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爱之债
文/乜也
演播/茉莉
一
直到二十三年后,林松涛——那时候他叫林胜利(是他当团长的父亲在子弹呼啸的战壕里给他起的名字),被下派到佛岭县任挂职县委副书记(佛岭县正是二十三年前我们大学毕业分配去的那个县城),他才告诉我当年在那个遥远的山村,他曾和一个乡下女人发生过一段单纯又浪漫的爱情故事。
最东北最东北边的佛岭县,的确是个遥远的地方。从省城坐火车,中间换车顺利的话,也至少得一天一夜半才能到达。何况还有从北京上海等高校分配来的大学生,就更要在途中颠簸好几个日日夜夜了。因为那时候凡分来的大学生,家庭有点污点的,都必需先集中劳动煅炼一二年,得到脱胎换骨的改造以后,才能正式分配工作。因为我和林胜利都被分配到科尔台农场劳动煅练。而且我们两人一直肩膀挨肩膀睡在一铺大炕上,两个人的关系自然就比其他人更密切。他是因为当军区副司令员的父亲被划为彭德怀线上的人物而成为黑狗崽子的,我是因为父亲北大没毕业就参加了东北军,西安事变后又被收编到国民党军队而成了名符其实的黑五类子弟的。然而,我们两个人竟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在科尔台农场劳动结束后,他被分配到佛岭县最南边的围垦公社,我被分到最北边的抢垦公社。因为自我们两个人分开以后,很少有机会能再见面,所以,关于他在围垦公社和一个乡下女人的情事,自始至终我也一无所知,他也一直没有机会跟我提起过。
林松涛是省委选中要重点培养的后备干部,按程序和规律都要下派到基层煅练两年。这次挂职下派煅练,本来他是不愿意到我们大学毕业分配的那个佛岭县挂职的,但是组织部说考虑到他曾经在那儿工作过,比别人熟悉,那儿又是个最后进的县,最需要加强力量,所以认为他是最合适的人选。因为他不能说出他不愿意去佛岭县的真正理由,所以也只好勉为其难了。好在他现在已经不叫林胜利,而是叫林松涛了。当年那时候他又一直是在最偏远的围垦公社中学里教书,跟外界很少联系。时间又过去了二十多年,现在恐怕就更没有几个人认识他了。
林松涛父亲平反以后,他很快就调到了省城工作。开始的一二年,他还能经常给那个女人寄一点钱。后来,他听说她成了家,又有了小孩,就不方便了,工作又忙,那女人又从未提出过任何要求,慢慢地也就不再联系了。岁月流逝,渐渐就淡忘了。要不是这一回作为省委后备干部被下派到佛岭县挂职煅炼,他也许一辈子都想不起这件事了。
然而,他却难以忘却那一双黑亮黑亮的眼睛,正是那一双浓密密睫毛下黑亮亮眸子羞怯怯的一瞥,使他分配到围垦公社三个月以来,一直阴沉阴暗的心情,像是突然照进了一缕明丽温馨的阳光,一下子亮堂起来。从此便每日都想再看见那一双亮晶晶温柔柔的眼睛。可是刚被学校招到食堂帮忙的王桂花,却一见了他就脸红心跳,给他打饭时,也总低垂着头,只是偶尔用眼角的余光瞄他一眼,脸颊就又唰啦一下子羞涩涩地红了。待到他端着饭盒转身走出食堂时,她才又偷偷地抬起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食堂门前的一片向日葵后面。以至于第二次去打饭,林胜利一走出食堂,就能感觉到身后有一双黑亮亮的眼睛一直跟随着他,心口窝就会一阵砰砰砰激跳,就有一种异常的甜蜜感涌上心头。但是他却不敢回过头看。因为他知道,倘若他回过头去看,她一定会很窘迫很尴尬,说不定以后连照面都不跟他打了。
从此,那一瞥之间绯红脸颊上的腼腆,那隐藏在嘴角边上细细唇纹里的脉动,那腮边上两个浅浅小酒窝里,流动着的时隐时现的羞涩涩的笑影,再也挥之不去。一夜又一夜在他的梦境里闪动浮现。以至于使他深深陷入甜蜜和痛苦的思念中不能自拔。
所以当学校放农忙假,食堂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吃饭,学校就叫王桂花一个人留下来给他作饭,两个人谁也不能再躲避谁了。而毕竟受过高等教育又广见世面的林胜利要勇敢得多,所以当他一把抓住她的一双纤细的小手,尽管王桂花的十根手指都在不停地颤抖,极力地往外挣扎,但他还是猛一下就把一个娇小柔弱浑身颤栗个不停的姑娘,紧紧地搂进了怀里,并从此彻底温柔地占有了她——她那无比温馨柔软的玉体,和她那无比善良纯洁的心灵。使她每一天每一夜都沉浸在无比的甜蜜幸福之中,也使他长时间笼罩在心底里的阴霾被一扫而光。
曾经是副司令员公子,如今是黑帮子弟的林胜利,在被发配到这个穷乡僻壤,差不多对一切都绝望了的时候,一个美丽姑娘——林松涛也就是林胜利告诉我,王桂花的美丽,在他的那个最名牌的大学里,一万多学生中至少有三千名女生,却无人能与之媲美。所以相好了两个月以后,林胜利决定要娶这个农村姑娘为妻。可是王桂花却瞪大着一双黑亮亮的眼睛,惊异地盯着他,不住点地摇头:不不不——不——
她除了一连串地说着不,就是一连串的泪水哗哗地涌流下来。她把头扎进林胜利的怀里呜呜地哭泣着。从日头落山一直哭到月牙西沉。林胜利就一直热烈地吻着她的眼睛她的眉毛她的嘴唇,两个人也一直紧紧地拥抱着,双双沉醉在无比的甜蜜和幸福之中,直到一次又一次呢喃细语着的海誓山盟唤醒启明星从天幕上升起。
然而,却就在这个时候,副司令员不仅官复原职,还被作为军代表结合进了省革委会。林胜利终于又胜利了。可是在他就要登上县里专程派来接他的小汽车时,却怎么也找不见王桂花,所以他在离开生活了两年半的围垦公社时,却没能够和亲爱的人,作一次亲爱的告别。只是在火车缓缓驶离佛岭车站,火车头扬头吼叫了一声,向省城方向开去的时候,他把半个身子探出车窗,想再最后看一眼这个天鹅项下最东北边的小城的时候,却看见最后一节车厢的后面,一直有一个人影在追赶着火车奔跑,他惊异地瞪大了眼睛,因为他看见了那个人脖子上围着的一条鲜红的红头巾,他立刻想到了他曾送给过王桂花这样一条红头巾。那是他让一个高中同学从省城特意给他寄来的,当时他送她这条红头巾的时候,他替王桂花围在脖子上,王桂花激动得眼里闪动着泪花。却一直藏在箱底里舍不得戴。当时林胜利想,也许她要留到他们结婚时再戴吧。
这时候他看见,那条鲜红鲜红的红头巾,因为她追赶着火车跑得越来越猛烈,竟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在空中跳动。直到最后变成了一个小红点,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的小红点,也还像一只永不熄灭的火焰在凛冽的北风中闪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