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乡长不吃面条
作者‖周围
乡长不吃面条,全乡五十五平方公里的地盘上,可谓是人尽皆知,坊间还流传着各种段子,归纳起来大致有三个版本:一说,有一年乡长驻村帮扶,吃住在贫困户家中,因为上顿下顿地吃面条,临到最后端上面条,他两腿肚子就发软,胃里直想吐。二说,有一次乡长撞见伙房的老师傅锅里捞面条,其中有一缕面条滑落到地上,只见老师傅不慌不忙地用筷子从地上挑起来,随手又扔进了锅里,最终也不知道盛到谁的碗里。三说,乡长近些年血糖和尿酸都攀爬升高,年纪大了呀,人就更加懂得惜命,而面条呈酸性,医生就建议他少吃细粮,多吃粗粮。为了自己身体健康,他只得遵从医嘱。

当然,不时还有其它零星的非主流的传言,活跃着全乡十七个村4万多乡民茶余饭后的氛围。见到乡长,大家就不免会产生好奇,“为什么”就成了一个问题,像一座山岭横亘在面前。有些比较熟络的市县领导一起吃饭,席间也不免会问起乡长为什么不吃面条,乡长或是装作没有听见,或是搪塞过去。说羊不吃肉,狗不吃草,没有啥理由。
但是,乡长不吃面条这件事千真万确!据大家回忆考证,近十年,乡里从来没有人见过乡长吃面条。乡长也很少在机关伙上吃,即使是在伙上吃,厨师也不敢给乡长上面条。有时候工作上的接待,即便主食上了面条,乡长要么说他已经吃饱了,不吃;要么让服务员换成米饭或是水饺。这倒是给“乡长不吃面条”更加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
我大学毕业后,过五关斩六将,最后通过了公务员招录考试,被分配到乐水乡政府工作。我曾经在省市报纸上发表过几篇“豆腐块”,所以被乡长安排到办公室工作,负责写些公文材料,他的重要场合讲话和乡里重点工作方案,绝大多数都是经由我在电脑里敲打出来的。

我的办公室就在乡长隔壁,这样一来,工作中我和乡长接触打交道的机会,自然就比其他人要多一些。我和乡长单独相处的机会越多,我的好奇心也就与日俱增。有好几次,压抑在心头的那个问题,差点儿脱口而出。
最终之所以没有向乡长发问,是我来乡里这段短暂工作经历起了作用。乡领导经常讲,要摆正位置。而我呢?初出茅庐的学生,自然得谦虚些,不该问的问题坚决不问,特别是与工作无关的问题,更是要慎之又慎。
但是,这个问题彷如一根鱼刺卡在我的喉咙,一天不搞清缘由,就像那根鱼刺一天没有吞咽到肚子里。当然,这其中还有我小小的虚荣心在作怪。
随着我和乡长频繁地接触,私下里有人叫我“周秘书”,还听到了我和乡长是远房亲戚的传言。人言在一天天把我往上推,我自己也得借势往上蹿呀!试想,如果有一天,某人问起我“乡长为什么不吃面条呀”这等问题,我竟然回答不上来,那我与乡长之间关系的传言,势必一定会大打折扣,或是不攻自破,令人置疑。

想起这些,我内心就涌出一种紧迫感和危机感。可我知道,凡事不能操之过急。青蛙是可以从开水锅里跳出去的,必须用小火,慢慢地升温。而我也在乐观地评估,相信只要与乡长感情上一天天地升温,关系上再深入一些,肯定有一天乡长会亲口讲述出来。
怀着这样的一种信念,我整整等待了一年。这一年,问题还是问题,除了多出几条传言,仍旧没有得到令人信服和满意的答案。
而我和乡长的关系,随着交情深入,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已经由上下级变成了兄弟。私下里只有我们俩,无论是在办公室还是在车里,乡长总是和我称兄道弟。这让我看到了我的前途充满了无限的希望。
有一段时间不见乡长上班,我打他的电话,电话关机。问乡党政办主任,他半是揶揄半是傲气地说,乡长住院快一个星期了,你这大秘书当的!我也顾不上生气,耐住性子仔细打探,打探清楚后,我跑到附近的市场买了几样水果,搭上最近的一趟班车,立即往医院赶。

我在市医院住院部最偏僻的一个病房找到了乡长。
他像是换了个人一样,面黄肌瘦,眼窝深陷,目光呆滞。后来我才从医生那儿知道是患了肾功能衰竭症。我来到他的病床前,给他打了声招呼,就径直上前,走到他的床前,坐下替他掖了掖被子,埋怨他说:“乡长,你生病住院了,也不给兄弟们说一声!”我故意把“兄弟”这两个字咬得很重,因为把生病人当成兄弟,那感情才算得上真挚。
乡长眼里闪出一道泪光,他充满感激地看着我,慢慢吞吞地说:“兄弟们都很忙,我这住院也没什么事,免得大家牵挂。放心工作吧!”我坐在病床边上,并尽量按照他的声调和语速,聊起乡里的工作,聊起他的病情,聊起等他出院了之后计划落实的一些事情。
大约半个时辰过去了,我起身准备离开。乡长说,小周,没事就再坐会儿吧。说完,他用真诚而信任的目光盯着我。我只好对他说:“那好吧,乡长,我再陪你聊一会儿。”

乡长看了看门外,然后看了看我,一脸戚容,他突然拉起我的手,说:“我是个罪人呀!”
我敏锐地意识到,他即将开启的故事,必定与我一直期待的答案相关。这也让我内心涌出两个成语: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生活往往也正是如此,漫长的等待,最后在顺其自然中,迎来一个结局的诞生。
“那一年,我陪着县工作组,到油坊村二小队蹲点,组织开展“双抢”工作,噢,双抢呀,就是抢收早稻、抢种晚稻。工作组一行六人,吃饭安排在油坊村村长黄福喜家,晚上住在村里一座废弃的粮库里。我们起先是想单独开伙,可是正值‘双抢’,各家各户都忙得跳,三伏天天气炎热,大家也不想动,另外,工作组的几个年轻人又都不会做饭。最后,村里没有办法,就派饭到黄福喜家了。”
“一定是吃面条吧?”我仔细地听着乡长的讲述,故意把话题往我的兴奋点上引。

乡长说:“是呀,那时候穷,老百姓基本上都是吃面条,而面条做得最好吃的,要数油坊村村长黄福喜家媳妇做的手擀面。后来,我想也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工作组才安派到黄福喜家。”
“黄福喜的媳妇我们以前没有见过,每次进屋看到的,是桌子上摆放着的两大盆冒着热气、铺满香葱的手擀面。闻到那整个屋子里弥漫的香气,饥肠辘辘的我们只顾抢着舀到碗里,围坐在桌旁‘呼呼啦啦’地开吃。”
“这期间,黄福喜的媳妇像是故意在躲避我们,从来没有见她现身。有几次县工作组的人说,嫂子天天给我们做饭,辛苦了,提出让黄福喜叫他媳妇出来一起到堂屋桌上吃,黄福喜嘿嘿笑着说,领导,可不能坏了我们乡下的风俗呀!娘们哪能上桌吃饭?你们是县领导,能吃她的面条,就算是我们全家人的福气啦。”
“于是,我们也就心安理得地吃着他家的饭,也忘记了有一个做饭的人。”

“有一天,几个人进屋都拿着碗抢着盛面条,我想趁着这个当儿去方便一下。黄福喜指着告诉我绕过厨房,最后面墙角是厕所。我随即往厕所跑。”
“从堂屋往后走,先是穿过一个天井,青石板上长着薄薄的一层苔藓,所以我小心翼翼地探着往前走。因为走得慢,脚步轻,所以整个院子显得非常安静。这时,我隐隐地听到有哭声从厨房里传出来。”
“我不由自主地朝着传来声音的那个窗户走去,并偷偷地把头往里探。”
“我看到了这辈子都不该看到的一幕!”
“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在昏黄的灯光下,赤裸着上身,身上,胳膊上,一片一片地粘上了白色的面粉。她一边有气无力地和着面,竟然还一边咒骂我们。”
“小周,你是不是觉得我可卑鄙?去偷看一个赤裸上身的女人。”我一个劲地摇头,说,乡长,你不是那种人!
“是的,我不是那种人!小周。这样告诉你吧,我真宁愿看到的是一个丰满圆润的的女人。我也宁愿被人骂成是流氓。可偏不是!那个女人的身子,像一具骷髅。”

“最关键的是,我真不应该在那儿继续窥听,她咒骂我们的话,让我一辈子都内疚。”
“乡长,她骂了你们些什么?”我急切地问道。
“她说……她说……”
“哎呀,小周,每次回忆起这件事,我就要痛苦一次!”乡长情绪陡然激动起来,眼眶里滚动着泪花。我递给他一张纸巾,他接过后,手颤巍巍地揩了一下。我不再问他什么,只沉默地看着他的嘴,等他平静过后,从那儿再次发出不急不慢的声音。
“她咒骂我们说:什么世道呀!都是些狗屁领导!要一个癌症晚期的病人来侍候!这一住就十三天,还要在这吃下去!非要把老娘的家吃穷,非要把老娘的命耗尽!吃吧,吃吧,吃完这面条统统都去死吧!”
“我的心里一惊。脸上红一阵紫一阵的。我没有到后院上厕所,而是急匆匆地从天井穿过,却一不小心跌滑倒在地上,把那个空铁桶踢翻滚了老远。院子里传来‘叮咛哐当’一声。而我明显地感觉到,从窗户里透过一双眼神,正惊恐地盯着我后背。”
“就连晚上那顿面条,我忘了是吃了还是没有吃。”

“第二天,我当面向黄福喜核实一些情况,才知道,他媳妇两年前被诊断为肺癌晚期,身体一直很虚弱。以前工作组驻村,都是在黄福喜家吃饭,后来这就成了个惯例,没有人把她媳妇看成是病人。我非常委婉地把昨晚见到的一幕告诉了黄福喜,并代表工作组公布了我们的决定。”
“第三天,工作组开始自己做饭。工作组的其他几个同志非常不解,说那么好吃的手擀面条,为什么非要自讨苦吃单独开伙呢?”
“第四天,大清早。我正在刷牙。黄福喜急匆匆地跑来找我,他说,他媳妇上吊死了。我愣在那儿,牙刷半截杵在嘴里,一动不动,半天没有缓过神来。”
“见我一副惊悸的表情,黄福喜像是宽慰我,也像是宽慰他自己,说,都是病痛折磨的,她也活腻了,活着还不如死了享福。这怨不得任何人,人的命,天注定,是她寿数到了。”
“我不知道如何接腔,就小声附合说,嗯,嗯,你说的也是。这样她享福了。”
乡长缓缓地从故事里拉回到病房的现实中,他说,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吃面条。

乡长的故事讲完了。我终于明白,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段故事,或是仅属于自己的领地,我们没有必要挖空心思地要去探听,或不顾一切地要去占领。许多问题,只要不再被提及,随着时光的消磨,都可能被慢慢地遗忘掉的。
我想是这样的。乡长不吃面条的故事,我或许也会遗忘。
遗忘,一定是因为我不想提及。

作者简介:周围,原名周学齐,男,湖北红安人,毕业于解放军军事交通学院。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诗歌创作研究会会员,1996年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在《解放军报》《中国国防报》《解放军文艺》《中国诗歌网》《中国乡村》《今晚报》《河南日报《郑州晚报》等军内外报刊杂志发表新闻报道、小说、诗歌、评论300余篇,20余万字,多次在全国各类征文比赛中获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