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马双语短诗鉴赏》张智中著
序一:双语诗的旅伴
非马
记得当年在台北工专念书的时候,编译过常用字句详解教科书《英语正则》的杨景迈教授在课堂上曾不止一次诙谐地用“屁股后面吃饭”来形容英文同中文在文法上的差异。这种语言文字的差异往往会导致不同的思考方式,但不同的文化环境更会使人对某些事物产生不同的反应。刚到美国的人常会对一些美国幽默觉得莫名其妙,而一些使本国人惊心动魄的东西,在外国人的眼里却稀松平常不足为奇。但我相信任何事物,只要深入它的内部,总可以找到一些东西,能同时感动不同种族、不同信仰、不同文化、不同历史、不同年龄、不同性别或不同职业的读者。作家的任务,便是挖掘出事物的本质以及广义的人性,并想办法把它们完美地表达出来。这样完成的作品,不管它使用的是哪一种语言文字,都能不失其感染力。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我在美国取得学位开始工作以后,受当时台湾《笠诗刊》主编白萩的邀约,大量翻译美国、加拿大、拉丁美洲以及英国,还有英译的北欧、土耳其、意大利、希腊及俄国等地的现当代诗。上面这些心得是我多年从事翻译的体验。诗的翻译对我来说不是文字上一对一的直译,而是整个作品的诗意重现,或一种再创作。但翻译别人的诗必须考虑到原作者的可能意图,包括文字上的断句断行以及韵律等的运用。近年来我从事双语诗创作,无论是由中文或英文写成的初稿,我都马上将它翻译成另一种语言。我发现反复翻译修改的过程相当有用也相当有趣。当我对两种语言的版本都感到满意了,这首诗才算完成。在这种互译自己的诗的过程中,我拥有较多的自由,除了考虑到文字及文化包括风俗习惯等因素外,没有太多其它的顾虑与拘束。
由于英文不是我的母语,没有太大的传统包袱,我可以比较轻松自由地写我的诗。美国诗友们因此常觉得我给美国诗坛带来了可贵的新鲜空气。但在同英文厮混过这么多年以后,感觉上还是免不了有隔膜。伊利诺州桂冠诗人布鲁克斯有一次在给我的信上便说我的英文诗“音调与微妙处怪得清新有力”(The accents and nuances are strange to me — and refreshing),我不知她这赞语的背后含有多少贬意。有时候,“怪”是对习用语或俗语陌生或无知的结果,不是装疯卖傻故意作出来的。像有一次我在诗人工作坊的聚会上朗诵我一首题为《拜伦雕像前的遐思》的诗,当我念到“and underneath your fluttering coat / your youthful passion is still on the rise”(而飘扬的风衣下/你少年的激情依然昂扬)时,几位美国男女诗友笑成一团。我莫名其妙地问他们怎么了?他们笑说没想到非马原来这么黄。我猛然醒悟,莫非他们习于把on the rise解释成“高高翘起”?老天爷!诸如此类的有趣又尴尬的例子,还有不少。
感谢张智中教授多年来对我的双语诗持续的兴趣与关注,写出了那么多篇精彩的鉴赏文章。更让我惊异的是,他不仅中英文修养好,对诗的理解与感受也颇不平凡。我很高兴在双语诗的创作途上有他这个好旅伴。
写于芝加哥,2017年年底
序二:生活即诗
张智中
年纪轻轻之时,即知道非马先生,因其《醉汉》:“把短短的直巷/走成一条曲折/回荡的/万里愁肠//左一脚/十年/右一脚/十年/母亲啊/我正努力/向您/走/来”。
短短的40个汉字,却成了我的“催泪剂”,尤其在我浪迹南方的岁月里。后来,读到非马先生的文字:“写完《醉汉》,我舒畅地哭了。”
于是,觉得自己的泪水,并非孤独地滑落;于是,觉得自己的内心,与自己所敬仰的诗人,有所戚戚焉。
后来,我与非马先生在新浪博客邂逅,打招呼,非马先生热情回应。在博客开辟专栏:“非马双语短诗鉴赏”,得到了非马先生的热情鼓励和支持。
后来,非马先生来北京,在宋庄举办个人画展。非马先生请我去参加晚上的开幕式,如约而至,首次相见,畅谈甚欢。
于是,感到诗如其人,人如其诗:平易近人,静水流深。
“对我来说,诗即生活,生活即诗,只要活水潺潺在我心头流动,对生活及身边的事物以及人类宇宙不失去好奇与兴趣,那么经常保持新鲜敏锐的触角,让诗思源源不绝,应该不是太大的难事。”(郭紫琪《一个有诗的社会是一个祥和的社会——访著名华裔诗人、核能科学专家非马》,载2012年2月24日《贵州民族报·民族文学周刊》头版高端访问)非马先生如是说。
非马先生道出了他写诗的秘诀:保持一颗好奇之心,生活里,便无处不诗。
于是,器物如《香烟》、《电视》、《烟囱》、《鸟笼》、《风筝》《废纸篓》等,诗人都做了《静物》的速写;动物如《虎》、《鸡》、《狗》、《猫》、《牛》、《蛇》、《龙》、《马》等,诗人都绘之以精神;人物如《老妇》、《卖艺者》、《黄山挑夫》、《非洲小孩》,甚至《外星人》,都成为诗人笔下的《照片》;
于是,每天《晨起》《醒来》之后,诗人关注《晨间新闻》,开始《树与诗人的对话》;同时,也忘不了《一女人》的《玉坠项链》;
于是,诗人念念不忘:大约在《雨季》,或童年的《台北雨季》,《晨雾》弥漫之后,《暴风雨前》的《这只小鸟》,终于成为迷途之鸟,倦飞盘旋于《黄昏烟囱》之上;
于是,在《中秋夜》,一个《停电的晚上》,也是《广寒无灯的夜晚》,面对《可怜的路》,《怀旧》的诗人不能《返乡》,但他似乎听见来自故乡的《鼓声》,《失眠》总是难免的——《乡愁》,总是产生《万有引力》;
于是,无论《超级杯》,还是《性急的小狗》,还是《白茫茫的雪地上一只黑鸟》,还是《下雪的日子》里的《小草》,亦或是细琐之物如《邻居的盆花》,诗人都赋予其诗意的关照;
于是,这究竟是《鸟笼》,还是《笼鸟》,圉于《鸟·鸟笼·天空》之三维,诗人想着《今天上午毕卡索死了》,想着《浮士德》还在,想着《人与神》的问题;
于是,面对《都市的窗》,面对《通货膨胀》,诗人变成《沉思者》,沉吟着《都市即景》;
于是,在《今夜凶险的海面》,诗人似乎看到了一副《猎小海豹图》;
于是,诗人在《越战纪念碑》前沉思,在《一千零一夜》里,有多少个《无梦之夜》,心里吹奏着《夜笛》,弹奏着《芝加哥小夜曲》;
于是,诗人定居《芝加哥》,从《秋窗》看《山》,《在火车上想你》,在《星群》之下跳一曲《阿哥哥舞》,在《下雪的日子》《从窗里看雪》,在《窗》外在《桥》上打《雪仗》;即便在《冰岛之夜》,诗人仍然怀着《赌城之恋》,渴望着在《端午》或《微雨初晴》之时,与《月下少女》《重逢》拥《吻》,从而增进《爱情的密度》;
于是,诗人喜《春雪》,爱《流星》,观《日蚀》,看《化装舞会》。在《在蓝绿之间》,虽然有《黑》,虽然有《黑夜里的勾当》,虽然《一定有人哭泣》,但是,《阴天》总会过去,因为诗人带给我们的,是心灵的安慰——他说:《我知蓝天》。别忘记噢,《那天我们用高脚杯对饮》,《今天的阳光很好》,只要我们依然可以《共伞》,我们生活的世界,便是《天上人间》;
于是,诗人时而《缄默》,时而谱《黄河》曲,时而唱《长城谣》;
于是,《在天地之间》,诗人静观《塞尚的静物》,做着《管道的白日梦》,始终唱着《来自故乡的歌》,弹奏着《命运交响曲》;
于是,每个早晨,都是《有希望的早晨》;每扇门,都是《凯旋门》;每个微笑,都是《蒙娜丽莎的微笑》。
噢,非马先生,《端午》、《除夕》或《愚人节》,我看见《有时候你》踩着脚下的《路》,步履匆匆于《罗湖车站》,游览于《长城》、《天安门》;《夕阳》下你的《影子》,定格成《秋窗》上的《映像》;
你曾在《北海公园》《看划龙船》,曾在《紫禁城》饮《功夫茶》,曾《初秋游杜甫草堂》,曾《在李白故里向诗人问好》,曾《游纽约大都会美术馆》,曾《夜游密西根湖》,曾《同一位前红卫兵在旧金山看海》,曾见证《1980年圣海仑山火山爆发》……
你曾慨叹:《海啊海》!你曾《同大海辩论》,《同时间辩论》,《同天空辩论》,《同月亮辩论》:一年《四季》当中《春暖花开》的《故事》,都是人世间的《生与死之歌》;
——你静观《花开花落》,惯看《日出日落》。
于是,你有了《三月作品》:生活的《风向针》,演绎着你的《喜怒哀乐》;
于是,这一切的一切,《构成》你《生命的指纹》,成为《非马双语诗选粹》中的美丽风景;
于是,你由一名《流浪者》,成为一名《醉汉》。《醉汉》不仅醉了《醉汉》的作者,更醉了《醉汉》的读者——醉倒在《天安门》,还是《凯旋门》?
谈起好的诗作,非马先生说:“它可能是生活中的一个片段,一个人物剪影,一段对话或一个心灵风景的素描。不说理,不自以为是地作阐释或下结论。读者可根据各自不同的经验与当时的心情,去获得不同的感受。……《醉汉》、《鸟笼》、《电视》、《夜笛》、《共伞》……等。每次再读这些诗,仍能让自己感动甚至震撼。”(出处同上)
非马先生的诗歌,在我看来,特征有四:首先是白话入诗,诗语平易凝练;第二,体制短小,常几十个汉字,如同古代汉语诗歌之五言或七言绝句,却令人回味不已;第三,善于分行分节,这也是诗人善于运用空白艺术的一个表现;第四,意象日常化,如废纸篓、香烟之类,本无诗意之物,诗人却独具慧眼,从中发现蕴含的诗意或灵性,展示给读者,令读者感到某种震撼。因其鲜明的个性,非马先生的诗歌,一读便知是非马先生的佳构,即便诗作没有署名。
既然是《非马双语短诗鉴赏》,就不能不说一下汉语之外的另一语言:英语。非马先生说过:“不管有多少收获,双语诗的创作所给予我的乐趣与满足,远远超过中文诗或英文诗的单独创作,这是可断言的。我深深珍惜这独特的经验。”
请注意,非马先生说“双语诗的创作”,说的并非“翻译”。同时,非马先生说:通常在翻译别人的诗作时,尽可能地忠于原作,包括标点符号。但写自己的双语诗,不必像译诗那么拘谨,可放开手脚从事再创作。非马先生曾担任美国伊利诺州诗歌协会会长多年,并在美国出版多部英文诗集。那么,他用英文表达自己诗思的能力,我们自然可以放心——就像对美国诗人的英文放心那样。诗人雪绒盛赞非马先生的双语能力:“纵观中美文学史,能同时在中文英文这两种语言中畅游的优秀诗人实不多见。”
最后,在我们所处的《雾霾世界》里,《富贵病社会》似乎愈演愈烈,不知不觉地,我们已经被带入了《失乐园》。
怎么办?诗人《有一句话》,不是《广告》,只是号召我们《读书》——《从这里开始》。
你懂的,就是读《非马双语短诗鉴赏》。
这就回答了诗人只问不答的问题:《我为什么写诗》?
非马先生的诗,是一剂《良药》,是《时间之外》的杰构,是诗人的《创世纪》。诗人《留诗》于我们,用心之良苦,即在于此。
况且,诗人给我们的《留诗》,是汉英双语的呢。
于是,爱诗的读者,有福了;爱诗的译者,更有福了;
于是,我们读着,我们品着,我们愉悦着,我们陶醉着;
于是,我们成为《醉汉》,不知人生之烦恼苦难。
是的,诗即生活,生活即诗——非马先生说得对呀。
套用非马先生的话:双语诗的阅读所给予我们的乐趣与满足,远远超过中文诗或英文诗的单独阅读,这是可断言的。我们深深珍惜这独特的经验。
于是,我们感谢非马先生,感谢他在中英两种语言中畅游,带给我们中英双璧的诗歌珍品;
于是,我们祝福非马先生:祝愿独一无二的非马先生,在自己诗歌的《单行道》上,继续前行,绵延逶迤,日月昌明。
张智中
2018年1月21日凌晨
津门成一统书斋
转载自:张智中著《非马双语短诗鉴赏》,天津大學出版社,2018.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