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平湖畔(长篇小说连载)
刘云贵
第六十六章 各有千秋
刘修德自从到谷邑城里的炉匠铺修锚链回来,萌发了自学炉匠的念头。借着给果园赶集卖苹果的机会,他骑着自行车跑遍了沿湖十几个村子做调查,各村都有渔业队,渔船上需要锚链,可周围几十里没有修造锚链的,这个活应该是很有市场前景的。
刘修德有个要好的高中同学在榆山县物质回收公司工作,他找到那个同学求助。他的同学欣赏刘修德的人品和才学,同情他,帮助他。在废品堆里给他找了不少有用的东西。刘修德又到杂货门市部买了些炉匠所需的铁锤、冲子、凿子、钢锉、铁砧子、钢錾子、夹钳子等工具,又把家里的风箱用鸡毛重新勒了一遍,把一个原先喂猪的石槽当作淬火的水池,经过一个多月的忙活,所需工具、原料和煤炭都备齐了。刘修德辞去了果树技术员的工作,在自家大门洞子里摆上风箱,安上炉子,学起炉匠来。
“你要知道梨子的滋味,你就得变革梨子,亲口吃一吃。”毛主席的这句话几乎成了刘修德的口头禅。他学着老炉匠的样子先试着烧、砸、煅、接,不明白的就跑到谷邑城的炉匠铺里看看去。刘修德是有学问的人,悟性高,学得快,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他不但学会了接锚链,而且打造了一条锚链。他抓着这条锚链反复扔来扔去,苦心琢磨,精心修理,终于打造的“一扔一条线”。
锤子在铁砧子上“当——当——当——”一敲,连鞭炮都不用放,屯粮店大队炉匠铺就开张了。比照王霸的情况,刘修德每月也是上缴生产队十五块钱,队里记全工。赚多了是刘修德的,赚少了这十五块钱也得自想办法缴上。这样一来,刘修德就有了压力,早起晚睡,整天在大门洞子里敲打琢磨,废寝忘食,头个月打了三条锚链。
刘修德骑着自行车,带着锚链沿湖转悠,哪里有渔船他就出现在哪里,让人家看他的锚链,征求人家的意见。几天下来,三条锚链卖了三十块钱,除去成本和上缴生产队的买工钱,落了个不赔不赚。赚不赚钱没关系,重要的是刘修德掌握了打造锚链的技术,沿湖的船户都知道了屯粮店有个修造锚链的炉匠铺,这让刘修德兴奋地了不得!万事开头难啊!第一炮打响了,下面的事情就好办了。
大门洞子里整天响起“叮叮当当”的捶打声。时而缓慢,时而急骤。不到两年的时间,刘修德在沿湖一带成了名人,大家都知道这个戴着右派帽子的小炉匠的活路实诚,人讲义气,接锚链不要钱,卖出去的锚链一年包换,三年保修。
他能修能造各式家具农具——设计了一种锄,一头尖一头宽,又能刨又能锄,适用在山地里作业。他还发明制作了氨水镂,操作简单又实用。县农具厂根据他的设计批量制造,很快在榆山县农村普及开来。他把老式耧改造成可调节宽度的活腿耧。他打造的菜刀吹发能断,打造的镰刀砍石头不带崴刃滴……。
乔迎春踮着小脚,腰里扎着油布围裙,拉风箱,抡大锤,就像一个男爷们,丈夫的响锤指哪打哪,一点儿不含糊。有钱了,家里盖起三间西厢房,给福儿买了一辆新车子,禄儿寿儿和喜儿都穿上了新衣裳……
刘修德有睡前看书的习惯,放在床头的那本《毛泽东著作选读》就像爷爷的那本《药性赋》一样泛黄了,页面有些卷曲了。这天他躺在床上,翻到《矛盾论》这一章,入神地看起来。
乔迎春脱光了衣服钻进被窝里,扒着丈夫的肩膀问:“小三宝,看的啥?比看你媳妇都亲?”
刘修德合上书让妻子看看封面,然后把书放到两抽桌上,吹熄罩子灯,抚摸着乔迎春光溜溜的身子嘟哝道:“为什么鸡蛋能转化为鸡子,而石头不能够转化为鸡子呢?为什么战争与和平有同一性,而战争与石头却没有同一性呢?为什么人能生人不能生出其他的东西呢?没有别的,就是因为矛盾的同一性要在一定是必要的条件之下,缺乏一定的必要的条件……”
“小三宝,你是憨啦傻啦?那鸡是鸡,人是人,石头是石头,咋能乱生呢?要是乱生那不就乱套啦!”乔迎春也在刘修德身上乱摸着说道。
“毛主席说得有道理。我刘修德就是刘修德,就是把我打成右派还是刘修德,我倒是让屯粮店的老少爷们看看,我刘修德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刘修德……”
“好啦好啦!俺滴小三宝,来来来!让为妻的看看是不是个红花大公鸡……”
“嘻嘻!你干啥哩!弄得俺浑身痒,麻酥酥滴,想那事啊?没在安全期,要在怀上孩子咋办哩?”
“怀上孩子就生呗,反正咱们又不是养不起。”
“不行不行!爷爷就给咱四个指标,‘福禄寿喜’都用完了,再有孩子咋叫?”
“别强词夺理啦!是不是有本事啦?有钱啦?嫌弃俺啦?想当陈世美啊?想找个大脚的?想你的妹妹刘迎弟?”
“你胡说什么呀?赶明儿让迎弟领你到卫生院戴上环去,咱不再要孩子啦!”
“行!俺听你滴……,嘻嘻,你也得听俺滴……”
次日,刘迎弟带着乔迎春到公社卫生院带环去。两年来,屯粮店孩子多的育龄妇女大多戴上了节育环,几乎都是坐着妇女主任刘迎弟的车后座去的,她家的这辆大金鹿自行车成了屯粮店大队计划生育的专用车。
来到卫生院,刘迎弟照例把自行车存放好,领着乔迎春走进卫生院大院里。
“公社是棵常青藤,
社员都是藤上的瓜,
瓜儿连着藤,
藤儿牵着瓜,
藤儿越肥瓜越甜,
藤儿越壮瓜越大,
……”
妇产科屋里传出悠扬的歌声。刘迎弟最爱听这首歌,郝云志也喜欢听这首歌,他俩幽会的时候,就听着这首歌干那个事儿……
“马大夫,俺又来啦!给你添麻烦来啦……”刘迎弟和马丽莎已经成了熟人,成了好朋友,她欢快地叫着,掀起竹帘子就闯进门来了。
一个男人正搂着马丽莎亲嘴,尽管他背对着刘迎弟,刘迎弟还是一眼就看出他是郝云志。马丽莎见刘迎弟不期而至,脸上显得有些惊慌,忙推开郝云志,满脸羞赦地招呼道:“哦……哦,是,是迎弟……,迎弟来啦……”
郝云志连忙松开手,两手装着拍打衣服的样子,回过头来朝着刘迎弟尴尬一笑,说道:“哦,是,是迎弟啊,你咋来啦?”
面对此情此景,刘迎弟不能哭也不能骂,自己算郝云志什么人哪?充其量是郝云志的一碗“热豆腐”,人家尝尝鲜改改口味而已。
“哦,马大夫,郝……郝书记,俺来的不是时候,俺……待会儿再来……”
“迎弟,你,你说啥呢,快坐下,哎!那位女同志,你是来放环的吧,先到厕所解解手去,待会儿俺给你检查……”
“迎弟,你……误会了,俺是……是来咨询马大夫点事儿的,你们忙,俺走啦!”郝云志掀起门帘走出去。
两个女人透过竹帘看着他走出院门,尴尬地相视一笑……
一九六五年县里取消了管理区这一级行政机构,罗主任回公社当了民政助理员。郝云志调到县林业局当技术员去了。他刚走那阵子,刘迎弟就像掉了魂似的,有事没事的就往大队部里跑,总觉得郝云志还在管理区办公室里。她很留恋和郝云志在一起的时刻,那是一个女人追求向往的美妙时刻!
真没想到今儿会在妇产科看到郝云志,看到这令人耿耿于怀的一幕!以前她也想过,为什么一说到郝云志马大夫就吞吞吐吐的,为什么她办公桌上的那台收音机和郝云志的一模一样的,原来人家早就好上啦!那个孩子可能也是郝云志的!
刘迎弟带着乔迎春使劲地蹬着车子,心里五味杂陈,说不清是啥滋味,好长时间缓不过劲来。
刘丽秀年前又生下一个闺女,凑齐了五朵金花。名字都是她给女儿们起的,大女儿叫桃,二女儿叫杏,三女儿叫梨,四女儿叫石榴。在怀着小女儿的时候,她跑到谷邑城里找人算了算,算命瞎子说她有一个儿子的命,怀的是儿子。高兴得她一夜没合眼,给未出世的儿子起名叫“葫芦”,谁知生下来一看没有“把”!怂得刘丽秀像下了霜的茄子——蔫了。
五个桃花女不如一个跛脚儿啊!算命先生说得很肯定,是谁把儿子的“把”给弄走了?刘丽秀怀疑是刘迎弟!村里早就有传言,说刘迎弟的二儿子刘余次是老王家的种。刘丽秀也专门到学校门口看了看,那个刘余次长的和二孬蛋差不多!
刘迎弟和王俊厚曾经相好过,这在屯粮店几乎是公开的秘密。刘迎弟当上了妇女主任,两个人免不了在一起说说拉拉商量点事儿,什么计划生育问题啦,男女同工同酬问题啦,评选妇女代表的问题啦等等。为了避嫌疑,刘迎弟总是在有人的时候找他汇报,省得人家说三道四滴,可即便是这样,还是引起了刘丽秀的怀疑。王俊厚一进家门,她都要看一看闻一闻,看看身上有没有女人的长发,闻闻有没有女人的气味,他是不是还和馍馍妮干那个事儿?
在丈夫身上没有发现把柄,刘丽秀心有不甘。娘在这方面有一定的经验,刘丽秀找娘取经,柳叶儿附在女儿耳朵上交代了一番……
身为大队党支部书记的王俊厚,已经是五个孩子的爹还没有采取节育措施,这让社员们背后指指点点说闲话,甚至有几个没儿子的育龄妇女专门盯着刘丽秀。
一天吃罢早饭,王俊厚对刘丽秀说:“你生生生下小葫芦三三三四个月了,戴戴戴上环去,省得让社员们说说说三道四滴。”
“行!”这一次刘丽秀答应的很干脆,“不过……俺害怕,一个铁圈子塞到肚子里……好受么?疼么?以后生了锈咋办啊?俺,俺不放心。你……,让那个馍馍妮来给俺说说……”刘丽秀抚摸着丈夫的断手指,嗲声嗲气地说。
“好好好吧!今儿晌午大队里开开开会,开完会就就就叫她来给给你说说。”王俊厚说着披上衣服就走了。
管理区撤销了,屯粮店大队来了驻队干部罗世通。根据上级文件精神,县公安局精简人员充实到基层。霸王庄公社派出所人员增加到三人,双层领导,以公社领导为主,罗公安需要包队驻队。
吃罢早饭,屯粮店大队召开大小队干部会议。王俊厚和罗公安并排坐在三抽桌后的板凳上,王俊厚拍着双手说。
“大大大家注意啦,下面请请请罗公安给咱们说说当前的形势和上上级的精神,大家呱叽呱叽——”
王俊厚的文化水平有限,说话也有些口吃,一般大队里开会,罗公安就唱“主角”:“呵呵!别呱叽了,都是乡里乡亲滴,我罗世通也不是外人。”
罗公安跟他弟弟罗主任截然相反,中等个子胖乎乎滴,可能是干公安的缘故,他的习惯动作是摸屁股,因为屁股上鼓鼓囊囊的挂着一把盒子枪,枪穗子耷拉到褂子下边。他的口头禅是“他妈滴我就不信治不了你!”这样一来,人们见了他都害怕,甚至有些妇女这样哄孩子:“别哭别哭,罗公安来了!”
其实罗公安并不可怕,熟悉他的人都爱跟他开玩笑,拍着他的屁股玩,反正枪里没子弹,那枪是披着虎皮上坟——吓唬死人滴!
“大伙都注意啦,有一个重要的事要告诉大家,最近党中央成立了中央文化革命领导小组,发出了‘五一六’通知,通知要求我们要高举无产阶级文化革命的大旗,彻底揭露批判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所谓学术权威的资产阶级反动立场,彻底批判学术界、教育界、新闻界、文艺界、出版界的的资产阶级反动思想,夺取在这些文化领域中的领导权。我们屯粮店贫下中农要要坚决响应党中央毛主席的伟大号召,把无产阶级文化革命开展好,进行到底!”
尽管罗公安讲得慷慨激昂铿锵有力,屯粮店的这些大小队干部们似乎并不在意,个个耷拉着眼皮叼着旱烟袋,低着脑袋不知想啥事儿。
会议开得很短,一袋烟的功夫就散会了,队干部们各自散去。
王俊厚叫住刘迎弟,请她到家去做做刘丽秀的思想工作,消除她放节育环的顾虑。这是刘迎弟份内的事,就跟着王俊厚向他家里走去。
罗公安叼着烟卷站在院门口,不眨眼地看着刘迎弟跟着王俊厚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