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记事
张 军
雨一点一点落了下来,砸在玻璃上又垂落到窗台,然后如帘子般悬在窗下。在这样的午后,下不了田做不得工,也只有面对灰蒙蒙的天地,陷入到一些往日的回忆中。知天命的岁数,不愿去想十几二十年以后的光景,那些任由它一步一步向我而来,我不必欢呼雀跃着去迎接未来的时光。毕竟见惯了老去的种种状态,在心里只盼望日子走得慢一些,再慢一些。往昔岁月里那些旧事那些故人,趁着现在脑子还不糊涂,想起一段记一段吧,权作一种智力锻炼,防止老来脑袋变得痴呆,设若到了那般田地,怕是连回家的路同住的人也记不得了。
窗外的雨一阵大一阵小,大时如瀑挂在天地间气势恢宏,小时若丝悬在树下织成绵柔细网。眼见得一团乌云像传说中的贪吃巨兽,是商周青铜器上常见的一种纹式,唤做饕餮的名字。它张开巨无霸之口贪婪地把对面逶迤的山峰吞了下去,若任由其跋扈器张,恐连天地也一并咽入到肚中,一下子天昏地暗,什么也辨不清楚了。但就在这么一片灰沉沉天色之中,偏生有许多往年旧事,鲜活地浮现在眼前,仿佛今天早晨刚刚经历,由不得人去忘记,也只能忠实的记录下来,留待日后慢慢地咀嚼回味。
(一)热豆腐

天下美食,各有其妙,肉有肉香,菜有菜味。生在我那个年代的人,小时候一年四季咸菜窝头,逢到年节来得客多,家里才称上几斤肉,不知要招待几回客人。故此眼巴巴盯着盘中大肉,暗自咽下几多口水,待年节过完,客人一 一来罢,肉已所剩无几。母亲炖上一锅菜,切几片肉混入其中,算作为孩子们解解馋虫。饭菜上桌,先不敢动筷,听母亲一声:“敞开肚皮吃吧,今天管你们吃够”,这才如聆圣谕,几双筷子齐齐向碗中伸去,那筷头所指之处,必定是肥腻腻一片五花肉,免不了有吃多吃少争闹埋怨,但兄妹们谁也不曾留意,父亲母亲此时未动一下手中的筷子。
那个年月的庄户人家,一年要腌制一缸咸菜,左右不过是些萝卜疙瘩。讲究一些的人家,泡上一把香椿芽又或几根嫩黄瓜,那是可以佐酒的佳肴,属于咸菜中的极品,寻常人家做不到的。
我们村东头有一付姓人家,常年早起做豆腐。还在床上赖在被窝里,便听到一阵清脆的声音,“梆梆梆”地声响由远及近。那声音在清晨的乡下,如同一支单调的乐曲,又像订好钟点的闹铃声。每天当木梆子声音响起,那些鸡那些狗连同那些揉眼睛打哈欠光着屁股的孩子们,知道生命中新的一天来临,到了该起床的点了。
我并不愿意听到这种声响,它勾起了我无限的馋虫,但我知道,我们家不可能花上一两角钱买上一碗豆腐。只有那些经济宽裕的人家,主要是村队干部有头有脑的人物,在街头路口站在豆腐车前,递上一角两角的钱,卖豆腐的老人拿只粗瓷大碗,用蒙豆腐的纱布仔细擦拭一番,依钱多少切上一碗或半碗豆腐,然后淋上自家泡制的辣椒酱和少许酱油,并一双竹筷恭敬地递到买者手里。那人端了碗先是不吃,四顾望望见有人经过,便虚让两句:“来,吃块热豆腐”,来者大多衣衫褴褛,是吃不起豆腐的主,慌忙摆手慌张离去,越是如此,那些干部们越是在人背后高喊:“怎么走了,我请你吃!”。如此再三,乡邻们见了豆腐车纷纷远远避开绕行,那人等了许久见无人经过,这才动箸下口,狼吞虎咽般吃下那角业已凉了的豆腐。
上学路上惯见这种场景,这一幕老家旧日街景,深深烙印在我的心中难以忘怀。当时也会故意经过豆腐车子,故作有礼貌地向那些大人物们问一声好,但他们仿佛未曾注意到我这样的孩子,自顾低头吃着豆腐,只嗯哼两声作了回应,吃罢拿出花布手帕抹一把嘴角,咂咂嘴似意犹未尽,全然没有一点让我吃一口的意思。于是异常愤闷不平,怪那些人站得腰杆太直,为什么不肯低头看一眼真心想吃热豆腐的我呢?
后来长大成人,后来也逐渐明白了一些事理,再后来求学工作搬离老家,再也听不到那清脆的梆子声了,更不知道是不是还有人站在清晨的街口,端着粗瓷大碗炫耀般吃一块豆腐呢?假如碰到,我会掏出三元两元的钱递给卖豆腐的乡邻,与那些大人物一齐并肩站着,至于能否吃出他们那样的威势,就不得而知了。
(前一段时间,有老家故友来访,谈及这些旧事,难免唏嘘感慨。几十年光阴攸忽而过,日新月异一个新天地。临别之际,言道我村一发达人氏,时常开了几百万的豪车,在清晨由城里赶回老家。锃亮亮名车停在破旧豆腐车前,捧一只蓝瓷大碗大快朵颐,直吃得痛快淋漓。我不知道他又是否吃出了当年干部们的那种威仪感?这也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
(二)叼卦签的黄雀

幼年居在乡下,常见有卜卦之人行走街里,有长髯飘飘仙风道骨者,有瞽目携杖踽踽独行的老人,走在街巷村口立下,左右有人路过,问一声可求吉凶,也就知道此为何须人也。
那时读了两年书,学校里明白些道理,知道这一类封建迷信不可信之,但我祖父母皆从旧时代而来,对这些事情颇为相信,我也奈何不得。
说有一日晌午放学回到家中,见八仙桌前端坐一白净无须的中年汉子,桌子上有一只竹扎的精致鸟笼,蒙着蓝布罩子,有婉转清丽鸟音啁啁啾啾,比寻常家雀叫声明快悦耳煞是动听,不知是何等样鸟雀?怔然间,祖父言道此位师父自南山而来,专测世人前途命运,我这把年纪行将老矣,测不测已不打紧,你才七八岁年纪,人生往前的路漫漫长长,所以特意请回师傅,等你放学归来,为你卜上一卦,求个前程问个祸福。
心中虽则不信但怎忍心拂了祖父一片好意,况这中年师傅与他人不同,怎见得呢,他算卦并不问你生辰八字,更无须端祥面相或如瞽目者摸你后脑勺,只让你用力晃动竹筒,那些藏着祸福吉凶的卦签便叮当作响似要从筒中冲出。摇晃一阵放下,只见师傅掀开蓝布罩子打开鸟笼,口中念念有词不知说些什么,此时我方看清,那一只雀儿金黄色羽翼,比麻雀大那么一点,两只小圆眼灵活可爱。只见它冲出笼外,飞上竹筒,叼出一支卦签又飞回中年汉子手上。汉子面带微笑,从口袋中摸出黄灿灿几粒小米,鸟儿一粒粒啄尽,然后又将它放回笼中罩好蓝布。
那算卦的汉子再说些什么我并没有听到耳中,只一心盯着那只鸟笼,不时掀动一下罩布,惹得那只鸟儿上蹦下跳,鸣啭不已。祖父意欲阻止,汉子摆手示意不必,于是大起胆子一下掀开罩布,那只黄雀仿佛已识破我暗藏的机心,站在笼中一动不动,任我如何逗引,竟不再鸣叫一声,让我顿时意兴索然。
后来听祖父言讲,黄雀叼出一支上上之签,自是命格高贵财源滚滚前途不可限量之类的话。祖父心下大喜,让祖母炒下四个菜备酒招待,在那中年汉子出门之际,又格外多掏了两元钱给他,算作一个特别的谢意。
这些话我并未放在心上,本来不信。照旧啃着咸菜窝头照旧背着书包上学下学,学习成绩一如从前不上不下,丝毫看不出要飞黄腾达的迹象。时至今日年届五十,也还是早出晚归的忙忙碌碌,更加望不到”不可限量的前途”。想当年祖父花了五元钱,那可是十个鸡蛋的价格,卜得这一上上吉卦,却如天边的海市蜃楼,也只能远远的望一望吧。
自从见过那只训练有素的黄雀,便一直期盼自己也能有一只那般听话的宠物,多少年来寻寻觅觅,始终未能如愿以偿。今日午后恍然间明白,那是一种仙雀,生在杳无人迹的南山里,须是有法术的高人亲自调教,如我般俗辈,也只有见一见的眼缘,想拥有一只那年能叼卦签的黄雀,大约是痴人说梦,异想天开的想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