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平湖畔(长篇小说连载)
刘云贵
第七十七章 啼笑批斗会
四队的社员们起早睡晚的忙活了七天,西洼地的麦子总算割完了。刘文革咬着牙坚持下来,他赢得了大家的好评——经社员们评议,每天给他记九分工,比同龄人高出一分,和青壮年劳力只差一分工了。
几天的劳动让刘文革体味到了当农民的艰辛,也让他更坚定了脱离农村的决心。要想脱离农村,眼下的出路有两条:当兵和考学。当兵还有复员回乡的可能,而考上大学就成了吃皇粮端铁饭碗的国家干部,他选择了后者。
优异的学习成绩让刘文革对考大学踌躇满志。可他最近从学校里了解到:今年的高校招生推迟了,并且取消了考试,采取推荐与选拔的办法。选拔新生,必须坚持政治第一。
投身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无疑是最好的政治。刘文革品学兼优,是学生会干部,又是红卫兵的负责人,很快在这场运动中显露头角。上级号召红卫兵小将们回乡闹革命,刘文革又把屯粮店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搞得风生水起。
今天傍黑,刘文革割麦回来,夏造反找到他说,公社文革小组来检查学校开展运动情况,说这次文革的重点是文教部门和党政机关,不要怕乱,乱了敌人,锻炼了群众,越乱越好。要把学校的领导权夺回来,把牛鬼蛇神反动学术权威和黑帮分子揪出来,把他们斗倒、斗臭、斗垮!
召开批斗走资派刘建安和右派刘修德的大会是政治任务,刻不容缓,夏造反说他已经向公社文革小组汇报,时间定在明天晌午,地点老戏台,届时公社文革小组派人参加。
老戏台又装扮起来,台后面墙上贴上毛主席画像,两边竖起了竹竿,贴上了标语:“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横幅是“走资派刘建安和右派分子刘修德批判大会。”白纸黑字,显得很肃穆。
“向阳红”小学的革命师生们老早列队站在老戏台前面。小学生们胳膊上都戴着“红小兵”的袖章,有几个年龄大些的臂戴“红卫兵”的袖章。大多是以班级为单位成立的红卫兵组织,举的旗帜大小不一,名称也五花八门,有“卫东彪战斗队”、“舍得一身剐敢死队”、“驱虎豹革命造反队”。还有个学生举着三角形的纸红旗,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一杆枪革命造反队”,据说该同学调皮捣蛋没人要,便自立为王了。
刘建安和刘修德父子俩胸前挂着纸牌子,头上戴着纸糊的高帽子,被吴明水和几个手持红缨枪的红卫兵小将押到老戏台前来。刘建安的牌子上面写着“走资派、黑帮分子、反动学术权威,刘建安,刘建安三个字写的很大,歪七扭八倒过来写的。刘修德的牌子简单些,上面只写了“右派分子,刘修德。”爷儿俩同台被批斗,又是屯粮店大名鼎鼎的老校长和三秀才,主持批斗会的又是他们的……,哈哈!太稀罕了啦!太有意思啦!太开眼啦!屯粮店的社员们几乎都来了——他们也不可能不来,开批斗会记工分,比他娘滴下西洼割麦子轻省多了!
红卫兵小将们把刘建安父子俩被推上台,挥拳高喊口号:“打到走资派刘建安!”“打到右派分子刘修德!”“他们不投降,立马见阎王!”
听红卫兵小将们这样喊,站在老戏台西边的刘修财瞪着他们冷笑道:“哟嗬!吃了一肚子地瓜菜窝窝,他娘滴喊得挺带劲哈……”捻捻转儿伸手拍拍他,朝他努努嘴,刘修财闭上了嘴。批斗会是“奉旨”举行的,反对批斗会是“抗旨不尊”,后果是很严重滴!
刘文革身穿绿军装,臂戴红袖章,昂首挺胸的走到台前来,台上台下立刻鸦雀无声。社员们和革命师生们都瞪大了眼睛,争睹这幕精彩大戏。
“革命的红卫兵小将们,革命的社员同志们,‘走资派刘建安和右派分子刘修德批判大会’,现在开始……”刘文革右手高举红宝书,庄严地宣布,声音抑扬顿挫不愠不火,好像是广播电台的播音员。
“首先,敬祝我们最最最敬爱的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万寿无疆……”
刘文革带领与会人员恭敬地向毛主席“早请示”,虔诚地跳“忠字舞”,庄严地唱“东方红”, 认真地学“最高指示”……
一个坐在毛主席画像前的胖胖的个子不高的身穿灰色中山装的中年人抬腕看看手表,和夏造反叽咕几句。夏造反走到刘文革跟前说:“褚组长说,今天主要是批斗会,前面的程序可以简化些。”
刘文革回头朝褚组长点头一笑说:“下面,我隆重地向革命群众介绍莅临大会的公社领导——”刘文革指着褚组长介绍道:“这位是咱们霸王庄公社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领导小组的副组长——褚向阳同志。”
褚向阳走前两步向台下挥手致意,好像毛主席在天安门接见红卫兵似的。
“这一位大家熟悉,他是夏造反老师,是咱们‘红土地大队’文革小组组长……”夏造反摘下眼镜,按按凸起的眼珠子,向大家鞠躬示意。
“这一位大家更熟悉,他是咱们‘红土地’大队的民兵连长,‘红土地’大队文革小组的副组长,现在的名字叫栾革命。”
栾革命站起来朝台下呲牙笑笑,算作招呼。
“还有我,现在我叫刘文革,‘丛中笑’中学文革小组副组长,兼咱们‘红土地’大队文革小组的副组长,今天的批斗会由我来主持。”刘文革矜持地说罢,朝台下鞠躬,又朝台上坐在板凳上的褚向阳等人点了一下头。
“下面请——,走资派、黑帮分子、反动学术权威刘建安同志和右派分子刘修德同志向伟大领袖毛主席请罪!”刘文革声音清晰地说道。
刘建安和刘修德父子俩转过身来,摘下高帽子,朝毛主席画像三鞠躬。
“他娘滴!跪下!”吴明水挨过刘校长的耳刮子,这下有了报复的机会,他猛地挥起红缨枪朝刘建安腿弯处打去。刘建安没有防备,一下子扑倒在地上,高帽子也滚落到一边,刘修德上前扶起他,捡起高帽子给达达戴上。
“刘建安,他娘滴跪下!给伟大领袖毛主席请罪!”吴明水瞪着刘建安,挥着红缨枪杆威胁道。
刘建安推开儿子的手,站直了身体,面无表情地看着坐在毛主席画像前的褚向阳夏造反和栾革命等人,摇头道:“我刘建安,一辈子跪天跪地跪父母,别人我不跪。”
“毛主席比亲爹娘都亲,他娘滴刘建安!我看你跪不跪!”吴明水抡圆了红缨枪杆打下来。刘修财正要跳上台去,只见刘文革伸手用红宝书挡住了红缨枪,厉声道:“吴明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文斗不要武斗’,你,胆敢违抗‘最高指示’!”
看刘文革威严的眼神,吴明水害怕了,乖乖地收起红缨枪。
刘建安站在了老戏台前,朝着台下的社员和师生再次鞠躬,他忏悔了自己态度粗暴打骂学生的错误;忏悔自己给尖子生开小灶是走白专道路;请求学生和家长原谅自己,说到动情处,刘建安声音哽咽,眼泪横流。
屯粮店的庄稼人信奉的是“严师出高徒”,自古以来,老子打儿子,师傅打徒弟,先生打学生,是天经地义滴。看刘校长情真意切的态度,听刘校长涕泪交加的忏悔,这些庄稼人感动了,个个眼里噙着泪喊道:“刘校长——,你甭说啦!你是为啥啊?还不是为了把这些小兔崽子们教育好么?”
吴老二跑到台上照着吴明水就是两个耳刮子,骂道:“狗日滴你……欺师灭祖……,该当何罪!”
批斗大会一下子变了味,褚向阳皱起了眉头,夏造反朝台下的贾思德使个眼色,贾思德跳上台来。
“我——,来揭发刘建安反党反社会主义,反对毛泽东思想,走资本主义道路的滔天罪行!”贾思德指着刘建安怒气冲冲地喊道。
“贾……贾校长,我刘建安事事听毛主席的话,处处按党的政策办事,怎么走的资本主义道路?咱们在一起共事十几年,你是知道的,……可不能乱扣帽子……”刘建安看着老搭档贾思德异样的眼神,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呵呵呵!呵呵呵!你说得对!就是因为咱们是老搭档,老同事,我才最了解你,今天,我要用实际行动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和你划清界线,把你所犯的滔天罪行揭发出来,让革命的社员同志们,革命的红卫兵小将们,看看你的狼子野心,何其毒辣!”贾思德说罢,褚向阳和夏造反栾革命带头鼓起掌来。
贾思德义愤填膺地指着刘建安的脑门说:“刘建安,你写的长篇小说《血红的皂角树》就是一棵大毒草,就是你反党反社会主义、反对毛泽东思想、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铁的罪证。”
贾思德列举了《血红的皂角树》的几条主要罪证:没有描写干部群众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场面;英雄人物没有用毛泽东思想武装头脑,在牺牲时没有高呼‘毛主席万岁!’刘建安在课余时间给学生们读他写的小说,占用了同学们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宝贵时间;刘建安写书是想出人头地,名利思想严重等等。
“刘建安,你从娘胎里就想出人头地,你封建迷信思想严重,根深蒂固,你想复辟资本主义,想学你的老祖宗刘廉正当大官,光宗耀祖,欺压百姓……”贾思德看着褚向阳和夏造反赞许的眼神,越说越来劲,有点儿口无遮拦了。
“哟嗬——,他娘滴!‘老虎不发威,当成是病猫啦!’欺负老刘家没人是不是?”贾思德揭发刘建安,捎带着辱骂了老刘家的祖宗,刘修财不干了,他冷笑一声,一个箭步跨上老戏台,一把抓住贾思德的脖领子,像薅小鸡似的把他提溜起来扔到地上,“啪啪”就是俩耳刮子。
褚向阳和夏造反栾革命等人一起上前围住刘修财,有的抓他的胳膊,有的抱他的腿,还有的搂他的腰,顿时厮打在一起。
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啊!鑫儿金儿铜儿铁儿钢儿号称刘家五虎,见此情景哇哇大叫着跑上台来:“狗日滴!谁敢揍俺爹?俺把他的头揪下来当球踢!”
褚向阳等人愣了,忙松开手。刘修财脱下蓝粗布褂子,摘下破草帽子,扬手扔给孩子们,抖抖膀子喝道:“滚下去,对付三个小蟊贼,用不着你们!”
刘修财晃动着庞大的身躯,好似花和尚鲁智深,蹲个马步,运足气力,朝褚向阳、夏造反和栾革命勾勾手,叫道:“狗日滴!别说爷爷欺负你们,来来来!你们三个一起上……”
刘文革见此情景挥起红宝书说:“伟大领袖毛主席谆谆教导我们:‘要文斗不要武斗’。褚组长、夏组长、栾组长,你们都是革命领导,请按照‘最高指示’办事。发财大爷,你是贫下中农,是革命群众,请你带头听毛主席的话,把拳头收起来。”
刘文革说话的声音不高,可份量很重,几个人不敢不听,立马停了手。
“嗬嗬!还是俺顺溜大侄子说得对,这、这个‘君子动口不动手’,”刘修财搓着双手,盯着贾思德问:“俺——记得你好像是贾思德老师吧?咋不会说人话了呢?”
“你、你这是侮辱我的人格,我我我抗议!”贾思德喊道。
“呵呵!贾思德老师,请回答俺滴问题……”刘修财冷笑道。
“我、我告诉你,我现在叫‘贾卫东’……”
“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现在叫‘贾卫东’。”
“再说一遍!”
贾思德瞪着刘修财歇斯底里地狂叫:“再说一遍,还是叫贾卫东。”
刘修财走到台前问:“大伙儿听见没?”台下一片喊声“听见啦!”
刘修财又转回身问褚向阳等人,“你们听见没?”他们点点头。
“贾卫东贾卫东!贾思德更改姓名包藏祸心,他借改名之际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是他娘滴王八蛋!是现行反革命分子!他保卫毛泽东是‘假’的,大家说是不是?”真想不到刘修财还有这一手,兴奋地捻捻转儿张大嘴巴连连喊道:“四、四、四——”他没有门牙,说话有点儿漏气,把“是”说成“四”了。
“你、你你……血口喷人,你……断章取义,你乱扣帽子……,你你你无中生有……”贾思德气得发抖,一向说话矜持的他,有点儿语无伦次了。
看贾思德这个样子,刘文革忍不住笑了,台下台上一片哄笑声。
接下来,该批斗右派分子刘修德了。
只见刘修德不慌不忙地摘下高帽子,向台下鞠个躬,然后又把高帽子戴在头上,表情严肃地开口道:“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他背诵了整篇的“为人民服务”,字正腔圆,字句不差。
刘文革高声喊道:“革命的红卫兵小将们,革命的社员同志们,大家听到没有?没有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深厚无产阶级革命感情,谁能把他老人家的文章背得如此流畅,一字不错!对不对?!”
“对对对!”台下的人群一片欢呼声。
有人大喊道:“三秀才,再给俺们唱唱‘喀秋莎’吧!太好听啦!”
刘修德连连摆手说:“哦哦,‘喀秋莎’是苏修歌曲,唱不得!唱不得!”
“三秀才,俺们才不管是谁滴尼,你不唱俺们就批斗你,你唱不唱?”
刘修德没辙了,他清清嗓子唱起了革命现代京剧样板戏《红灯记》:
“临行喝妈一碗酒
混身是胆雄纠纠
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
千杯万盏会应酬
时令不好风雪来的骤
……”
刘修德背的是毛主席著作,唱的是革命样板戏,褚向阳、夏造反和栾革命不敢上前打断他,只好任由他说下去,唱下去……
突然,一个戴着红袖章的年轻人骑着自行车急匆匆来到老戏台前,满头大汗的跑到台上对褚向阳耳语一番,只见褚向阳的脸色立变,大喊道:“别唱啦!别唱啦!红卫兵马上集合!带上红缨枪,跑步去公社!”
有个社员看看天,朝着台上大声喊道:“他娘滴啥急事?爹死啦娘亡啦?啥时候啦?肚子不饿啊?走咧——,回家吃食去喽——”
有人带头,社员们纷纷应和着喊起来:
“走咧!走咧!栓柱——狗剩,他娘滴不饿啊?走走走,回家!”
“钢蛋铁蛋狗蛋,小兔崽子们,跟着胡闹啥?当饭吃啊?滚家去!”
“他娘滴!‘瞎胡闹!’‘瞎造反!’‘乱革命!’‘出洋相!’没一个好东西!”
社员们的组织纪律性不强,见晌午歪了,喊着叫着骂着,一哄而散。
褚向阳只好带着夏造反等人和几个红卫兵小将向霸王庄跑去。
霸王庄公社更名为“追穷寇”公社了,改名的原因竟然跟伟大领袖毛主席有关。有诗为证: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在当今破旧立新的狂潮中,霸王庄要改名,霸王墓要铲平,霸王碑要毁掉。可霸王庄的社员们就是醉死不认那把壶,尤其是项姓的社员们要誓死捍卫老祖宗项羽留下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他们认为:项羽在鸿门宴上放走刘邦是信守鸿沟协定,是诚实守信的表率;项羽自刎乌江是不愿连累江东父老,留下一曲霸王别姬的千古绝唱;“霸王”两字是项姓子孙的荣耀,何以毁掉!
在众志成城的项姓社员们面前,“追穷寇”公社驻地的红卫兵小将们有点儿势单力薄了。他们几次组织力量去掘坟炸碑都没有成功,只好四处向红卫兵造反派们求援了。
霸王庄的老少爷们与前来掘墓炸碑的各路红卫兵造反派决战于霸王墓前。
大卡车的喇叭里播放着毛主席语录:“革命就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红卫兵小将们高呼口号:“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
喇叭声声,口号阵阵,高亢响亮,震耳欲聋,大兵压境,四面“楚歌”。
面对强大的各路红卫兵造反派,旁门外姓的社员们心怯了,偷偷溜走了。只有项姓社员依然坚守在霸王墓前。
一场惨烈的保墓护碑的战斗不可避免的打响了,手持木棒的工人造反军个个身强力壮,神勇无比。项姓社员们孤军作战,力不从心,哪是他们的对手?虽拼死抵抗,终因寡不敌众败下阵来……
霸王墓被掘开,霸王碑被炸成碎块,大石龟被砸掉了龟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