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崖坡的那棵柿子树
信义庄
北崖,是一块错落有致似船型的土崖。它一头枕着北山,一头连着白泥河,依灵山,傍秀水,是祖辈几百年来日夜劳作的一角热土。
这崖,座落在村东北,东西长,南北窄,自西向东是一大片肥沃的土地,足足有几十亩,最适宜谷子、棉花的生长,其中的一块地,不知从何年何月起,村里人就称作“棉花地”。崖坡长满了密密麻麻的野草和各类的树木,南崖满坡的迎春花,是初春山村最美的风景。春日里,次第竞开的杏花、梨花、桃花,醉美了乡亲。随着季节的铺展,崖坡上,先是麦黄杏熟了,水蜜桃甜了 ……秋风起,合抱粗的老梨树上挂满了金黄的鸭梨、绿皮的长把梨、斑斑点点的酸梨,待到霜降时节,秋渲染到了极致,这崖坡上的草木或枯黄或嫣红,斑斓美丽,而在这其中最夺人眼球的,无疑是那一棵棵饱经风霜的柿子树了。

这崖上的柿子树,棵棵粗壮遒劲,每棵树龄都有着上百年,即使是最小的一棵,村里也无人说清是何年何月何人栽植。儿时放学后常常在树上树下疯玩,逮蚂蚱、捅蜂窝、掏鸟蛋,其乐融融,对这些或高或矮的柿树,每棵都烂熟于心。那棵结磨盘柿,那棵结方柿,那棵结尖柿;那棵柿子熟的早,那棵柿子熟的晚;那棵柿子涩,那棵柿子甜,几乎无不知晓。棵棵柿树伴我渡过了快乐的童年,他们就像我的兄弟、姐妹、父母一样,每一棵都装进了我的心怀,令我牵肠挂肚。
入秋,高大的柿子树,先是那碧绿肥厚的叶片不经意间让秋霜琢成了五彩,让人心情爽朗,兴奋无比。可叹的是,这五彩的辉煌,仅仅只盘桓几天,便在秋风的呼啸声中,悄然飘落,令人伤感。秋风中,站立树下,任秋风瑟瑟,听叶落归根,那份的悲寥实在令人难以言表。或许这就是自然的规律吧,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怎样的努力或挽救,其实都是徒劳,顺其自然终是最好的选择。
秋风劲吹,一树彩云潇潇洒洒随风而逝,终结了自己的使命。那一直掩映在柿叶下,憋着劲生长的柿子,终于有了出头之日。我长大了,我成熟了,我站出来了……一颗颗挂满枝头的柿子,争先恐后涨红了脸,昂着头,向大地和主人诉说着,喊叫着,火红似灯笼般站立枝头。棵棵柿树,披着霞光,美轮美奂,一年中,柿树最美最灿烂的时光终于来临了。在这众多的柿树中,倘若谁家将那柿子留在了树上,赶巧遇上一场冬雪,那红红的柿子,树枝上跳来跳去的鸟儿,在大山、旷野和洁白的冬雪映衬下,别有一番韵味。江山如画,大抵也不过如此吧。

儿时每至这个季节,我时常在晨曦或落日中,伫立在家屋后的平台上,久久凝视这美妙的画面,任思绪飞扬。
进城工作后,与这些柿树的亲密接触虽越来越少,但心中的挂念却与日俱增。每次回老家,只要有空,总要去看看这些柿子树。望着遒劲的树干,抚摸着苍劲爆裂黝黑的片片树皮,心中总是无限的感慨。一棵树,一个人,这一生中相似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了。有时恍惚中,仿佛自己就是一棵扎根在崖坡中的柿子树。
这崖坡上众多的柿子树,有一棵好生有缘。
这棵树不是最大,也非结的柿子最甜,但他却是我的最爱。它是崖上离我家最近的一棵柿子树,那树上的喜鹊窝和那喳喳的喜鹊声,带给了我儿时无尽的欢乐。

奶奶说,这棵树是我老爷爷嫁接的。树北面有着不规则的一块“南北长一百八十六尺五寸六分、东西宽六十四尺五寸两分”的土地,祖上耕种了数辈。锄地剜苗劳作的日子,老爷爷总想找棵树遮风挡雨,或靠着歇息片刻,为此,思来想去,老爷爷就把地头上的一棵粗大的野枣树嫁接成了柿树,没过几年,这棵柿子树就枝繁叶茂、硕果累累了。
五一年土改的时候,这块地和这棵树幸运地分给了我家。家里留存的章丘县人民政府颁发的土地证写的清清楚楚。
这块地,土壤属沙土型,排水良好,同时,由于紧依北山,又较湿润,因此,特别适合谷子的生长,那长出的谷穗比之其它的地块要长出五六公分,粒粒饱满。旱田的小米是最香最有营养的了。这田里出产的小米,熬粥总有一层厚厚的油脂飘在上面。因为这块地,才有了这棵树。这样的一块地,自然那树也注定不会差到哪里。地头上这棵柿子树从未有人刻意养护,别说浇水,甚至施肥都没见一次,但他却像吸食了天地间的灵气一般,一天天茁壮成长,郁郁葱葱,苍劲挺拔。到了解放初的时候,那树干已有五十公分,高近三十多米,枝叶覆盖达几十平方,一年结果三百多斤。小时候家里曾有一个写着“状元本是人间子”的六棱粉彩笔筒,爷爷讲,那是他赶集,用这树上的一担柿子换来的。这棵柿子树,结的柿子不是特别的甜,但却很脆,最大的特点是熟的早,因此,赶集总能卖个好价钱。
五八年以后,这地、这树都归了队里,成了集体财产。山里人视土地、树木如命,在社员的精心看护下,这棵树连同那众多的柿树、杏树、梨树都安然渡过了那疯狂的年代。
七九年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推广的时候,一听说要分地、分树,父亲就惦记上了这地、这树,就这事,在电话里与我唠叨半天。分地、分树,村里用了老百姓惯用的抓阄手法,虽不公平,但却家家认可。抓到满意的兴高采烈,抓到不满意的只能自认倒霉,绝不抱怨。队里为了尽可能公平,采取了将土地和果树分别打包、分别抓阄的办法。
初春的傍晚,暖风习习,想到从此之后,自家又有了可以自主耕种的土地和果树,村民个个喜气洋洋。抓阄在村庙队部进行,父亲兴许是担心手气不好,抑或怕落埋怨,晚饭的时候,一再撺掇着母亲前去。母亲自是了解父亲的心思,也不推辞,放下手里的饭碗,大步流星直奔队部。十几分钟后母亲面无表情的回来了,父亲着急地连忙追问结果,母亲就是不说,直到父亲急得团团乱转、满头大汗,母亲才微微一笑,说出了结果。结果是不好也不坏,且略有惊喜。地抓的是北沟的一块薄地,但离村很近,靠近水源,每年收成自是有了保障。树,竟然就是北崖坡老爷爷嫁接的那棵柿子树。得知这一消息,我当时竟高兴的蹦了起来。
高兴仅仅只是几天的事情,随后的烦恼就接踵而至了。
这树是因地而生,没有地那有树?树与地是密不可分的。这地是一家,树是一家,没有麻烦岂不怪哉。
先是地的主人讲,这树的树冠太大了,树冠下的庄稼长的不好,是不是把树冠砍小点啊!父亲讲,这树已经长了上百年了,一直都是这样,也没见妨碍庄稼生长啊!对方听后扭头就走,两人不欢而散。
大概过了两年左右的时间,有次回老家,与母亲闲聊的时候,不知怎么就又谈到了这棵柿子树。母亲讲:你爹跟人家打仗了。我连忙追问:为啥啊?母亲讲:还不是那棵柿子树。人家说:那棵柿子树的根都扎进地里了,庄稼都不长了!要把地里的根刨掉。父亲说:这树生产队分时啥样就应该啥样,谁也不能胡来。听吧母亲的诉说,我只好笑笑,淡淡地说到:都是乡里乡亲街坊邻居的,人家想咋样就咋样呗!母亲没有了话语,父亲却瞪着眼睛,满脸怒气直直地盯着我。
我知道,父亲这是嫌弃我胳膊肘子向外拐,不帮着他说话。其实父亲的心思我最明白,这棵柿子树,在他心目中,哪是一棵树,分明就是他的命根子。这棵树,承载了父亲太多太多的情感,是不能容忍别人伤害丝毫的。
嫁接这棵树的时候,是父亲跟着老爷爷一起嫁接的,那些年,老爷爷每次到地里劳作都带着父亲,爷孙俩一个地里干活,一个树下玩耍,其乐融融。这棵树是父亲看着一点点长大的,长大后每年都能给家里带来可观的收入,你说父亲能看着他让别人伤害吗?
父亲的不满我看在眼里,却容不得有任何的附和,只能叉开话题,借机溜走,否则,父亲的火爆脾气真不知会引发怎样的事情。
此后的日子里,父母再无与我提起此事,有几次回老家,感觉父亲有话要说,但却在母亲的眼色下欲言又止。
今年国庆期间,回老家与父母小聚,午饭后,母亲带我来到了屋后的平台,用手指着北崖坡的方向说,儿子,你还记得那棵柿子树吗?听到这里,我的心头当时就是一震,顺着母亲手指的方向,望着前方,不停地搜索着心目中的那棵柿子树。但找来找去,怎么也看不到那熟悉的亭亭如盖般的柿子树了。
儿子,找不到了吧?还是我来告诉你吧!母亲叹息着轻轻说到,然后,指着那片熟悉的区域说到,那就是了!
那分明就是一截高高的树桩啊!怎么会是那棵柿子树?我惊讶地说出疑问后,母亲只是叹息,苍老的脸庞毫无表情!
我不知道,这些年,这棵树都经历了什么?也无从知晓父母的心路历程,望着这已经不能再称为树的柿子树,禁不住黯然神伤。
树老了,父母也老了!
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这树和这地又何尝能够分离哪!仔细想想,其实人也一样,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说的不就是这个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