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平湖畔(长篇小说连载)
刘云贵
第六十一章 时来运转
卸完车,喝罢汤,刘修德回家去了。刘迎弟回到屋里坐下,这才感觉全身像散了架似的酸痛。但她还是抑不住心中的高兴,从蓝布兜里拿出书和衬衫,朝着门外喊:“顺溜——,顺溜——,乖儿子,看娘给你买什么来啦?”
顺溜过几天就要到谷邑中学读书去了。刘迎弟在裁缝铺里给儿子做了套制服,今儿又给儿子买了一件衬衣,“佛靠金装,人靠衣装”,俺的儿子聪明帅气,就要把他打扮得板板整整的,漂漂亮亮的。刘迎弟拎起那件蓝条条衬衫,在自己身上比试着,可左等右等不见儿子进来。
心儿今年十岁,长的比奶奶都高了,知道爱美了,在一旁看得眼馋,噘着嘴巴说:“娘偏向,光给哥哥买新衣裳,也不给俺买一件。”
刘迎弟看看女儿说:“等你考上中学,也给你买。去!把你哥哥叫来!”
这些日子,顺溜回家就往西堂屋里钻,看见刘修身就踅眉头,就觉得恶心,浑身不舒服。他恨不得马上离开这个家,不想再看到这个号称“小神仙”的“三寸丁”的爹!
“哥哥!娘又给你买新衣服啦!叫你试试去!”妹妹走进西堂屋,羡慕地说。
“那个‘三寸丁’在屋没?”刘余顺躺在床上看书,瞥瞥妹妹问。
“没,他在厨屋里刷锅呢。”妹妹说。
刘余顺慢吞吞地起身来到娘屋里。刘迎弟给儿子穿上新衬衫,上下打量着笑道:“俺顺溜穿上这件衬衫多好看,跟大学生似的!”
“哼!大学生有啥了不起的,”刘余顺穿上新衬衫,并没有几分兴奋,他顺手拿起那本《古代名人成才的故事》翻开来。
“哇!亲娘哎!这是谁写的字,这么好!”儿子叫了起来。
“儿子,是……是……是谁写的?……猜猜,是谁?”刘迎弟多么想说是你亲爹写的,但终究没有说出口来。
“嘿嘿!还用猜么,保准是俺三大爷写的,他不是咱屯粮店的‘三秀才’么!今儿你们不是一块拉煤去了么!”
“那,以后你要好好向你三大爷学……”没等娘说完,儿子大笑,“哈哈哈!娘,你真逗!你让儿子学三大爷啥?当老右啊?哈哈哈——”。
“那,你学谁?”娘看儿子肆无忌惮地笑,有点扫兴,疑惑地问。
“娘,苦读寒窗为的是什么呀?可不是为了当右派啊……”,儿子并没有正面回答娘的问题,拿起书来边看边走了出去。
次日吃罢早饭,刘迎弟记挂着马大夫说的计划生育的事,给爷爷说到公社开会去,就骑上那辆破自行车走了。
屯粮店的女人会骑自行车的,刘迎弟是第一个。她骑着自行车走在古官道上,花褂蓝裤,背着蓝布兜,秀发飘飘,乍看都像一个公社的女干部。吸引着老爷们的眼珠子瞪得老大,口拉水流得老长。可就是这辆破车子不给长脸,往往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刘迎弟从家里出来骑上坡,链子已经掉了三四回,弄得她手上油腻腻的。要下坡了,刘迎弟倒脚蹬子刹车,谁知又掉链子了,裤脚被卡住摔倒在地。
“噷!噷!破车子!真该死!”刘迎弟气得挥起拳头砸车座子。
“呵呵!一个大活人咋给破车子治气啊?”有个男人把她扶起来。
刘迎弟抬头一看,红了脸,原来是屯粮店管理区的总支书记郝云志。
“哈哈哈!是……你啊!刘迎弟同志!”郝云志笑着朝刘迎弟伸出手。
自从那年发生贾思德那个事后,刘迎弟对男人们伸出来的手好像有些警惕。她朝郝云志摆摆油腻腻的手说:“破车子,掉链子,俺手脏,甭握咧!”
谁知郝云志从裤兜里掏出手帕,抓住刘迎弟的手擦起来,边擦边说道:“嘻嘻!屯粮店最漂亮的女人的手,不能脏,要干净,是不是?”
郝云志认真仔细地给刘迎弟擦完手,然后握住她的手,亲切地问:“迎弟,大老早,你这是干啥去?”
刘迎弟感觉郝总支的话语挺亲切,手握得也挺紧,抽了抽没抽动,也没好意思使劲抽。人家费心劳力擦干净的手,就让他多攥会儿。
“哦,……昨天,马大夫找我……,俺今儿来看看……,啥事儿?”刘迎弟没好意思说出“计划生育”几个字。
“噢!是计划生育的事儿,我知道,先摸摸底,了解了解基本情况,过几天还要专门开会布置这个工作。”郝云志把刘迎弟的手抖了抖,很随便地说。
“那,郝书记,你忙,俺过去看看,”刘迎弟抽抽手没抽动,看着他说。
“哈哈哈……”,郝云志瞪着刘迎弟笑起来,他的鼻子几乎碰到她的鼻子,“迎弟,咋啦?你看俺很吓人不是?”
刘迎弟摇摇头。
“那你怕啥哩?迎弟啊!你长得漂亮,也很有气质,俺就纳闷啦,你工作咋总是缩手缩脚的,一点儿也不主动,乍回事儿?”
“郝书记,……俺,家里……,事多……”
“迎弟啊!你家里的事是多,也很让人不理解,我就纳闷,你……咋会嫁给你弟弟?他哪儿吸引了你?他哪儿值得你嫁给他?”
“郝书记,你……别……别问,俺……”
郝书记一把把刘迎弟搂过来,脸贴着脸比起身高来了。
“迎弟,我一米七二,你至少有一米六八,你咋会嫁给那个三寸丁的弟弟?”
刘迎弟推开郝云志,悄声道:“郝书记,有人来,别这样,别问咧!”
郝云志见远处有人来,使劲搂了一下刘迎弟,松开手,帮她扶起那辆破自行车,抓着车后座晃了晃说:“迎弟啊!骑这样的破车子太危险啦!你咋不买辆新的?”
“俺一个小老百姓,往哪儿弄指标去?”刘迎弟红着脸瞅着郝云志说。
“呵呵!指标容易,刚刚分到咱们管理区一辆大金鹿自行车指标,给你!”郝云志慷慨地说着,从兜里拿出笔记本和钢笔,在上面写了两行字撕下来,递给刘迎弟。
“你拿着这张纸条到公社供销社门市部买辆新的,怎么样?钱凑手不?”
刘迎弟看着这张小纸条,上面写的是:供销社负责同志,请见字卖给屯粮店大队妇女主任刘迎弟大金鹿自行车壹辆,郝云志。
“钱倒有。这……,管用?”当下大金鹿自行车是紧俏商品,一般人买不到。两句话的功夫,郝云志就给了自己一辆大金鹿自行车的指标,刘迎弟有点儿不相信,拿着那张小纸条疑惑地问。
“哈哈哈——,要是不管用,我把我这辆永久牌自行车送给你!”郝云志拍拍自己的那辆崭新的小轮自行车,笑道。
“那!真谢谢你,郝书记!”
“嗨!谢啥?咱们都是同龄人,我比你大两岁,叫俺郝哥!”
“哦……,郝……郝哥,谢谢你!”
“好啦!你去卫生院找马大夫吧,抓紧时间把自行车推回来,有人问,你就说是托于晓曼给买的。别说是咱管理区的指标,多少人都盯着呢。”
刘迎弟点点头,悄声说:“俺知道。”
郝云志见路上的人多起来,朝着刘迎弟摆摆手嘱咐道:“骑慢点儿,小心点儿!”说罢,骑上自行车走了。
不知乍的,刘迎弟望着远去的郝书记,捧着那张小纸条,心里又像唱梆子戏敲鞭鼓的那样“砰砰砰”地跳起来,一阵紧似一阵……
霸王庄公社卫生院在霸王墓南边一家四合院里,这原是一户地主家的宅子,解放后归公了,大门口挂着“榆山县霸王庄公社卫生院”的大牌子。
卫生院大门坐南朝北,门口有看车子的,刘迎弟放下自行车,朝院子里走去。她见两间东屋的门口挂着妇产科的小木牌,掀起竹帘问:“马大夫在没?”
马丽莎正趴在三抽桌上写东西,抬头看见刘迎弟,起身招呼道:“请进!”
刘迎弟走进屋坐在桌旁的板凳上,看着马丽莎有些局促地说道:“马大夫,俺……昨儿在路上,……遇到你,你还记得不?”
马丽莎拿起暖瓶到了一杯水放在刘迎弟面前,羡妒地说道:“记得记得,哎!你爱人是干啥的?文质彬彬滴真有气质!真会疼你!”
刘迎弟脸红了,漠然一笑,含糊其辞地说道:“是……是个老社员,出,出大力滴……”。
“不像不像!一看就是个文化人,可不像是老社员出大力滴。”马丽莎说。
刘迎弟看看马丽莎,转了话题:“马大夫,你这么好的人,咋没找婆家哩?”
“俺以前信天主教,是个修女,是不能结婚的!”马丽莎惨然一笑道。
“那没有老爷们,你一个人带着孩子……咋过?”刘迎弟还问。
“唉……,咋过,就这样一天天过呗。”马丽莎叹口气也转了话题:
“迎弟啊,昨儿俺跑了几个大队,主要就是了解育龄妇女的基本情况,我这里有表格,你回去填好放在管理区就行,过几天我去拿。”马丽莎显然不想多说自己的事儿,她拿过几张表格递给刘迎弟说。
“马大夫,俺……不想再生孩子啦,咋,咋办哩?”刘迎弟接过表格放进蓝布兜里,吞吞吐吐地问。
马丽莎看看刘迎弟说:“那好办,让你爱人结扎!”
“……”刘迎弟笑笑,欲说无语。
“怎么啦?舍不得啦?”
“……”刘迎弟还是笑笑,欲说无语。
“看你们两口子恩恩爱爱滴,如胶似漆滴,真让人嫉妒的慌,这样吧,你要是不愿让爱人结扎,你可以放个节育环,又简便又有效,你还年轻,想再要孩子的时候取出来就行……”
“那,马大夫,多少钱?给俺放一个。”
“放节育环不要钱,过去身上几天啦?”
“哦……,身上过去……六天啦。”
“来,我给你检查一下,要是没问题,马上就可以放进去……”
马丽莎关上屋门,让刘迎弟躺在产床上检查一番,给她放上了节育环。
在妇产科歇了一会儿,刘迎弟想着还要回家拿钱买自行车呢,急着要走。马丽莎送出院门嘱咐道:“半个月内不要有性生活,不要干重活,要保持阴部的清洁卫生,感觉不舒服就来找我……”
捻捻转儿骑着崭新的大金鹿自行车走在古官道上,心里那个恣儿。刘迎弟回家给他说,郝总支看她骑着破车子摔倒在地上,同情她,给了她这个指标,怕人说三道四,就说是托于晓曼买的。捻捻转儿一概应允,他真想不到刘迎弟当个妇女主任有这么大的本事,能打动总支书记郝云志,说要就要来一辆新车子。要知道这辆大金鹿自行车要是推到黑市上卖,能赚它七八十块钱哩,他娘滴顶个老社员干半年滴!
自己老了,往后就依靠养孙女了,捻捻转儿情不自禁地唱起来,“时来运转喜悠悠,一切烦恼从此休,万般通达皆如意,往后诸事不犯愁喽——”
时来运转的不光是捻捻转儿。最近,贱皮刘和儿子刘修良也时来运转了。
瘸腿王霸刑满释放回家后,大花鞋看他像个退休工人似的,面色黑黝黝的挺健康,比他娘滴贱皮刘在家里受群众管制强多了。王霸说,因为他腿瘸,管教人员让他学维修,在监狱里蹲了十几年,学会了修车的本事,什么汽车摩托车,地排车自行车,他都会修。
大花鞋早把她那个傻乎乎的干儿子撵跑了。眼看七十岁的人了,上下两头都有点儿靠不住了,要靠男人养活了。她给王霸说,现在骑自行车的人多了,何不在古官道旁开个修车铺,要比在生产队里耪大地的挣钱多。这事儿经大花鞋跟栾大吹一说,一打点,办成了。生产队同意王霸在路边开修车铺,条件是每月交给生产队里十五块钱,生产队里记工分。
大花鞋和王霸老的老瘸的瘸,干不了重活,想找个年轻人来帮忙,因为王霸是刑满释放的反革命分子,人们避之唯恐不及,更别说跟他帮忙当徒弟了。
刘修良不怕,他找上门来要跟王霸学修车,当徒弟。王霸细细打量着小可怜,想当年他和王寡妇有一腿,咋越看越像自己的儿子呢?便和大花鞋商议,收下刘修良为徒。刘修良虽然个子不高,有点儿罗圈腿,可身上满是疙瘩肉,挺健壮。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贱皮刘见王霸回来了,仿佛找到知音,也帮着他搭车棚,置工具,不几天的功夫,屯粮店古官道旁盖起两间土坯屋,门口挂着一个旧车圈,车圈里有个红色的“车”字。
一挂鞭炮响过后,屯粮店大队修车铺正式开张了。
修车铺开张后,生意果然不错。前来补胎接链子的,捋直车梁拿龙弯的,紧螺丝打气的,换钢珠膏油的……,忙得师徒二人不可开交。
忙是忙,可忙的是钱啊!刘修良有了钱做了一身制服,也给他爹买了一身单衣裳,结束了贱皮刘一年四季穿破棉袄的历史。家里也摆上了木制的桌椅,有了洗脸盆子,有了毛巾,有了镜子——尽管家里还没有女人——刘修良还是买了一块,每天把脸洗得干干净净的,在镜子前照照,还擦上点儿蛤蜊油,弄得香喷喷油光满面滴,他二十多岁了,想找媳妇了。
这天晌午,贱皮刘提溜着瓶子到供销社打酱油。儿子能挣钱了,家庭地位也提高了,父子俩的位置颠倒过来:贱皮刘要做好饭,拾掇家务,把儿子伺候得好好的,要不然他就瞪眼给你看,不给你买酒钱。不过即便是这样,贱皮刘还是恣悠悠滴,提着酱油瓶子哼哼唧唧唱着来到供销社。
供销社是前几年盖的,离古官道不远,是坐北朝南五间大瓦房。房子上方挂着一个牌匾,上面写着“发展经济,保障供给”几个大字。紧贴牌匾扯着一根铁丝,上面挂着各式年画,其中根据电影《李双双》绘制的年画挂在正中间,尤为醒目。
贱皮刘今儿高兴啊,一进门,看看满屋的老娘们,再看看画上的这个老娘们长得挺俊!看着眼馋,嘻嘻!画上的字他好像也认识,贱皮刘不失时机的想在女人面前显摆一下自己的文采,看着年画大呼小叫地嚷起来:“哟嗬!他娘滴货真全啊!还有卖这个这个……李又又又又……滴啊?”
没等他念完,满屋子人大笑,“哈哈哈——”“嘻嘻嘻——”“呵呵呵——”“嘿嘿嘿——”
“他娘滴乍叫这个名字?‘又又又又’字太多了……”,看满屋子人张着大嘴笑,贱皮刘有点儿莫名其妙,自己也跟着讪笑起来。
捻捻转儿骑着崭新的大金鹿自行车走过来,叮叮当当——脆生生滴响!
贱皮刘听得车响,探出头来问:“哟呵!四叔啊,新车子!哪儿弄得指标?”“嘿嘿嘿!是俺迎弟弄得指标,”捻捻转儿乐不可支地说。
“刘迎弟?她能弄到指标?她有这么大的本事?”众娘们也都探出头,听捻捻转儿如是说,个个露出异样的神色,叽叽喳喳地说。
“哈哈哈——!哈哈哈——!”捻捻转儿大笑,瞅瞅众人,一字一顿地说道:“俺迎弟她九姨——于、晓、曼给买滴!”说罢,骑着自行车昂然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