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平湖畔(长篇小说连载)
刘云贵
第七十章 小神仙之死(一)
罗公安吃了刘迎弟送来的热豆腐,又跟她说起了自己和廖大莲的事儿。说当初廖大莲敢想敢干又吃得苦,要是和他一块投八路,现在至少能混个公社党委书记,自己也不至于他妈的下放到东平湖边来当驻队干部!唉!天底下没有卖后悔药的哟!
罗公安说着说着一把抓住刘迎弟的双手,眼泪汪汪地说道:“迎弟啊,过两天我就要回县公安局参加整顿学习了,我是真舍不得你啊!你和大莲一样,是个好人,也是个要强的人,嫁给我吧,咱俩在一块和和美美的过日子……。”刘迎弟没等他说完,推开他的手说道:“罗大哥,你……别说咧,咱俩结成夫妻和和美美地过日子,那俺爷爷和娘娘呢?顺溜、心儿和次儿呢?谁来养活他们?谁供他们上学?谁给他们养老送终……”
罗公安的话刘迎弟似信非信,她提溜着空碗一路寻思着走回家来,刚打开院门,就听得长生在西堂屋里乱喊:“撑死俺咧……,撑死俺咧……”
刘迎弟急忙跑进屋里放下碗,看长生抱着肚子在屋当门里打转转,忙问道:“长生,你这是怎么啦?心儿和次儿哪儿去啦?”长生脸色蜡黄,眼瞅着矮桌上的那一块钱呜咽道:“姐姐,……心儿和次儿出去玩了。栾二愣和俺……打赌,……俺……俺吃了两碗……热豆腐,俺……没输那一块钱,俺……就是撑得难受……”。
“嗨!谁让你跟那个王八蛋打赌滴?你这点小人咋能吃两碗热豆腐?”刘迎弟听了又急又气,慌忙跑到后堂屋里喊道:“爷爷,娘娘,你们快来看,长生吃热豆腐撑得肚子痛啦?”
捻捻转儿正坐在圈椅上喝着茶抽着烟看柳金枝纺线。听刘迎弟这一喊,老夫少妻慌了神,赶忙跑到前堂屋里。捻捻转儿见长生的肚子鼓鼓的像个猪尿泡似的,问明了情况恨不得踢他两脚,骂道:“你他娘滴连饥饱都不知道么?自己的肚子多大还没数么?干么吃那么多热豆腐?”
“亲爹哎,啥时候啦?甭说气话啦!快想办法救救长生吧!”柳金枝抚摸着长生鼓鼓的肚子,心疼地掉眼泪,嗔怨地对捻捻转儿说。
“迎弟,快找你三哥去,把生产队的地排车拉来,快送公社卫生院!”刘迎弟跑去找刘修德。刘修德听说后又喊上刘修财,弟兄俩到饲养棚里拉着地排车来到四爷爷院门前,地排车上放上被褥,刘迎弟把长生抱到地排车上。柳金枝拿着几张钞票递给刘迎弟,眼泪汪汪地说道:“这些钱也不知够不够,你们拿着,路上可要小心点儿……”
“干娘,我带着钱呢,你放心吧,不会有大事的,俺们走啦!”刘修德说着,套上车袢带拉着就走。刘修财见刘迎弟也跟在后面说:“黑灯瞎火滴,你一个娘们家就别去了。”
刘迎弟摇摇头。长生不仅是她弟弟,而且还是她名义上的男人,她不能不去!
三个人拉着地排车很快来到霸王庄公社卫生院。卫生院里的值班室里有个青年人坐在灯下看书,见刘修德慌慌张张拉进地排车来,出来看了看说:“这是急腹症,咱们公社卫生院没有外科大夫,你们赶快去谷邑中心卫生院吧,那里有外科,别耽误了病人。”
好在是上玄月,一勾弯月挂在天空,依稀看得见路面。刘修德和刘修财弟兄俩迈开大步,拼命地往前赶,大约晚十点左右,他们把地排车拉到了谷邑公社中心卫生院的急诊室门口。
刘迎弟把长生抱进急诊室放在检查床上,值班医生检查了一番瞪着刘迎弟说:“你这个当娘的是乍回事儿?孩子吃得太多了,可能是把胃撑破了……”
刘迎弟顾不得那许多,忙问:“大夫,那,那可咋办哩?”
值班大夫摇摇头说道:“咱们卫生院只有尤大夫能做腹部手术,可他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关起来了,其他人做不了,也不敢做,你们赶快送县医院吧。”
“送县医院?还有五六十里路呢?黑灯瞎火滴啥时候赶到啊?大夫,求你了,救救他吧!”刘迎弟拉着值班大夫的胳膊哀求道。
“唉!没办法啊!你们还是赶快去县医院吧,晚了恐怕就危险了……”值班大夫无可奈何地说道。
翌日上早班的时候,三个人拖着疲惫的身子来到县医院里。
这时的长生已经奄奄一息了。
他们把地排车放到院门口看车处,刘迎弟急慌慌抱着长生来到外科门诊。一个戴眼镜的瘦高个子大夫询问了病情,给长生检查一番,把刘迎弟叫到值班室里说:“这个孩子可能是胃穿孔,引起急性弥漫性腹膜炎导致肠梗阻,现在已经处于休克状态,必须马上做手术。”
“大夫,那就快给他做手术吧!”刘迎弟忙说道。
“好!你在手术申请单上签个字,到收款处交上押金,马上就做。”大夫递过一张表格,刘迎弟连看都没看,接过大夫递过来的笔签上自己的名字。
手术押金需要五十块钱,刘迎弟口袋里只有三十块钱,刘修德凑上二十块交到收款处。
长生住进了外科病房,护士们忙活起来,有的量血压,有的采血,还有个年轻的女护士用剃须刀刮他肚子上的毛毛。三个人也都验了血型,做好了给长生输血的准备。
晌午十点钟左右,长生就要被推进了手术室了,忽然他醒了过来,看看围在身边的穿白大褂的大夫护士,似乎明白了什么,两只小手紧紧抓住刘迎弟的胳膊,惊恐地喊了一声“姐姐——俺怕——”,头一歪,又昏过去。
“快!马上手术!”戴眼镜的大夫对护士们命令道。
手术室在一排瓦房里,三个人跟到手术室门口,戴眼镜的大夫说:“这个手术要三四个小时呢,不要在这儿等了。你们跑了一夜了,吃点东西休息休息去吧。”说罢,走进手术室关上了门。
从屯粮店到榆山县医院足有一百一十里路,三个人走累了,也走饿了。在医院门口的小饭店里吃了点东西,刘修德让刘迎弟回到病房里歇歇,自己和刘修财挤在地排车上睡着了。
兄弟俩在地排车上迷瞪了一觉,再也睡不着了。两个人悄悄跑到手术室外边,趴在玻璃窗户上的缝隙边看。刘修财看了看扭回头,惊愕地对刘修德说道:“俺的娘哎,吓死俺咧,他娘滴开肠破肚啊,跟栾大吹杀猪一模一样啊……”
“我看看……”刘修德也趴在窗户上看起来:长生的头上和腿上用白布蒙着,只露出肚子,只见两个人用铮亮的东西扒着长生的肋条,血淋淋的心肺裸露出来,那个戴眼镜的大夫脸上捂得严严的,把长生肚里的肠子倒撸到外面,提溜起一段黑乎乎肠子,一剪刀剪下来扔到旁边的盆子里……
刘修德看得毛骨悚然,浑身发颤,胃里一阵翻腾,差点吐出来。
兄弟俩不敢看了,顿时觉得脚下像踩棉花似的,他俩离开手术室的窗户,来到看车处坐在地排车上,好一阵缓不过劲来。
“他娘滴做手术原来是这样啊!吓死俺咧!”刘修财惊魂未定地说。
“太可怕了,有了病就是死也不挨这一刀……”刘修德也心有余悸地说。
傍黑的时候,两个护士把手术车推进病房,把裹着白床单的长生抱到病床上,刘迎弟看见长生的肚子上缠满纱布,脸色煞白,眼睛紧闭,如同死人一般。
“病人还在麻醉期,注意看着点儿,发现异常情况喊医生。”看样子护士也很累,把病人放好后,嘱咐了几句就走了。
“长生……,长生……,你醒醒……”刘迎弟抚摸着长生的额头,凉丝丝的有点儿潮湿,附在他耳边轻轻呼唤着。
刘修德按着长生的手腕皱起了眉头,“咦?怎么摸不到脉搏啊?”
刘修财在被子边薅出一缕棉絮放在长生鼻子下试了试,惊叫起来:“坏了坏了!长生不喘气啦!”忙跑到值班室里喊医生。医生和护士跑过来按压长生的胸部,往他嘴里吹气,折腾了半天,医生翻开长生的眼皮看了看,摇着头说道:“你们……太麻痹大意了,这孩子送来的太晚了,弥漫性腹膜炎伴有细菌感染,并发肠道梗阻和败血症……,我们……该做的都做了。孩子不行了,你们……回去吧。”
刘迎弟摇晃着长生瘦小的身体哭喊起来,“啊!长生,长生啊……,你醒醒啊?怎么说走就走了啊?”
刘修德到收款处结了账,收款员把钱和收据单从窗口递出来说:“诊疗费、手术费、住院费等加起来一共是四十九块八毛六。押金五十,还剩下一毛四,你收好了。”
“小神仙”刘修身经医务人员全力抢救,终于不治身亡,享年三十一岁。
三个人拉着地排车走了整整一夜,回到屯粮店已经是次日吃早饭的时候了。刘迎弟抱着用棉被包裹的严严实实的长生的尸体走进家门,柳金枝和捻捻转儿闻声迎了出来。
“娘娘,长生他……他死了……”刘迎弟鼻子一酸,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啊——”柳金枝身子晃了几晃,打个趔趄扑倒在刘迎弟面前,她颤抖着双手扒开棉被捧起儿子的头,怔怔地端详着,突然眼睛上翻,身子往后一仰,背过气去。
捻捻转儿赶忙上前扶住她,掐她的人中穴,摩挲她的胸口,好一阵子她才“哇”的一声哭出来。
“小长生啊——,俺滴乖儿啊——,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啊——,你叫娘往后怎么活啊——”
刘家豆腐坊里顿时传出柳金枝撕心裂肺的恸哭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