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型纪实文学连载 净月潭边
逯家驹著
故事十一 小心皮袄(讲述人 逯盛春)
净月潭的上游是两条小河。一条位于北端。往源头数依次是董家屯、范家油坊、广隆号、小河子、孤家大泡子;另一条分岔在南端。往源头数依次是河沿、朱大屯、小东沟、杨家东沟。
就说南端的分岔——朱大屯河。河东岸住着一户人家姓范,其真实姓名很少有人知道,也很少有人提及,但他的绰号却通俗易懂、“脍炙人口”,叫“范小走儿”。
1964年,小走儿23岁。在这年的10月1日,也就是国庆节,他和本屯儿姑娘李晓红登记结了婚。新婚燕尔,洞房花烛,俩人体验到了从未体验过的销魂快感(此话并非赘笔。因眼下婚前性行为已司空见惯,且大有被公众接受和认可之倾向),每天都心旷神怡、兴奋异常,好像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儿,看谁都顺眼,对明天和未来有着美好的憧憬。蜜月刚过不久,在12月3日(农历冬月初一)这一天,二人心血来潮,想去长春市内照几张“艺术照”,好为自己的新婚增添些许情趣和提升一下生活品位。因为那时农村没有照相馆,流动摄影师也如凤毛麟角,要照相只能去长春市内。
当年,想要上市内,只有徒步走到逯家湾,也就是今天的净月潭公园儿正门。到了那儿才可以乘公共汽车。而从小走儿的家——朱大屯到逯家湾车站,还有相当远的距离。夏天,人们得走潭北岸一条蜿蜒曲折的山路,绕了很远才到车站;而冬天就不同了,因为零下30几度的温度,河水都结了冰。这样一来,就可以先顺着朱大屯河走两公里进入净月潭,然后在宽阔的冰面儿上再取一条直线走五公里左右就到了逯家湾公共汽车站。
通常情况下,中老年都选择徒步走到车站,甚至到了车站也不坐车,继续朝市内步行。毕竟是过来人,他们很心疼钱哪;而年轻人则不同了,无论什么时候也要比他们长辈的消费意识快半拍儿——到了车站,非坐坐车不可。不仅如此,生活模式也与长辈们有所不同。比如从家到车站这段儿距离吧,他们往往滑着一种叫做“冰车”的交通工具来完成。所谓冰车,就是类似把两只滑冰时穿的冰鞋一左一右摆好,上面再固定上一块板儿,人坐在上面两手握住冰钎(见注解)向前滑冰车。冰车的脚并不是冰鞋,而是两块儿木方儿;木方儿底下附上较粗的铁丝儿,以使其与冰面儿接触时产生更光滑的效果。
范小走儿儿小两口儿自然是以滑冰车的方式通过净月潭了。别看李晓红是个女流之辈,滑起冰来却不让须眉。二人商量妥当,兜里各揣五元钱就准备上路。可当晓红来到仓房一看,发现冰车不见了。问小走儿,小走儿挠了一下头皮,往大睁了睁眼睛,说:“对了,让我借给了王二狗了。”于是就冲东院的王二狗家喊:“二狗子,快把冰车给我送过来,我要出门儿!”
小走儿喊了好几声,只听二狗子每次都应允,就是迟迟不见他送过来。
小走儿出门儿心切,就自己过去拿。到了二狗家的当院儿(门前的空地儿)一看,二狗正吭哧憋肚地修理冰车呢!毫无疑问,这是给弄坏了,难怪喊他半天也不动坑儿(“不离开原地”之意)。
要是前两个月,小走儿是不会不了了之的;可他刚结婚不到两个月,人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一般的事情都在容纳和忍让之列。就听小走儿像没这么回事儿似的说:“你哪有我会修,还是给我吧。我拿回去整巴整巴得了。”
小走儿把冰车拿回来一瞧,原来只是固定后备箱(冰车尾部的一个类似摩托后备箱的装置)的铁钉松动了,倘若在平时,乃无关紧要的事;只是今天不同。因为滑着它出门儿,回来要盛装一些东西的。小走儿匆匆忙忙地简单用锤子钉巴钉巴就要出发。
晓红婚前也是个淘丫头,平素总跟半大小子一块儿在冰上滑冰车玩儿。冰车修好后,小走儿让他坐在自己的身后带着她,而晓红则执意再借一个来和他并驾齐驱。人家晓红也有本事,好像都没用上两分钟就借回来一个挺不错的冰车,二人正式上路。
刚走出大门,晓红又叫住了丈夫,建议他既然去照相、去美,为何不把你那件宝贝——花四十三元钱购置的皮袄穿上呢?小走儿经媳妇一提醒,豁然开朗,迅速地返回屋里从箱子最底层翻出皮袄穿了,等再次从屋里走出来时,比方才可阔气和洋气多了。
路上行程不表。只见他们不长时间就到了净月潭大坝——水塔附近。双双将冰车放到塔下,上岸之后来到车站,乘上22路公共汽车就到了长春市内。
当年轻易不丢东西,更何况是不值钱的冰车——几乎家家都有,简单的工序人人会做。因此把冰车放在塔下,二人还是比较放心的。
在三马路郊线儿公共汽车终点站一下车,他俩就“直奔主题”,按图索骥找到东风照相馆。他们几年前来过两次市内,但东风照相馆是初次来。小走儿经常在净月潭的冰面上玩儿冰车,而且也去逯家湾徜徉过,因此对那一带很熟;至于到了市内在哪儿下车、去照相馆怎么走,都是临行前把大人们的叮嘱悉数牢记在心使然。
话说这二人双双来到东风照相馆,兴致勃勃地刚要推门儿进屋,晓红一把拉住丈夫。“干啥?”小走儿问道。晓红悄声道:“你看看门上贴的那四个大字是啥?”小走儿定睛一瞧, 可不是——怎么玻璃上贴着“小心皮袄”?难道照相馆里有小偷儿不成?他下意识地低头儿看了看身上穿的皮袄——那可是他在生产队里干活儿辛辛苦苦攒了一年钱才买的呀,是他的心肝宝贝,可不能让它丢了!二人四目相对,马上会意,遂心照不宣、小心翼翼地进了照相馆。然而,不留意则罢,一留意可大事不妙了。只见屋里的每个柜台的玻璃上都贴着“小心皮袄”这样四个字儿!坏了,我们进了专偷皮袄的贼窝儿了——要不咋不贴“小心皮鞋”或者“小心”别的什么东西,而到处都是“小心皮袄”呢?想到此,小走儿拉着晓红就往外走,一走就离开了这是非之地30米远。
怎么办?就这么打道回府?这实在是不甘心哪。情况既然如此糟糕,“艺术照”不照就不照了,可买件喜欢的衣裳、买点儿糖果儿总还可以的吧?二人又是一拍即合,就开始寻觅商店。他们往北一瞅,一座四层楼的楼腰挂着一块牌匾,上面的字儿是“长春市第一百货商店”。二人虽然都是小学二年级文化,可这几个字儿偏偏居然全都认了下来。这大概与来之前大人的嘱咐不无关系吧?他们带着一点儿遗憾,来到商店门前。刚想进去,小走儿突然使劲儿地拽了一把晓红的衣襟,说:“完了完了,今天这个日子就是和我们过不去呀。你看,这扇大门的玻璃上也他妈的是这几个字儿!”晓红抬眼望去——果不其然。不但字的大小一样,就连颜色也都是红的!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至此,二人不约而同做出决定:撤。什么也不买了,就这么回去——无论如何皮袄也是重点保护对象!他们一阵小跑儿返回车站,急匆匆地上了公共汽车,回到了逯家湾。除了花几角钱起车票外,腰包儿里的钱一文未动,可以说是“完璧归赵”。
如小走儿预想的一样——“寄存”在塔下的冰车“安然无恙”。二人于是一前一后,怀着复杂的心情,望着广阔、平坦的冰的世界,坐上了交通工具……
基于中国男人的传统美德,小走儿当然让媳妇打头,自己当“后卫”。他一边庆幸着皮袄依然“健在”,一边遗憾着“一事无成”和“一无所获”。也是由于今天的温度不是很低,也是因为心神不安、来去匆匆——当冰车行进到一半儿路程时,小走儿感到有点儿热。他索性停下冰车,脱掉皮袄,放进冰车的后备箱内继续前行,半小时后到了家。可一到家才发现,冰车上的后备箱不知什么时候从冰车上脱落了,皮袄自然也同归于尽!小走儿这个恨自己呀:临来时怎么就没认真修理修理后备箱呢?都快到家了,为啥就不能再坚持一会儿,非把皮袄脱下来不可呢?为什么非得趁人家不偷别的,专偷皮袄的日子来照相呢?小走儿怕就怕丢皮袄,可结果还是丢了。咳,啥也别说啦,就是俩字儿:“该丢”!可怜的范小走儿儿欲哭无泪,沮丧至极……
小红很善解人意,说:“丢的是祸,祸去福来。再说,该是你的,想扔都扔不掉;不该是你的,咋留也留不住,还兴许一会儿有人儿捡着了给咱们送回来呢。”
只听小走儿苦笑了一声,说,媳妇不怪罪就阿弥陀佛了,还想有人送回来?
也不知是咋回事儿——二人都没有返回去,再到净月潭的冰面上找一找这种意识,俨然这件皮袄真就“该丢”似的。
当这对儿新人无精打采地来到家门前时,正巧二狗子也在自己家的当院儿。看见大冬天里小走儿只穿了一件上衣,不禁感到奇怪,于是问其缘由。小走儿颓丧地将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讲给了二狗子听。二狗子一边说后备箱脱落与自己也有关系,真心实意道了歉;一边表示玻璃上决不会贴“小心皮袄”。可小走儿他们二人异口同声地坚持说“千真万确”。二狗子正读三年级,在这对儿只有二年级水平、长自己十多岁的哥嫂面前,堪称文化“大哥大”。于是就诡谲地问:“是不是你们看错字儿了?”晓红瞅瞅丈夫,小走儿望望妻子,似乎没有了刚才的执著了。因为他们的确没太多的把握,只是看那后面两个字有些像,经过综合分析而“推理”为“皮袄”的。
原来,东北方言将“皮袄”的“袄”读作“nǎo”。他们看到的那四个字是“小心玻璃”。他们一看,“玻璃”的“璃”右半部有点儿像头脑的“脑”,它前面的“玻”应该念“皮”,所以连起来肯定是“皮脑(袄)”了。
二狗子了解了真相,笑得前仰后合。他故意显摆自己有文化,说:“你们哪你们哪,咋就不再多念一年书呢?玻璃这两个字儿三年级就学到了,在12课里。不信听我给你们背诵背诵——今天是大扫除,三年一班的同学负责擦玻璃……”
这对儿小两口儿就别提多汗颜了。虽然是虚惊了一场,根本不存在偷皮袄一事,可毕竟还是丢了。
正在此时,二狗子的爹和妈从外面回来,怀里居然抱着小走儿丢失的后备箱!这对儿小夫妻立刻睁大了眼睛,惊喜万分!万万没有想到晓红那句劝丈夫要想开的话居然变成了真事儿!
听二狗子爹说,他在净月潭南岸的山上拾柴,发现200米远的冰面上有个东西;走进一看,好像儿子常从小走儿家借来的冰车上的箱子;再打开盖儿,里边装着一件皮袄——这皮袄在朱大屯可以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范小走儿他一人拥有。二狗爹料到,一定是小走儿丢的,于是就有了刚才的一幕。
行文至此,特拟联儿一副。
上联:学识薄望文生义易出笑话
下联:人品好忠厚老实终有福音
(注解)冰钎:上端为手柄,木质;下端嵌进一根儿铁条磨尖,以刺进冰里作为冰车前进时所支撑的动力。人握住冰钎,连续有节奏地向身后支撑,通过反作用力将自己不停地送向前方。就和起船时使用篙支撑的原理一样。(此故事曾于2008年在《长春晚报》副刊刊出,标题《小心皮袄》。)
读者作者互动:
一、你认为范小走儿、李晓红只念了小学二年,是怪他们自己还是应该怪有关政府抑或教育部门呢?
二、当年捡东西一般都能够及时还给失主,而现在的情况却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你觉得应该从哪方面入手来解决这个问题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