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平湖畔(长篇小说连载)
刘云贵
第五十五章 误笔成蝇
“他娘滴!听兔子叫还不耩黄豆了,来!不管他,咱们做饭!炖鱼吃!”捻捻转儿瞅瞅远去的郝干事和刘建贤果断地说。他拿起镰刀剥开鲶鱼,连内脏也舍不得扔掉,清洗干净放在铜洗脸盆子里,从厨屋门框上揪下辣椒花椒也放进去,双手叉腰,气昂昂地命令道:“点火!炖鱼!”
柳金枝和刘迎弟听令,忙把鱼盆端进厨屋去了。
捻捻转儿看看刘修德喊:“走!后屋去!”
刚才郝干事那一番话,气得刘修德怒目圆睁,浑身颤抖。这位山东大学的高材生还不适应这种羞辱讥讽的考验,他初出校门,没有经历世间冷暖,没有阅尽人生百态,没有看破尘世争斗,还没有宠辱不惊的胸怀,还在为刚才那个郝干事的趾高气扬出言不逊而愤愤不平。
“走啊!一个大学生为一个小干事的几句话生气,值得么?”捻捻转儿看着刘修德,又喊道。
刘修德恨恨地“哼”了一声,跟着四爷爷往后院走去。
来到后堂屋里,捻捻转儿端坐在圈椅上,摸出烟袋来抽烟。刘修德气鼓鼓地站在他跟前。
“三宝啊!把扁瓶拿来,把酒盂子酒盅拿出来,咱爷俩喝两盅!”在四爷爷家里,刘修德是家人的角色,捻捻转儿从不拿他当外人。
刘修德把扁瓶、酒盂子和酒盅洗刷干净。一会儿刘迎弟也把鱼炖好端上来了。
正是开午饭的时候,乔迎春在大食堂里分窝窝头,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捻捻转儿吩咐柳金枝和刘迎弟道:“给迎春留出点鱼来,鱼头鱼尾我们当下酒菜,你们在矮桌上跟孩子们一块吃,孩子们!慢点吃,别卡着!”
柳金枝、刘迎弟和孩子们围在矮桌上一起吃起来。
刘修德、刘修身坐在捻捻转儿跟前,斟上酒,也边吃边喝起来。
刘修德吃着鱼,泪水一个劲地在眼眶里打转转,鲜嫩的鱼肉,他却难以下咽。
“三宝啊!刚才你听见刘建贤喊我什么啦?”捻捻转儿看着刘修德问。
刘修德摇摇头:“没注意。”
“他娘滴!刘建贤喊我‘刘仲俭同志’,开天辟地头一回,我有了这么个伟大的称呼!三宝啊!你知道刘建贤为什么喊我‘刘仲俭同志’么?”
刘修德还是摇摇头。
“他是喊给那个郝干事听的,是不是?他是让那个郝干事知道,他刘建贤是公事公办!是不是?那个郝干事对你这样也是给人看的,他是在表明和你划清了界线,显示他是立场鲜明滴!其实啊!都是他娘滴演戏!三宝啊,就像咱们唱梆子戏,这会儿你扮演的是右派,是个丑角,可能不尽人意,是不是?可别当真哩!来来来!吃鱼吃鱼!”捻捻转儿举箸让菜,刘修德若有所思。
“刘建贤没有错!那个郝干事也没有错!你想想,换做是你,能跑过去和右派分子握手拥抱吗?是不是?”
“看他那副德行,一个公社的小干事,狗眼看人低,想想我就来气!”
“‘山上石多玉石少,地上人多君子稀。’当今世界上,谁不为自己着想?谁不想借着别人的肩膀爬上去?有几个人不是附炎趋势落井下石?”
“哼!俺刘修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也绝不受小人的羞辱!”
“傻瓜!净说傻话,那玉碎了,还不如瓦罐子有用呢!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好汉不吃眼前亏,上了这么多年学,净钻牛角尖,咋不开窍呢!”
捻捻转儿指指正在矮桌上吃鱼的孩子们说:“你们整天在学校里唱歌,唱的啥?就是‘学习伟大的领袖毛泽东’那首歌……”
顺溜、福儿和禄儿吃了鱼有力气,一起喊道:“中国少年先锋队队歌!”
“来来来!唱给老爷爷听听!”
三个孩子放开喉咙唱起来:“
我们新中国的儿童
我们新少年的先锋
团结起来继承着我们的父兄
不怕艰难不怕担子重
为了新中国的建设而奋斗
学习伟大的领袖毛泽东
……”
“三宝啊!听见没?孩子们都知道学习领袖毛泽东,学习毛泽东什么呀?就要学习他对待困难态度!蔑视困难的胆量!克服困难的智慧!毛主席要是遇到困难就退缩喽,就‘宁为玉碎’喽,他还能当上开国皇上吗?是不是?共产党毛主席反右派,那肯定是有右派!咱拥护共产党,拥护毛主席。就算咱说了个‘不可能’,把咱错划成右派,咱心里没鬼坦荡荡滴!怕啥?”
“四爷爷,你知道么?在单位里,平时见了嘻嘻哈哈的同事,一看俺被划成了右派,立马躲着俺走,……呜呜,就好像俺是麻风病人似的,呜呜……”
“男子汉大丈夫,荣辱不惊,能屈能伸,这点儿小委屈就受不了啦?哭鼻子抹眼泪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来!四爷爷为你接风洗尘!喝酒!”
捻捻转儿端起酒盅一饮而尽,刘修德也端起来一饮而尽。
捻捻转儿吃着菜喝着酒,他的脑子里却快速地转动着,他要想办法让刘修德尽快地面对现实,不但生活下去,而且要活得好。
“三宝啊!爷爷我给你讲个故事:说的是三国时候,吴国有个大画家叫曹不兴,吴国国王孙权令他画屏风。曹不兴就在屏风上画了一篮子杨梅果,可刚画完,一不小心把一滴墨汁滴在画面上了,这可怎么办?这可是为国王孙权画的呀?众人吓得大惊失色,只见曹不兴仔细端详一番,随形把那个墨点画成一只苍蝇,栩栩如生,跃跃欲飞。孙权见了大喜,以为是真苍蝇,还甩开袍袖扑打呢!这就是误笔成蝇的故事。”捻捻转儿讲完,和三宝碰了一盅,喝下去,挟口菜吃着,又说道:
“大画家曹不兴误笔成蝇,化险为夷,成为传世佳话,靠的是能力和智慧。其实啊!现实社会上,误笔成蝇的故事多着呢!别人不说,就说咱们家,我和儿媳妇柳金枝,长生和他姐姐刘迎弟,哪个不是‘误笔成蝇’啊……”
“哎呦呦!亲爹哎!你老人家喝多啦!讲故事咋讲到自家来啦?”
“就是……,爷爷,那个曹不兴画蝇子给俺和长生啥关系啊?”
柳金枝和刘迎弟娘儿俩见捻捻转儿“哪把壶不开提哪把”,一起开了腔。
“你们懂啥?我是给三宝说这个理儿,是不是?想当初,我要是不‘误笔成蝇’,我另娶喽,你改嫁喽,还有咱们这个家么?是不是?这个这个——妮儿,妮儿……”酒喝得有点儿多,捻捻转儿的脑袋有点儿转不过来。
“爷爷,俺的妮儿都五六岁啦,您别‘妮儿妮儿’的喊啦!”刘迎弟说。
“哈哈哈!俺的妮儿长大了,成了妮儿她娘了,该叫大名了,哈哈!叫迎弟。啊——,迎弟要不是和长生结婚,俺的宝贝曾孙子小顺溜,他……他能这么‘顺溜’么?是不是?”提到养孙女,提到曾孙子,捻捻转儿总是喜不打一处来。
“三宝啊!听明白没?要把坏事变成好事,要‘误笔成蝇’,把自己的小家庭过得好好的,让老婆孩子填饱肚子,随遇而安,这……才是真本事,是不是?你是个大学生,脑子聪明有智慧,凡事要多转几个圈儿……”
“亲爹哎,你真是喝多啦,是不是想收三宝做徒弟啊?再教个小‘捻捻转儿’”柳金枝调侃道。
“呵呵呵!你懂什么?人靠啥活在这个世界上?靠的是这个……”捻捻转儿拍拍自己的脑门说道。
正说着,忽听得门外有人喊:“四叔,开门!开门!我是刘建贤!”
一家人立马慌了,柳金枝和刘迎弟忙着收拾桌上的东西。捻捻转儿摆摆手道:“不用不用,建贤是自家人,快去开门!”
刘修德跑去拉开柴门,一进门,刘建贤就紧紧握住他的手说:“三侄子,这个这个……你的事叔都知道啦!啥都别说!啥都别说啦!”
刘建贤走进后堂屋,吸溜着鼻子一闻,叫道:“四叔,炖鱼啦?还有酒?这个这个让你大侄子喝两盅,解解馋!”
“你他娘滴要喝自己倒!”捻捻转儿端坐在圈椅上,大大咧咧地说。
刘迎弟忙让刘书记坐在下座,拿双筷子递给他,又把留给乔迎春的那碗鱼端给他,抿嘴一笑说:“建贤叔,这是爷爷专门留给你的。”
“好好好!还是俺四叔想着老侄子。”刘建贤可能也饿了,喝了两盅酒,大口地吃起来。
“他娘滴!好不容易把那个郝干事给糊弄走了,年轻轻滴别的没学会,这个这个……装腔作势弄虚作假拍马溜须的挺在行!”刘建贤边吃便说道。
“哼哼!那个郝干事想和我握手,想套近乎哩,想借着我跟于晓曼拉个关系顺杆往上爬哩,你说是不是?他那点儿小心眼我捻捻转儿还看不出来?我偏偏不理他这个茬,让他‘狗咬骨头干咽沫’!就不能让他得逞!”
“呵呵!四叔,这个这个啥都瞒不过你的眼睛,你真是个‘捻捻转儿’!”
“又拿四叔开涮,刚才你不是叫我‘刘仲俭同志’么!”
“嘿嘿!四叔,您别当真,干俺们这个差事就是上哄下瞒,也没办法!”
“哄得谁?瞒得谁?人人都这样哄来瞒去,瞒来哄去,还不是坑自己!”
“唉!这个这个社会都这样,咱有啥办法?三宝说了句实话,还不是给开回来啦!”
刘建贤举起酒盅,郑重地对刘修德说:“三侄子,这个这个……,想当初你考上山大,咱屯粮店的老少爷们敲锣打鼓的把你送出去!你今儿依然是咱屯粮店的荣耀,这个这个……你是敢说真话的英雄!叔佩服你!来!我借花献佛,咱们爷儿俩干一杯!”
酒毕,刘建贤继续说道:“这个这个,回到咱屯粮店,我说了算,先跟着四叔在林业队里干。有些事呢,该装装样子就装装样子,心里想开点,别当真!”
刘建贤看着捻捻转儿说道:“四叔啊!这个这个咱屯粮店的老百姓吃不上饭,饿肚子,我难受啊!可我得听上级的啊,这个这个大炼钢铁不炼不行,这个这个大食堂不搞又不行,这个这个大跃进不搞也不行,咱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啊!”
刘迎弟接口道:“建贤叔,你不是说过‘到共产主义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点灯不用油,耕地不用牛,土豆加牛肉,敞开肚皮吃’么?现在咋连地瓜都填不饱肚子啦?这共产主义咋变味了呢?”
“嘿嘿!这个这个……就你这个小嘴厉害!那都是上级说着玩的话儿,那是‘墙上画马不能骑,镜子里的烧饼不能充饥’,哪能当真呢!”刘建贤笑道。
“那,现在不是当真啦!拿着镜子里的烧饼吃,牵着墙上画的马来骑,就像这报纸上说得亩产万斤粮一样,还不是一回事儿?”刘迎弟又说道。
“嘿嘿!真是四爷爷的孙女,俺说不过你。”刘支书无言以对了。
“建贤啊!我知道你有难处,民以食为天,别太认真喽!睁只眼闭只眼的多给老百姓留条活路,少折腾他们,庄稼人活得不易啊!”
“四叔,你放心吧,这个只要上边没人管,俺绝不让民兵再去查社员们!”
刘修德斟上酒,双手捧给刘书记说:“建贤叔能理解我,不拿我当坏人,我高兴。今儿我也借四爷爷的酒,敬你一杯!”
刘建贤接过酒一饮而尽,说道:“这个这个……肚里有学问,迟早要出头,沉住气,别着急,想开点儿!”
乔迎春用笼布提溜着几个窝窝头嘎扭嘎扭地来了。见刘书记在这儿,脸一红说:“建贤叔也在这儿啊!”
刘建贤说:“这个这个让三宝跟着四叔到林业队干活去,咋样?你同意不?”
乔迎春说:“那太好啦!建贤叔,谢谢你啊!”
酒喝没了,菜吃净了,乔迎春把窝窝头分给大家。刘建贤只吃了一小块,说是吃饱了,大队里还有事,先走了。
见孩子们把窝窝头吃光了,还眼巴巴地往鱼盆子里瞅,捻捻转儿看着心酸啊!摇晃着身子站起来,从墙上摘下弦子,定定调拉起来。
刘迎弟瞅瞅乔迎春悄声道:“看见没?爷爷喝多啦,喝多就唱梆子戏!”
捻捻转儿果真是喝多啦,他边拉边唱起来,唱的是《两狼山》,越唱越入戏,越唱越动感情,那声音沙哑高亢,苍凉感伤,悲愤无奈,如泣如诉……
手捧着坐马肉心肝疼烂,
吃一口心一跳泪如涌泉。
叫马儿你莫要将我埋怨,
我和你都为这大宋江山。
食你为征战,征战为的保民安。
咬牙切齿我把仁美怨,
我和你结下山海怨。
明月朗朗当空现,
你为何不辨忠和奸……
捻捻转儿唱得泪流满面,不知乍的,刘修德听得也泪流满面,不知不觉也跟着唱起来,祖孙俩可劲儿地吼,可劲地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