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平湖畔(长篇小说连载)
刘云贵
第六十九章 不是笑话
捻捻转儿一大早就骑车赶到谷邑城里,他要把换豆腐的高粱谷子卖了再籴黄豆。大金鹿自行车上驮着半布袋高粱,车把上晃晃悠悠的挂着一只大王八,“叮叮当当”地在集市上走着。
这两年赶集上店籴粜粮食都是刘迎弟的事,今儿捻捻转儿见她不愿出门,就自己来了。他骑车带着半布袋高粱累得打软腿,唉!人到了古稀之年了,不服老不行喽!
昨儿曾孙女钓了王八摸了鱼,晚上熬了一锅鲫鱼汤全家人喝个够。这个王八舍不得吃了,捻捻转儿拿到集上来换几个零花钱。
鱼市在永济桥头。捻捻转儿把自行车倚在桥头的护栏处,把拴王八的细绳系在桥栏的石狮上,然后拿出旱烟袋,跟临近卖鱼的老汉借个火,“吧嗒吧嗒”的抽着烟,说着闲话儿。
“老弟,你是哪庄滴?”捻捻转儿抽口烟,看着卖鱼的老汉问。
“哪庄滴?现在我他娘滴也不知道是哪庄的啦?”卖鱼老汉气哼哼地说。
“嘿嘿,乍回事哩?咋连哪庄的都不知道啦?”
“老哥,你还不知道吧?中学生们成立了什么造反队,把村名庄名都改了,叫什么什么‘东方红’‘红卫’‘东风’‘红星’‘造反’……,我都不知道俺村里叫啥名字了。”
“这……这村名庄名老辈子就是这样叫下来的,咋说改就该了呢?”
“不是说破旧立新么?砸烂旧世界,建立新世界么?”
“现在不是新世界么?过得好好的,咋又要砸烂呢?”
“嘿嘿!你问我我问谁啊?哎——你看,来了——”
卖鱼老汉随手一指,捻捻转儿看到永济桥对面来了一队人马,打着红旗,敲着锣鼓,喊着口号,浩浩荡荡地走过来。
一个戴眼镜身穿绿军装戴着红胳膊箍的学生走在队列一边,手里拿着铁皮话筒,高高举起拳头,领着学生们喊口号。
领头的学生打着一面红旗,旗上写着几个黄色大字:全无敌红色造反军。紧跟着学生们走过来,个个戴着红胳膊箍,举着拳头,高呼口号,横眉立目,义愤填膺的样子。
学生队伍中间有七八个头戴着高帽子、胸前挂着纸牌子、弓腰驼背的中老年人走过来。其中一个胸前挂着一个大木头牌子,可能是牌子太沉,他用两手托着踉踉跄跄地往前走。捻捻转儿看着牌子眼熟,上面写着“积善堂”三个字,这不是当年自己送给许先生的那块牌匾么?!这个游街的小老头不是许之昊先生么?!近十年没见过面了,咋游起街来了呢?!捻捻转儿正在纳闷,只见许先生身子打了个趔趄,一下子扑倒在地上。学生们并不上前扶他,而是用脚踢着他喊:“他妈的起来!快起来!别装蒜!你这个旧社会的伪君子!假善人!”
捻捻转儿看清楚了就是许先生!他急忙跑过去扶起许先生。许先生的下巴颏磕在牌匾上渗着血。想当年为了表达对许先生的敬意,这个牌匾是捻捻转儿特意找木匠用上好的槐木板做的,真材实料沉得很,万没想到今天挂在了许先生脖子上游街示众!
捻捻转儿气得浑身发抖,一下子把那块牌匾从许先生脖子里摘下来。学生们立马围住他,那个戴眼镜的学生用铁皮话筒对着他喊,“喂!你是什么人?敢狗胆包天摘牌子?他娘的拿过来!再给这个假善人戴上!”
“他娘滴!小小年纪咋不会说人话呢?爹死了娘亡了?没家教啊?这个牌子是我送给许先生滴,我摘我自己的牌子,怎么啦?犯哪家王法啦?你们管的着么?”捻捻转儿气不打一出来,瞪着那个戴眼镜的同学回敬道。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一个高个子学生从后边跑过来问。
“刘队长,这个老头说假善人的牌子是他的,给摘下来了。”戴眼镜的学生恭敬地对高个子学生说。
捻捻转儿看看高个子学生气更大了,昂着头挺着胸,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高个子学生走过来一看,惊愕道:“老爷爷,是你?你怎么在这儿?”
“小顺溜,老爷爷今儿来赶集买高粱籴黄豆滴,回家做豆腐滴,要不你吃啥喝啥?拿啥往学校里背窝窝头?我问你:你们这是干得啥事儿?你知道不?那年日本鬼子侵略咱中国,咱屯粮店流行赤白痢,要不是许先生救治,咱们村不知死多少人哪?许先生给咱村的老百姓治好病,分文不收,村里人过意不去,是我找人做了这块积善堂的牌匾送给许先生的。小顺溜啊!许先生治病救人有罪么?积善堂积德行善有罪么?你们为啥让这样一个老人游街示众?” 捻捻转儿看着趴在地上的许先生悲愤地大声地质问道。
“老爷爷,你别生气,这……,同学们看电影《白毛女》,恶霸地主黄世仁家有‘积善堂’的牌匾,他们发现许先生家也有这样的牌匾,就、就把他抓来了……”刘余顺看看老爷爷,辩解道。。
许先生也认出了捻捻转儿,爬起身抓着牌子说:“哦,是……是仲俭兄弟啊,唉,别难为孩子们啦,让,让俺戴上游两圈吧……”
“不行!这天下还有没有公理啦?既然说你积善是假的,那我当初送错人啦,你不配戴!要这牌匾干啥?”捻捻转儿说着一扬手把牌匾扔到仙女河里去了,那牌匾在水里打个滚,顺水而下,眨眼不见了踪影。
学生们都看着刘余顺,刘余顺看着桥下一愣,迅即站到老爷爷身边高声叫道:“同学们!战友们!这是我的老爷爷刘仲俭同志,我老爷爷曾经救过革命干部,我爷爷曾经用斧头砍死过日本鬼子,都是革命的英雄!来!向革命的老爷爷致敬!”同学们竟齐刷刷给捻捻转儿敬起礼来。
“好!前面的注意保持队形!目标——公社大院,继续前进!”刘余顺就像一个临危不乱的指挥官,挥手喊道。
“老爷爷,我还有事,不陪您啦!”刘余顺边跑边给捻捻转儿说。
“哦,同学……,我,咋办啊?”许先生戴着高帽子追上去。
捻捻转儿一把拉住他,戏谑道:“许先生,你游街还游上瘾了不是?”
许先生摘下高帽子苦笑道:“孩子们也不易,老弟啊,今儿多亏了你。”
捻捻转儿从桥栏的石狮上解下细绳递给许先生说:“这个……你拿着回去熬汤,贴补贴补。我的曾孙子游你的街,俺替他给你配个不是……”
许先生怔怔的看着捻捻转儿嘴里嘟哝道:“那,俺……啥也不说啦!恭敬不如从命,俺拿着啦!”提溜着王八走了。
捻捻转儿赶紧卖了高粱,籴了四十斤黄豆,在集头上简单吃了些东西,就急急忙忙地赶回家来。
刘迎弟正在厨屋里磨豆腐,听得院门外自行车响,赶紧跑出门外帮爷爷卸下黄豆扛进屋里来。
捻捻转儿把自行车推进院子里说:“迎弟啊,今儿我在集上见到小顺溜啦!可了不得啦!他带着学生们游行哪!还真有那派头,我没看错这个小顺溜,还他娘滴真是个将才哩!”
天傍黑的时候,一家人忙忙活活的把豆腐做出来了。喝完汤,刘迎弟忙把热豆腐抬进西堂屋里,把吃饭的矮桌拾掇干净,把碗筷和辣椒酱瓶放在矮桌上,摆好马扎等待顾客。来吃热豆腐的人越来越多了,每天做一个豆腐,当晚就能卖出大半。
刘修良第一个走进来,他坐在马扎上,从兜里掏出五毛钱递给刘迎弟,嘻嘻笑道:“迎弟姐,来两碗热豆腐,嘻嘻,多放些辣酱。”长生伸手接钱,刘修良把手一闪,皱皱眉头说:“去去去!俺给迎弟姐。”
长生闹了个没趣,白瞪了刘修良一眼,噘着嘴站到一边。
刘迎弟接过钱,刘修良趁机在她手上摸了一下。刘迎弟溜眼瞅瞅刘修良,小分头梳得光溜溜滴,小脸蛋抹得香喷喷滴,小制服穿得板正正滴,坐在那里大模厮样滴,禁不住谑笑道:“小可怜现在可是孙猴子穿戏衣——变成人喽。”刘修良又在刘迎弟的胳膊上捏了一把,故作嗔怪道:“迎弟姐看不起人,俺早就变成人啦!”
“好好好!小可怜有了钱就不可怜啦,你看这模样这打扮这姿态,像个小干部似的,没让你干娘大花鞋给你找个媳妇啊?”
“迎弟姐,你说,像我这样没娘滴孩子,两个爹都是反革命分子,钱再多,谁……谁敢进俺家的门啊?”
“爹是爹,你是你,好好干,还愁没有大闺女跟着你?”
“嘻嘻!迎弟姐,能找个像你这样的俊闺女,俺就烧高香哩。”
“别胡说!俺长得丑八怪似的,没人要滴……”刘迎弟说到这里,看看长生,长生没事人似的漠然站在那里。刘迎弟不禁叹口气,打了一碗热豆腐,用笼布包好提着嘱咐长生说:“你在家看着点儿,我出去有点事儿。”说罢,推开屋门往外走。
刘迎弟是给罗公安送热豆腐去。那天给罗公安擀面条,罗公安拍了她那一巴掌,罗公安那一番话,她感觉和罗公安有点儿惺惺相惜……
刘迎弟提溜着豆腐走到院门前,栾二愣愣冲冲地往里走,和刘迎弟撞了个满怀。
“栾二愣!你没长眼啊?”刘迎弟白瞪了栾二愣一眼,呵斥道。
“哦!是是迎弟姐,提提滴啥?干干啥去啊?”栾二愣吸溜着鼻子问。
“俺愿提啥提啥,愿往哪里去往哪里去,狗逮老鼠多管闲事!”刘迎弟不屑地说着,抽身走了。
栾二愣看着刘迎弟提溜着豆腐屁股一扭一扭地往东走去,心里酸溜溜滴,尖着嗓子喊道:“刘迎弟,罗公安喜欢吃吃吃你的热豆腐是不是?你送送送货上门是不是?”见刘迎弟头也不回地走了,栾二愣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他虽说是个大队民兵连长,用社员们的话说那就是个混工分的差事,没啥油水。兜里没有钱,连虾米腰老婆也看不起。来吃碗热豆腐,高粱也是从家里偷出来的,让虾米腰老婆知道了,弄不好挨一顿臭骂,还要捎带挨几笤帚疙瘩。
栾二愣妒火胸中烧,气哼哼走进刘家院里,见刘修良坐在屋里吃豆腐,走进屋呵斥道:“刘修良,这些日子你你你为什么不不不向我汇报情况?”
刘修良听了一怔,看着栾二愣问道:“情况?啥情况?”
“你他娘滴少少少装蒜,你你你刑满释放后每个月要向我我我汇报一次改造情况,忘忘忘啦?”
“我……,啥时候刑满释放啦?”
“哦,他娘滴是是是你干爹,你你告诉他,别别忘了!”
“……”刘修良瞟了一眼栾二愣,没有再答话,大口吃热豆腐。
“长生,给哥来碗热豆腐。”见刘修良不理他,栾二愣坐在马扎上喊长生。
长生从墙上拿下个小本子来掀开几页,掰着指头算了算说道:“二愣哥,这些日子你赊了八斤豆腐了,俺姐说不赊给你了。”
长生这个举动让栾二愣这个堂堂的民兵连长在刘修良面前颜面尽失。他有点儿恼羞成怒,但又无可奈何,瞅了刘修良一眼,伸着手说道:“刘修良,借给给给俺两块钱。”
刘修良看看栾二愣,不情愿地从兜里掏出一块钱说:“就一块了,给你,俺不要了。”
“好好好!刘修良,二哥不不不会亏待你滴,年终评你个个个可以教育好的四四四类分子子女。”
栾二愣把一块钱朝矮桌上一放,对长生打赌道:“长生,一块钱买买买五斤热豆腐,俺要是吃吃吃下去了,这一块钱还还还是俺的;要是吃不不下,这一块钱归归你,敢不敢打赌!”
一顿能吃五斤热豆腐,豆腐坊自从开张以来还没有人能吃过,长生不大相信栾二愣能吃下去,似信非信地点点头。
长生打了五碗热豆腐撒上辣酱摆在矮桌上,栾二愣松开腰带吃起来,一碗,两碗,三碗,等栾二愣打个嗝端起第四碗的时候,长生沉不住气了,眼泪汪汪地对栾二愣说道:“五碗豆腐你要是都吃了不给钱,俺姐回来咋办哩?”
其实栾二愣也吃饱啦,再吃也难以下咽啦,便借坡下驴说:“长生,这这样吧,剩下这两碗你你你要是吃下去,这一块钱还还还是你的;你要是吃吃吃不下,这一块钱就就就是我的;行不行?”
长生看看矮桌上的两碗热豆腐,咬咬牙说:“行!”
栾二愣和长生击掌为誓。长生捧着碗吃起来,他人小肚子也小,吃了一碗就打嗝,另一碗吃了几块就咽不下去了。栾二愣伸手拿钱,长生双手摁住那块钱说:“别慌拿,俺……还能吃!”
可怜的小长生硬是把两碗热豆腐全吃下去了,撑得他双手抱着肚子直不起腰来,难受的在屋当门里打转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