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炮之殇

朱建信

目击者。亲历者。渎职者

除了永远醒着的炮手

没有人听见，它在深夜

翻动淤血的身体时发出的声音

它没有梦，只有星光般不眠的疼痛

一个世纪前的内伤不停地上升

上升为比血泪更沉重的铅云

低沉的巨大笼罩，使整座炮台

乃至整条海岸线感到压抑不安

——旅顺口

一门古炮在悲伤中老去

渐渐接近于作古，除了炮手

没人听见它被悲伤逼向死亡的脚步声

它刚进入海边阵地的时候，多么年轻

青春的钢铁巨子，剽悍的战争之神

只用喷射雷霆的炮口和对手说话

用响亮的语言构建荣誉和功勋

但是，当对手从海上一路掩杀到胸前时

它雄壮的炮口却一言未发

除了空洞的愤怒，它的喉咙里

找不到一个带火的字 

粗大的炮口如同一只独目

以瞄准的姿势，目睹了对手登陆

和痛快淋漓的屠城，它的光荣

尚未诞生，就惨遭杀戮

愤怒者。悲伤者。羞愧者

事实上……它已经作古

在人们毫无觉察的某个深夜

它死前的最后一声悲叹

那断裂的巨响，除了炮手

梦里的人们听不到

从服役到死去没说过一句话

被暗红色铁锈塞满的炮口——

一只被砸光牙齿积满淤血的嘴

一只充满淤血的难瞑的独目

目睹了自己的死——被悲伤

杀死的钢铁，触目惊心的脆弱

它没有坍塌，仍像活着一样

是因为被一门炮的尊严支撑着

——除了炮手，没有人知道

请不要把这庞大的悲伤标本

拖进炼钢厂让它再生

我以一名炮手的名义请求

不要让火焰拆开它尸体的瞬间

让我们目击那比死亡更深

更新鲜的悲愤、耻辱和羞愧

就让它以活着的姿势

雄踞在生前的战位上，用那只

永远闭不上的眼窝望着大海

让它用那张没说过一句话的炮口

对这个世界说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