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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我自夸，我天生就是一个有领导才能的人，从小儿我就是孩子王。

        其实，在同龄人当中，我不是个头最高的，也不是力气最大的，而且长相也很一般。但是小伙伴们都特服我，那不仅因为我比谁都善于动脑子，而且处事最稳妥，分配也公平。

        我年少那会儿，饥饿贫穷并非什么羞耻事，因为大家都这样。吃了上顿愁下顿，那是常有的事。

        假日里，饥饿的少年们聚到一起，便很快拧成一股绳，为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而付诸行动。那组织者便是我了。我会根据各人的实际能力，包括胆量和家庭背景，安排小伙伴们: 某人和某人望风，某人和某人接应，某人和某人顺手牵羊……当然，这事既不顺手，就是故意这么干的；也不牵羊，生产队里没有养羊，就是偷点可以现吃的玩意儿。譬如刚刚种下去的地瓜，顾不得上午种下去的时候还泼过大粪，扒开臭哄哄的泥土，隔一段掏出一个来，再盖好土，弄到差不多够几个人分享了，就赶紧撤离。然后，我们几个躲到林密处，按人头分配战利品。各人就着流经村子的水沟里的水大概洗洗，在破衣服上擦上一擦，就埋头咔嚓咔嚓啃起来，让枝头的几只鸟儿眼馋得直叫……没有人去搭理它们，谁让我们饿极了呢？

        由于我指挥得当，每次都不曾失手。事后也不容易被发觉。被我们刨去地瓜的地方，地瓜种稀疏了，肥水充足，后来反而长势更好……那我们就心安理得了。

        当然了，就算失手，我也不用担心什么。小伙伴儿在事前都盟过誓，万一被大人抓住现行，也绝不会供出我这个主谋来。和英雄有关的电影我们虽然看的不多，那点觉悟大家还是有的。话又说回来，我安排去“顺手”的，都比我要大一岁两岁，他们的老爸要么是队长，要么是队会计，人家是不会拿他们怎么样的，更不会清查到我头上来……

        这些事自然瞒不过我父亲。他竟然没有责备我，只是偶尔旁敲侧击地提醒我一下: “小子！聪明会被聪明误的……”

        由此我的胆子变得更大，当然，行事也就愈发小心谨慎了。

                    2

        最没意思的就是上学了。

        那时候上学不像现在要写这么多作业，因为老师知道，孩子们放学回家，都有很多家务活要干。其实上学还是蛮好玩的，可以躲避劳动。什么没意思呢？有一回，老师不给我们上新课，而是开班会，询问大家的理想。

        这个也很有趣的。同学们都踊跃发言，有说长大了当科学家的，有说长大了当文学家的，有说长大了当医生的，有说长大了当警察的……他们都得到了老师的肯定和鼓励。最后，老师才问到我，因为我一直没有举手，而是故作沉思状。

         其实我早想说了，但是又想体现一下风度。我以前常听我二大爷说: “贵人语迟”。我二大爷是个文化人，可惜生错了年代，被批斗了很多回，经不起折腾，死了。我父亲也被连累，弄得特胆小怕事。我受我二大爷的影响颇深，一般场合总是最后一个发表看法，综合了前面所有的意见，因此比谁都讲得全面，就让人佩服了……这个理想嘛，我当然也不能人云亦云。

        现在轮到我发言，大家都说过了，自然也想听听我的理想啦！我不慌不忙地从长条凳上站起来，环视全场，大家都安静下来，有的还瞪大眼睛等着我说。我清了清嗓子，朗声说: “我的理想是，长大了当国王！”

        此言一出，老师先是吃了一惊，然后乐了，好容易才忍住笑，说: “这个不可以！咱们国家没有国王。”

        同学们也都哄然大笑起来。

        我却脸不红心不跳，不以为然地说: “请问老师，我们国家最大的官是什么啊？”

        老师马上做一个制止的手势道: “以后不许有这种稀奇古怪的想法！啊，嗯，啊……”

        我不服气地说: “不是说，‘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吗？那么，不想做国家领导人的国民，还是不是好国民呢？……”

        老师马上宣布下课，然后叫我去他的办公室，语重心长地教导了我整一个大课间。我心里想着早些完事了好出去玩呢，因此只记住了老师这一句教诲: “……你的那种想法很危险！这要放在封建社会，那是要杀头的……”

        后来，我想做国家领导人的理想被我父亲知道了，急得他差点儿哭了，抓起门后的笤帚追着我满村子跑，直到被队长、会计看到劝说了一通之后才罢。

        我想不明白，有那么严重吗？现在是民主时代啊！

        如果上学就是为了成为一个普通人，那还有意思吗？

        打那以后，我对于上学再也提不起多少兴趣来。虽然我的成绩还不错，我的脑子比别人都好使，马马虎虎就比那几个干部子弟好太多。

        后来，我借着家里贫困的由头，初中只上了两年，就辍学了。父亲那时候虽然年纪不算很大，但是体弱多病（大概也是被批斗留下了后遗症吧），就没有勉强我，让我回家干农活挣工分，减轻他的负担。

                          3

        我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也就不到半年时间。那段时间里，我发现集体生产的许多弊病。最主要的一点就是，队长指挥不当，还态度蛮横，从来不曾调动起社员的劳动积极性。大家磨洋工是常见的，老是耽误农时，怎么能多打粮食！

        正当我有取而代之的念头之际，上面来了政策，把土地承包到户。虽然我没有成为队长，但我从此取代了父亲在家中的指挥权，成了十里八村最年轻的一家之主。经我的合理安排，把弟弟妹妹也充分利用起来，全家人齐心协力，我们家竟然成了全生产队收入最高的一户。那一年，我十七岁。

        新的一年到来，我开始规划生产大计，打算发展林果业或者养殖业，媒人却踏进我家的门槛，要为我保媒。十七八岁就谈婚论嫁，在那个年代，在我们乡下，那是普通不过的事。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长大成人了。

        可是我的理想还在啊！我不能一辈子窝在山沟沟里。因此，我仍以年龄尚小这个不够充分的理由为由，拒绝谈论婚事。母亲去世较早，父亲当然希望早一些抱孙子呢，一有空便给我做思想工作。

        “您要是再这样，我可要离家出走了！”我不知道自己急了是怎样的窘相。

        父亲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陪着笑说: “走，你能走到哪里去啊？”

        我实在无计可施，正好，几个又复习了一回仍然没有考上师范或者中专的小伙伴们想要一起到刚刚开放的沿海一带去闯闯，我便毫不犹豫地加入他们。当时我掌管着家中的财权，便假公济私拿了一部分钱做路费，给父亲留了一张条子，然后不告而别，南下打工去了。

        我和小伙伴们到工地上做小工。我的领导才能进一步得到发挥，很快成了一个小工头，继而成为大工头。大家都服气我，我从不偏私，让每个工友都发挥出自己的特长来，因此，那工作效率极高。活儿干得漂亮，拿钱也就最快。老板高兴，工友们也高兴，我却一直高兴不起来。

        父亲独力操持家务，累得病情又加重了，我却没有回去帮替他老人家。我挣的钱，除了留一小部分做生活费，其余全部寄回去。我在外面一年挣的钱，顶得上那年在家里挣的十倍还多。父亲没有怪我。弟弟妹妹读书很用功，先后考上了县里的重点中学。我心里稍稍宽慰一些。

        一晃，我就二十大几了，却一直没有谈对象，也没有回家去。当年的小伙伴们都纷纷成家立业了。我却不急。我从不为媳妇儿发愁，只为自己的理想发愁着。一个工头，一个愣头青，距离国家领导人还远着呢！

                         4

        当工头还是有一些闲暇的。我开始利用起来看书学习。我当然知道，一个初中尚未毕业的人，是不可能成为国家领导人的。

        不看书也罢了，越看我越泄气。我从一本书上看到，蜜蜂每年春天会分群，都诞生一个新的蜂王，那新蜂王是老蜂王特别产下的几枚卵孵化出来后吃蜂王浆长大的，其中的一个搏杀了别的竞争对手才最后产生。其他广大蜜蜂，吃普通花蜜长大，发育严重不良，只能永远做工蜂——干护卫、采蜜、酿蜜等工作的小蜜蜂。我终于明白，自己这一辈子，可能就和那小蜜蜂一样，因为严重营养不良，也是没有能力做蜂王的。老老实实做个普通人，不仅是我，也是绝大多数国民最理性的选择。

         我不能不和严酷的现实妥协了。尽管我的领导才能是天生的，但我生不逢时，或者说投错胎了，生在了普通人家。认命是痛苦的，也是踏实的。于是我没再多想，就和一个等了我很久的女孩结婚了。

        一年后，我领着妻儿衣锦还乡。弥留之际的老父亲甚是欣慰。他拉着我的手，有气无力地说: “做普通人，就很好啊！”

        我流着泪点点头。

        弟弟妹妹都请假在家，他们还算争气，都考上了理想的大学。他们都幸运地成为了体制内的一员。不过，他们从来就不曾想做什么领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