前,千帆,万水,最终只剩下一面明镜
看得见晨光,像黑发。不忍见的夕暮
有着斑斓的托词。风起,云涌
像一枚月亮,挑逗阴晴的潮汐
◎叫阳溪的溪
让我肆意穿越多少次,我已经无从记起
先是赤脚趟过,后来,西装革履
每一次都像凯旋,像久别的游子荣归
再后来,我让它肆意穿越多少次,显得扑朔迷离
液体的水流经身躯,我竟然浑然不觉
直到它变得沉重,像多余的血
好在我三不五时扪心自问:叫阳溪的溪
清有几许?我身上的暗伤谁来救治?
“请注意你的方向,允许移花接木。”
因此,你要理解我血管中稀释的水
来自祖国版图那一隅,东海之滨
精致的,比盐更渴的,叫阳溪的溪
◎心形深沪湾
深沪湾在我的内心沉睡,这颗液体的心
起伏我一生的波澜。父亲在海上行船
母亲到南边的深沪买鱼,到北边的永宁卖菜
每一滴水,都是我儿时的玩伴
月黑风高的夜晚,爷爷乘船去了南洋
故事似乎没有结局,深沪湾天天天蓝
这些砂子,铺金晒银,细碎得辽阔、苍茫
爷爷在海上消失了身影,父亲终于睡在西山
深沪湾没有泪水:它是我一世的挂念
某一天清晨,我站在衙口海边
晨曦照亮额头。鱼汛仿如一只候鸟的绝唱
我听到了波浪,浪尖上呈献的闪电
◎衙口,衙口
我可以告诉你这个村子的位置:从北京来
动车至晋江,基本不拐弯,东向十五公里
从马尼拉来,飞机至晋江,南下十五公里
十五公里到海边。海水在四季开花结果
基本不停歇。村子有些显老,但没有白发飘飞
一条叫港的小河,连接到海边
原本有个衙门,或者府邸,钦赐,皇宫起
飞檐翘脊。海风吹,剥落的尽是些荣誉的痕迹
一片红砖古厝,傍海,炊烟笔直
我得告诉你:这是施琅故里
施琅,1683年,率一个庞大的船队
把清朝的旗帜,插上台湾岛去
而现在,他老人家还站在海边
伫立,撑一把利剑,向前逼视
眼前的波浪,身边的菅芒,白茫茫的气息
它其实和我没有多大的关联。我的意思是
在它的侧畔,有千帆交错,但年代失详
我只是其中的一挂,迎风,而略显迟疑
◎乡居笔记
省道308。我在一条琴弦上窝居
走路、上班、吃喝拉撒,做梦,写诗
省道对面是个叫古营的村子
古时的兵营。仿佛征尘、杀伐和兵刃
还在村庄的心脏反复演示
琴弦上生长出共鸣器,有些斑驳
比如摄像头里的植物,比如弯曲的车笛
再比如我在半夜的诵读。经胸腔放大
如果用心,可以听出闪电的意味
背后是海。空闲的时候,我会在岸边走走
看看水,听听潮,想些心事
高帆远影通常难得,这都没关系
你看一朵浮云。人总得水一样明净地
走过一辈子。像一条琴弦
总得在战栗中才能听清自己
如果秋天,天空空着,芦花白了
我便要呼朋唤友:赏月、伤秋、饮酒
白茫茫的芦花在前,背景是十万亩海水
◎小镇,被生活
这么些年,我在小镇生活
绝对老实本分。任凭四季的风
吹瘦了我的身躯。熟悉的敌人会说
别看他温文尔雅,其实是饥饿的
表情和四肢。陌生的朋友会说
他用爱映照内心的玻璃
如同面对一湾大海。潮来
他用双脚搅动波浪,潮往
他用诗歌俯瞰大地
◎狮城,狮子
我固守着的城,有无数的狮子
命名于是有了依据
我蹲守着的狮子,在城隍庙前
这么多年,我没能爱上它的不屈
柔软的内心,从此变得坚硬
青石有青石的葱郁,红砖有红砖的灼热
我的迟疑,仿佛石板路上的香火
照得见冷暖的四季。向一头狮子祈祷
像多年以前,我在你侧畔的新华街
卖一些成衣。温暖了别人
并隐藏自己的身体。必须承认
我从前没能把你充分认知
六月的豪雨是征兆,一片岁末的阳光
就是一张白纸。向一头狮子祈祷
我已经穷尽语词,脑海里闪现的
竟然是:地牛翻身,石狮吐血
现在,我正在一张白纸上写诗
◎天柱山香草世界
向它内部的秩序致敬
生长于天上的花,必须有自己的海拔
和土壤。从根须开始,水的滋养
像我此刻的目光,散漫、游移
飘过枝茎。比天柱山高了一寸
向它外部的孤独致敬
这些叶片记录过雨水和阳光
冷暖和恩怨。风车在季节的末尾
自转,叶片在我的注目中翻飞
比年轮多了一点坚韧
和一朵绽放或含苞的花做知己
向它开启的灵魂致敬
薰衣草、罗勒、薄荷的笑容是香的
而繁华、秩序和冷暖可能是假的
面对峰峦,峰峦之上的万物和众生
一只蝴蝶飞临香气之上
我只能说,它是我的前生
迷茫、困顿,像梦里漂泊的船
◎倦鸟归林
——丙申清明悼蔡其矫老师
倦鸟归林迟。后山无疑是灵魂的花园,四时花开
凤凰木、相思、腊梅、兰草,如毡如盖,花落水流
“我想回到晋江园坂老家”,这样更好。在故乡怀抱
生的假象已经剥离,死的本真越发清晰
这样的圆满,你预设了场景:叶落,归根
清明时节,雨纷纷,从高处流泻,漫不经心
途经荷塘,那最圆润的一滴,即是诗歌的因果
清明原是踏青的季节。种瓜点豆,耕耘功德
一滴水又将远游,这些浪漫的雨水
终究汇聚于海,海啸风吟:夕阳西下早
◎五里桥
从这头到那头,桥长5华里,亭5座
更远的地方,有城郭、乡闾和玉兰的香
还有不确定的远方。拍遍栏杆,面南
就可以看见海上的云天。时间是可靠的
1138,南宋绍兴八年,刚刚迁都的赵宋
从五里桥泛舟北上,南糖北棉,一月可抵临安
返航时,不妨捎带些西湖的杨柳,或者歌舞
泊在安平港边。不与你比辽阔,不比苏堤
比脚下的苍茫。比造桥,让石头在海上打坐参禅
“黄护捐钱三万缗”,我习惯在桥上漫步,想象
僧祖派、赵令衿的脚印,踏过361墩步
最后定格于中亭。月光的手抚过,擦亮
16方碑刻。他们的名字,最先从斑驳中突围
三万亩海水是底色,期间烟波浩渺
帆影拉长的,叫朝代,不多不少,刚刚888年
我习惯在桥头,熟记五里桥的技术指标
桥宽3米有余,这个尺度臻乎完美
要是落日有余晖,几乎可以唱一阕满江红
或者循着2尊石将军的视线,将一曲骊歌
唱成“五里桥成陆上桥”。翘首以望,郑藩旧邸
踪全消:那么多的风雨,参与了染指
我习惯在桥尾追思,海上的桥,桥下的水
演绎了怎样的沧桑传奇。思绪是飞翔的鸥鸟
繁华靠不住,靠得住的是时间,888年
◎梧林写意(组诗)
梧林,那些楼
村口良田千顷,村前的溪流蜿蜒
叫梧林的村庄,番仔楼站成乡愁的梧桐
这一株叫朝东楼,那一株叫德兜楼
还有旧学堂、胸怀祖国楼
在时间的纵容下,长成繁茂的森林
我要在朗朗乾坤之下,原谅自己的冒失
把我内心的灰,融入你枝叶的白
掏出属于浮躁、虚荣的部分
求证你厚实的躯干。叫五层楼的楼
它看见了时间的虚空,和我孱弱的身躯
我要在光天化日之下,潜入一个雕花的窗户
这样,在我隐身之后,只剩下蓝天白云
和一株寂寞的榕。只剩下我的热烈
在七月梧林,随风飘摇
◎梧桐林间
极目海天,泉州湾、祥芝港晨曦初现
这样的潮流,在明朝的天空下,起伏跌宕
流逝是岁月的规则。叫旺生的开基祖
他以胸怀为船,长子拓荒梧林
二子东渡台湾。把七百年的谱乘,写上逝者如斯
写成一个族群的格局。我一直觉得
七百年前的台湾,五百年前的菲律宾
怎一个胼手胝足写得?比如此刻
面对一片虚设的美景,这些哥特式、皇宫式
古罗马式建筑,我只想起先前的梧桐
石鼓山为依,梧垵溪列前
“梧桐生矣,于彼朝阳。”以柔情为水
在百福墙内,在繁复的年轮上
安放一颗漂泊的灵魂
◎五层楼打开的天空
五层楼打开的天空,注定要备受瞩目
注定要与四时风雨过往密集
万物有隐喻。一层之下为基础
钢筋为骨,沙石沉金
红头发的英吉利工程师洒下第一把白灰
一层的罗马科林斯叠柱,撑开一个惊艳的门面
那么,这些廊柱、山花、水泥宝瓶栏杆
像我的前世遇上今生。二层的廊柱
有着上海租界的遗存,塌寿是闽南的
山花是异域的。我不说三层的阳台
能承载多少乡愁的月光,如果歌唱
那些声符的语词,便要攀爬上四层楼梯
抵达五层。钢筋在混凝土的内部沉睡
我在五层楼的天台上,向你说出:楼高路远
◎在德鑨宅,榕树撑起的繁华
有一种繁华,我未能见过。1921年
德鑨起大厝,皇宫式,两落五间张,右护龙
一张蓝图,在春天摊开,阳光耀眼
天空于是向深处蓝了几分
总有一声鸟鸣,穿过时光的小巷
在滴水的屋檐停留,总有一颗种子
在屋顶交出自己。像春天交给流水
像容颜交给沧桑。一棵树坐穿岁月
它将自己的海拔降低,禅定,打坐
石头之上,这些裸露的根脉
仿如德鑨家族的后裔,盘根错节
天空之上,每一片叶子都写满冲动
四壁框定的空间,有虬枝出墙
那是我幽深的望眼,向繁华伸展
◎泉州,泉州(组诗)
鲤鱼城
鲤鱼跃上水面 海上花开 白茫茫
城墙轻轻 搬上船 过海漂洋
城墙厚重 种朵花 向繁华伸展
鳞片的光芒 一条鱼完整地呈现
沿护城河开过的花 勾勒出鲤鱼的棱角
像血液 流经一城温暖的夕光
花是刺桐花 新娘的绣花鞋漫上潮水
一支橹靠墙而立 像新郎怀里的水晶
一条游鱼靠过来 新娘的体香溢出眠床
绣花鞋镀亮古城的石板 红烛在初夜失眠
推开东窗 鲤鱼在海上梳妆
推开西窗 蛙鸣在田园呢喃
鲤鱼跃上船板 像一挂风帆泊入白夜
推开北窗 乳泉镜子般照见自己
推开南窗 一江流水汩汩 洞开潋滟
◎后渚港
刺桐花浅浅一笑 后渚港便翻开一面玻璃
蔚蓝 雪白 弯弯曲曲的光芒
那时它樯桅如云 梯航万国
现在我要引导你走向镜中的映照
涌动 涌动 泉州男人鼻息的波浪
你会看到涨潮 把风和云折叠成航船
那时你找不到我确切的存在
从船上走下波斯的女人 扶桑的女人
像一条寻欢的游鱼 隐于曲折的街巷
那时我是一支摆动着的船橹
搅一江喧嚣的流水 与夜间的灯笼
白天的脂粉玩着迷藏
累了 泊入聚宝街珍珠玳瑁织成的衣裳
等待再一次涨潮 让满城刺桐花香
激活男人深藏不露的阳刚
◎东西塔
无法想象 桑开白莲 多么美好的证词
在坚硬的唐朝 阴柔的宋朝 东西塔
托举开元寺五方佛的威仪 浩荡无边
莲白桑红 东西塔被风雕镂得雍容华贵
掏空石头内部的冷暖 吐气若兰
幻化八十个铜铃 任它在塔尖叮当
那些金刚 罗汉 挺拔的步履在石上
沉沉睡去 剩下呼吸
糅合八面来风 就这样伸展开去
石头的城 只有阳光见证身体内的秘密
踏平大海和波澜 采一束浪花
熨平 嵌入石头的勾栏
梦幻的桑莲 像两条擎立挺拔的鞭
抹去双乳山摇曳的阴暗
一头连接港湾 在岁月的胸口流浪
◎老君岩
老子天下第一 泉州的石头开口
说这话的时候 老君长髯飘然
不言而喻 它的笑容充满道的诡秘
比抚摸晚了一些 他左手依膝襟风已息
右手凭几 高贵就在额头以上的高度
如巍巍清源 用漫漫青葱见证此在
但比岁月早 他看见一座城返老还童
紫气东来 潮水刚刚打湿城雕上的飞天
世事 盛衰 如同城基下起落的涛声
青牛西去 他好像一直不曾离开
西去的是魂魄 或者爱恨
贴近他的右耳低语 又是一天的开始
一条路走向轮回 沉默是最安静的道德
一只鹰来过 它口衔青草
说的是来年春早 所有的种子都要发芽
◎五里桥
坚硬的骨骼 五里桥像泉州男人的矫勇
更就一条脐带 柔韧源自它内部的秩序
剥开它的表层 浮出水的围裹
石头为骨 石头更是它灵魂
浮出水面躁动着的语词
词不达意 只抵消水中藏匿着的隐秘
那一块庞然的石板 就这样横架在船上
一头连着泉州湾的烟波浩渺 一头
连接安平港远航的船螺 声声激越
就这样浮于海 多好 这蔚蓝的色调
被泉州人种植于身体内
那些自由的人 于是走进海洋的舞台
从一头走向另一头 时间还不曾衰老
从那头到这头 泉州湾抒情的波涛
抽身而出 海峡的帷幕正徐徐拉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