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平湖畔(长篇小说连载)
刘云贵
第七十一章 小神仙之死(二)
“小神仙吃热豆腐撑死啦!”这个消息无异于我国第一颗原子弹在新疆罗布泊上空爆炸,眨眼间传遍了屯粮店的大街小巷。
刘建安早已听说了长生和栾二愣打赌吃热豆腐撑得送了医院,听见隔壁四叔家传来的阵阵哭声,他知情况不妙,赶紧放下碗筷,朝四叔家跑去。
“小长生啊小长生,你真是个傻瓜蛋啊!两碗热豆腐搭上条人命,真他娘滴不值啊!”捻捻转儿站在院子里,眼睛通红,摇晃着脑袋叹息道。
刘修德和刘修财在前堂屋门前搭了个留毛床,把长生的尸体放在上面。弟兄俩已是饥困不堪,见刘建安来了,便各自回家去。刘迎弟草草吃口饭,和衣倒在西堂屋床上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刘建安劝慰了四叔和柳金枝一番,叔侄俩商量安排长生的后事。按屯粮店的风俗,上面有长辈,晚辈的尸体必须当天掩埋。捻捻转儿说已经给刘余顺捎信让他回来,出殡打幡摔老盆子都是长子的事,这是祖上的老规矩。刘建安便忙着置办棺木找人到刘家坟地挖墓穴去了。
不一会儿的功夫,三奶奶和乔迎春来了,柳叶儿和四莲来了,老刘家人来了,街坊邻居也来了,小院里站满了人。
“唉——,俺滴好侄媳妇啊,别哭啦,哭坏了身子咋办哩,人死不能复活,你就节哀顺变吧!”三奶奶眼里噙着泪,蹲在柳金枝身旁,一手抓着她的手,一手拍着她的背,颤声劝慰道。
柳叶儿头几天给闺女出了个藏瓮捉奸的馊主意,弄得刘丽秀白白挨了王俊厚几巴掌,寻死觅活的闹了好几天才安顿下来。毕竟她曾经是老刘家的媳妇,现在也离婚不离家生活在老刘家,现如今四叔家的嫡孙——那个馍馍妮的男人长生死了,她偷着乐得跳高高,但明着要虚情假意地劝说这个同族妹妹两句:“俺苦命滴柳八妹啊,俺可怜滴柳八妹啊,从小没了爹啊,年轻轻的死了男人啊,这老了老了又死了儿子啊,唉——,这往后的日子你可咋过啊?”
三奶奶听着不顺耳了,狠狠瞪了柳叶儿一眼。乔迎春听着也皱起了眉头。
柳叶儿捂着脸,假意悲痛的样子,抬手抹把鼻涕,继续劝说道:“俺滴八妹啊,你就别哭啦,这就是命,命里没儿难求子啊,就这么个小儿子你也承受不起啊,认命吧,任命不抱屈,人不给命挣啊,别哭啦——”。
四莲拽拽柳叶儿的衣襟,白瞪她一眼,朝三奶奶努努嘴。柳叶儿瞅瞅婆婆冷冰冰的脸,嘴巴憋了憋,没再说劝下去。
柳金枝听了柳叶儿的劝说,哭得愈发悲恸起来,鼻涕一把泪一把滴扯着嗓子嚎,好像要把胸中的凄楚愤闷委屈忧伤全都嚎出来似的。
大花鞋听见哭声,就好像听见唱梆子戏的敲开场锣鼓一样,立马跑到街上来。吴家的院门也打开了,露出吴大娘满是皱纹的脸。大花鞋咂着嘴巴瞅着吴大娘道:“啧啧啧!你看看你看看,捻捻转儿家又是怎么啦?喜一阵忧一阵滴,这豆腐坊开的好好滴,这小日子过得恣悠悠滴,这小神仙咋说死就死啦?”
“谁知道呢?走啊,咱们过去看看去——”吴大娘踮着小脚说道。
栾二愣的媳妇虾米腰打开院门探头看了看,跳出门来追上大花鞋和吴大娘,神神秘秘地说道:“哎哎哎!你们知道么?俺家二愣说了,那天晚上馍馍妮儿给罗公安送热豆腐去了,留下长生守在家里。二愣和刘修良去吃热豆腐,二愣跟长生打赌:二愣要是吃下五斤热豆腐就不要钱,谁知刚刚吃下三斤,长生害怕输了馍馍妮回来骂他,反悔了。俺家二愣说,你能把剩下这二斤豆腐吃下去,就算你赢了,豆腐钱算我的。那个小长生要钱不要命,愣是把二斤热豆腐吃下去。婶子大娘们,你们说说,长生吃豆腐撑死了,算他赢了还是输了?那一块钱该不该要回来啊?”
大花鞋瞅瞅虾米腰,啜着嘴巴说道:“那还用说!长生吃豆腐撑死了,当然算他输了。哼!我说呢,俺那个干儿子这些日子也不在家喝汤,敢情是上馍馍妮家吃热豆腐了,你们说说,这个馍馍妮儿也真是滴,弄得这帮大老爷们神魂颠倒滴跟在她的腚后面转,赚俩钱都送到豆腐坊来了。”
“哼!俺也不管她馍馍妮用啥魔法,小长生吃热豆腐撑死了,就算他打赌输了,那一块钱俺得要回来,不能便宜了这个馍馍妮儿。”虾米腰瞪瞪眼,犟犟鼻子,挺挺腰杆说道。
“哼!这个馍馍妮儿也真够浪的,长生那个小人儿管不够她,净在外面打食吃,头些年和二孬蛋弟兄俩明床暗铺的睡,后来和那个管区书记郝云志明来暗去滴,听说没?现在又和罗公安好上啦,天天给他送热豆腐吃。啧啧啧,真是个大破鞋,真不要脸……”大花鞋摇晃着脑袋撇着嘴说道。
“嘻嘻!那个馍馍妮现在也是‘朝朝花烛夜,夜夜换新郎’啦,那葡萄吃不到自己嘴里就是酸滴,是不是啊?”吴大娘瞅瞅大花鞋,撇撇嘴讥讽道。
大花鞋瞪了吴大娘一眼,抬手指指刘家的院门说:“别胡说八道滴,人家馍馍妮刚死了男人,咱们老邻旧居的,有钱帮个钱场,没钱帮个人场,走,进去哭两声,意思意思去。”
三个人走到前堂屋门前,大花鞋掏出手帕捂住眼,吴大娘撩起袖子捂住嘴,虾米腰张开五指捂住脸,都咧开大嘴干哭不掉泪地嚎起来。
“俺可怜的长生大侄儿哟——,你死的好惨哦——,你不是会算卦么?你不是小神仙么?你咋不算算哦——,你那点小人咋能吃下两碗热豆腐哟——”
大花鞋尖声利嗓,好像是唱梆子戏的寒韵哭腔。
“长生噢——,好人哪,你给俺算卦没收钱啊,咋说走就走了啊,俺以后有个急事难事找谁去算卦哦——”吴大娘声音不高,好像是在吟诵经文。
“俺糊涂的长生兄弟啊——,你吃饱了热豆腐,落了个撑死鬼,可那豆腐钱算谁滴哦?你和二愣打赌啊——算谁赢了啊?你倒是说句明白话啊,俺挣一块钱可不容易啊——,你可别没良心啊——”虾米腰张大嘴巴喊叫着,震得满屋响,生怕老刘家人听不到。
刘迎弟躺在西堂屋顺溜的床上刚合上眼迷糊了一会儿,就被满院子的哭喊声吵醒了。她觉得浑身酸痛像散了架,用力支撑起身子下了床,打开了屋门。正值中午时分,‘爷爷地儿’照得刘迎弟头晕目眩,差点摔倒在地上,她赶紧扶住了门框。
“哟哟哟,这不是侄媳妇么?你这是乍得啦?看看呦,你看这小脸蜡黄蜡黄滴,男人走了,侄媳妇啊,你可别想不开哟!”大花鞋听见开门声,扭头一看是刘迎弟像个病西施似的倚在门框上,装腔作态地劝慰道。
“是啊是啊,侄媳妇啊,你可别想不开哦,小神仙死了,人死如灯灭,一了百了,咱活着的人还得过下去,是不是啊?”吴大娘也上前附和道。
“长生兄弟啊——,你吃饱了热豆腐是撑死鬼啊——,升天成仙了啊——,可那豆腐钱算谁的啊?你倒是说句明白话啊,俺挣块钱可不容易啊,你可不能昧良心哦——”虾米腰从指缝里瞅见刘迎弟,喊声愈加响亮尖厉起来。
刘迎弟实在听不下去了,踉踉跄跄地走到虾米腰跟前,强压着心中的愤懑,低声问道:“……你说,那一块钱是怎么回事?谁……昧良心啦?”
虾米腰瞅瞅比自己高出半头的刘迎弟,撇撇嘴说:“哼!谁昧良心谁心里清楚。”
“你,去问问刘修良,栾二愣和长生是怎么打赌吃热豆腐滴……”
“哼!长生吃热豆腐被撑死了,就算他输了,那豆腐钱就该还给俺!”
“栾二愣要是不给长生打赌,他能吃热豆腐撑死么?”
“啊!你还讲不讲理?长生他自己吃热豆腐撑死了,还怨俺们家二愣啦?还想让栾二愣给他偿命是不是?”
“别胡搅蛮缠,俺说的是这个事理,谁说让栾二愣给他偿命啦?”
“馍馍妮儿,你甭大声小气滴,颐指气使滴,你是妇女主任,你有靠山,那个罗公安给你撑腰,仗势欺人是不是?。告诉你,俺们是革命烈士家属,也不是好欺负滴,那一块豆腐钱,今儿你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
两个人各不相让,话越说越难听,声音越吵越大。大花鞋和吴大娘赶紧劝说着把她俩拉开。
“啊呸——,不要脸,馍馍妮儿,骚逼娘们,仗着跟罗公安有一腿欺负老娘是不是?告诉你,没门!”虾米腰见有人劝,越发来了精神,蹦着高儿朝着刘迎弟脸上吐了一口唾沫,高声大骂道。
“啪——”刘迎弟气得浑身打颤,抬手打在虾米腰高颧骨带有雀斑的瘦脸上。这一掌打得很重,硌得刘迎弟的手掌痛,她顾不得痛,又狠狠搧了虾米腰几巴掌。
虾米腰的脸被刘迎弟搧得热辣辣滴痛,她个矮胳膊短,巴掌够不着刘迎弟的脸,吃了亏,便扎手舞掌地把头抵在刘迎弟的小肚子上骂道:“你个馍馍妮儿——,你个骚逼娘们——,今儿个你打死我,你要是不打死我就是王八蛋,就是狗娘养滴——”
刘迎弟也真是气急了,抬起脚将虾米腰踹倒在地。
捻捻转儿听见吵骂声从后院赶过来,把刘迎弟拉到一边去:“迎弟啊,你这是怎么啦?现在是啥时候?人不给狗治气,旁边歇着去!”
虾米腰自知不是刘迎弟的对手,见捻捻转儿来了,躺在地上打着滚嚎哭起来,“快来人哪——,馍馍妮仗势欺人啦——,打人啦!要出人命啦!”
众人都围了过来,有的劝说,有的怂恿,有的同情,有的讥讽,个个脸上现出惊愕或者是耻笑的神色。
“走走走——,这里不是演戏,有什么好看的?都给我出去!”随着一声不容置疑的喊声,一个身穿绿军装、臂戴红袖章、胸前别着毛主席像章的高个子年轻人站在院子中间。
人们立马闭上了嘴巴,纷纷抬头打量着这个带点稚气而又威严的年轻人。哦!是刘迎弟的大儿子——在谷邑中学当红卫兵负责人的刘余顺回来了。
“听见没?说你们哪!都给我出去!”刘余顺嗔着脸,叉着腰,又喊道。
在这个英俊帅气不怒自威的年轻人面前,众人自矮三分,有的朝刘余顺献谀地笑笑,走了。有的对刘余顺点头说声“大侄子回来啦!”也走了。
虾米腰不打滚了,躺在地上用手捂着脸,呜呜咽咽地哭着就是不起来。
刘余顺迈开大步,旁若无人地从虾米腰脑袋上迈过去,走进前堂屋里,看也不看躺在留毛床上的刘修身的尸体,对着哭哭啼啼的柳金枝吼道:“哭什么哭?有什么好哭的,还嫌不丢人现眼是不是?”柳金枝抬头看看刘余顺,抹抹眼泪,止住了哭声。
“三十多岁的人啦,打赌吃热豆腐被撑死,真让人笑掉大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刘余顺站在留毛床前,面无表情的一字一顿地说道。
“毛主席教导我们:人总是要死的,但死的意义有不同。中国古时候有个文学家叫做司马迁的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替法西斯卖力,替剥削人民和压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鸿毛还轻。”刘余顺慷慨激昂地用普通话背起了毛主席语录,家里人都愣怔怔地听着。刘余顺背完毛主席语录,瞥了一眼躺在留毛床上的他的名义上的爹,又自问自答道:“这个人是怎么死的?是他自己吃热豆腐撑死的。有意义吗?有价值吗?一点意义都没有,一点价值都没有,他的死比鸿毛还轻,值得家人同情吗?值得家人为他哭泣吗?”
捻捻转儿朝院子里看了看,躺在地上的虾米腰不知啥时走了,院子里复归平静。捻捻转儿瞥着刘余顺暗自寻思道,这个小兔崽子真是不简单哪!他进家门不到三分钟便控制了局面,说的做的似乎不近情理,可他处事冷静果断,老成干练,绝不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看来,这个重孙子的前途还真是不可限量啊!
“爷爷地儿”压在腊山顶上的时候,小神仙的尸体装殓入棺就要出殡了。
刘建安拿来孝服让刘余顺穿上,可他说啥也不穿,不但他不穿孝服,也不让心儿次儿穿。磕头打幡摔老盆子这些事他一概拒绝,而且慷慨陈词道:“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要破旧立新,摒除封建迷信的传统意识。披麻戴孝磕头打幡摔老盆子是几千年来封建社会剥削阶级所造成的毒害劳动人民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是四旧,必须破除!“
“儿啊——,那披麻戴孝磕头打幡摔老盆子是老辈子传下来滴,也不是一会半会破除滴,咱小老百姓随大流,人家咋办咱咋办,甭叫街坊四邻笑话咱,来来来,听话,快穿上孝服,给你爹磕头打幡摔老盆子,送你爹上路吧……”刘迎弟把孝服披在儿子身上,劝说道。
刘余顺一把扯下孝服扔在地上,吼道:“说不穿就不穿!”一转身跑到西堂屋里,插上门闩,任凭大家怎么喊怎么叫,他耍起了小孩脾气,就是不开门了。
“咳!咳!我说……小顺溜啊,你这个小兔崽子,你听着哈,你是老大,是长子,打幡摔老盆子理应是你的事,你要是不干,让次儿给他爹打幡摔老盆子,那以后这家产就是他滴,就没有你的份,听见没?以后你可别后悔啊!”捻捻转儿清清嗓子,对着窗户吓唬道。
“家产是你们的,爱给谁给谁,他不是我爹,我坚决不给他打幡摔老盆子!”屋里传出刘余顺干脆果断的声音。
刘余顺不干,只好让刘余次披麻戴孝打幡摔老盆子了。好在老刘家“余”字辈人多,余福、余禄、余寿、余鑫、余金、余银、余铜、余锡、余铁等小兄弟十几个人簇拥着刘余次摔了老盆子,打着幡走在棺材前面,旁人也没看出少了谁。女眷们跟在棺材后面,都是刘修身的晚辈儿,心儿、喜儿、絮儿、花儿,王俊厚家的五朵金花管刘修身叫舅舅,是没出五服的外甥闺女,也齐刷刷地跟在后面……
看着嫡孙的棺木抬出了院门,捻捻转儿仰天长叹:“老天爷啊!你咋不睁眼啊?让俺送走了儿子送孙子,俺捻捻转儿这是啥命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