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平湖畔(长篇小说连载)
刘云贵
第五十四章 不可能!
捻捻转儿回到家坐在圈椅上,摸出烟袋点上烟抽起来,好半天没说话。长生也起来了,他仰着头问刘迎弟:“姐姐,是不是三宝哥哥回来啦?”
“嗯。”刘迎弟哭丧着脸,点点头。
“三宝哥哥回来啦!好事啊!你们……怎么都不高兴啊?”长生又问。
刘迎弟忽然低下头,诚恳地对长生说:“长生,你不是会算卦么?你给三宝哥哥算一卦,好不好?”
“姐姐,你是乍得啦?俺……算卦那都是糊弄人的,混饭吃的,咱们自家人……算那玩意儿干啥?”
“别管它糊弄人不糊弄人滴,长生好弟弟,你不是小神仙么?你就好好给三宝哥哥算一卦,算好了,姐姐给你钱,行不行?”
看姐姐殷切期待的眼神,长生嚅嚅道:“那,俺就试试吧,不过,俺要是算的不好,你可不能蹬俺啊……”
“好好好!你快算,算好算坏姐姐都不蹬你。”刘迎弟许诺道。
长生学着师傅瞎老嫲嫲的样子,翻着白眼,掐着手指,子丑寅卯的算起来……
刘迎弟连连问道:“算出来没?算出来没?咋样?好事坏事?”
长生翻眼看看刘迎弟,皱皱眉头说道:“算,算出来了,不咋样……”
“那,你快说,到底是咋样!”
“三宝哥哥是属猴的,今年是狗年,命宫中凶星当头,吉星无力,运程不好。卦上说:今年白虎当头坐,不是有灾就有祸,大事就把官司摊,伤心惹气躲不过。”长生说完,怯怯地看着刘迎弟。
“小假妮!你不好好算,再算一遍,算不好不给钱……”没等刘迎弟说下去,捻捻转儿说话了,“深更半夜的算什么卦?你三宝哥哥好好的回来,比啥都强。”
柳金枝揶揄儿子道:“给自己人算卦,咋不算好点,还怨你姐姐生气!”
捻捻转儿说:“算啥?三宝回来我高兴!赶明儿把他叫过来,给他接风洗尘!”
“亲爹哎!你说滴轻巧,给三宝接风洗尘容易,往哪儿弄酒菜去啊?”
“明儿一早俺钓鱼去,如果能钓上条大鲤鱼来,三宝就有好运啦!”
“想得美!光吃鱼啊?菜呢?酒呢?家里光有点儿盐,一滴油没有。”
“把吊瓜辣椒煮一碗;豇豆盐水煮一碗;胡萝卜咸菜一碗,再加上大鲤鱼,弄它四个菜,扁瓶里还有酒,就这样!明天等三宝睡醒喽,把他一家人喊过来,一块吃顿饭,给他接风洗尘!”捻捻转儿对柳金枝命令道。
四爷爷他们走后,乔迎春慢慢地把刘修德的棉衣脱下来,放平了身子,让他好好睡一觉。睡梦中丈夫还在呼喊“不可能——!就是不可能——!打死我也不可能!”乔迎春看着昏睡中的丈夫,听着他的梦呓,心如刀绞,眼泪一个劲地往下掉,一切都不言自明了!
小三宝啊小三宝,你咋还没长大呢?还当那个说真话的小男孩呢?你咋不知道说真话的后果呢?现在啥事都有可能,你看咱们屯粮店:文盲十天扫除了;共产主义说实现就实现了;大食堂轰轰烈烈地办起来了;社员们吃饭都不用自己做了……
乔迎春想着想着啜泣起来,忍不住把脸贴在丈夫的瘦脸上,亲他吻他……
早起来,乔迎春要到大食堂去做饭。两个儿子醒了,睁眼看着躺在床上的爸爸惊恐地问:“娘,俺爸爸啥时候回来的?他是乍得啦?”
“爸爸想你们,昨晚骑着车子从济南府回来的,累了,困了,让他好好睡会儿。你们看着爸爸,娘到大食堂去。”乔迎春叮嘱儿子们说。
乔迎春刚走到院门口,正好刘迎弟走过来,乔迎春忙向前拉着她说:“刘迎弟,谢谢你啊!”刘迎弟抽回手讥笑道:“哎呦哟——乔大妮,俺三宝哥哥一夜就把你教的有文化啦?还‘谢谢你’,文绉绉滴,弄俺一身鸡皮疙瘩!”
“好你个馍馍妮儿,小嘴跟刀子似的,你来干啥?”乔迎春问。
“爷爷说,等三宝哥哥醒来到俺们家去,给他接风洗尘!”
“唉,这年头,这事儿,还接什么风?洗什么尘?”
“那可不行!爷爷说了,三宝哥哥能好好的回来,比啥都好,他高兴!今儿天没亮他就往东平湖里钓鱼去了,他说一定会钓一条大鲤鱼,让三宝哥哥解解馋,也让三宝哥哥转转运气!”
乔迎春眼圈红了,默默地说:“你们待俺们太好啦!难以为报哦!”
刘迎弟擦擦乔迎春的眼,调侃道:“乔大妮,你就知道抱!知道么?三宝哥哥本应该过继给俺家的,爷爷始终把他当亲孙子。再说啦,娘娘也是他的干娘,什么你们俺们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都是应该的!”
乔迎春还能再说什么?紧紧拉着刘迎弟的手说:“俺听四爷爷滴!”
晨曦中的东平湖光洁如镜,残风吹过,冰面上的枯苇发出唰啦啦的响声,远方雾蒙蒙的,近处有棵老柳树摇摆着枝条,像是迎接姗姗而来的老钓翁。
捻捻转儿依然在昨日钓鱼的地方停下来,这儿是鱼们的栖息地,在这儿肯定能钓着鱼,能钓条大鲤鱼,给三宝解解馋,也给他转转运气!
捻捻转儿昨晚就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了,三宝是被开回来了!咋帮着他转过这个弯来好好的活下去,这是捻捻转儿首先考虑的问题了。三宝在他心里,其位置比嫡孙刘修身还重要,他是曾孙子顺溜的亲生父亲啊!
今儿是乍得啦?半晌午了,鱼浮还是一动也不动?捻捻转儿轻轻挑动着鱼竿,晃动着鱼饵,生怕鱼们在水下看不见,口中默默祈祷:鱼们啊!快上钩吧!俺的三宝还等着吃你们呢!
快晌午了,捻捻转儿饿得眼冒金星,鱼浮还是一动不动地,不能再等了,他收起鱼竿准备回家,一拽,鱼线紧绷绷的拽不动,坏了!鱼钩好像挂住了。捻捻转儿轻轻地晃悠着鱼竿往上拽,忽而鱼线晃动了一下,感觉沉甸甸的,啊!钓住大鱼了!捻捻转儿一下子兴奋起来,他慢慢地把鱼提到水面一看,原来是一条黑乎乎的大鲶鱼,这种鱼咬住钩不松口。捻捻转儿一手抓着鱼竿,一手抓着竹篮子,把那条大鲶鱼捞上来,嚯!足有三四斤重,捻捻转儿一扫疲劳,高兴得哼起了梆子戏……
刘修德醒来时已经日出三竿了。他只觉得浑身酸溜溜得疼,没有半点力气。他记得骑到谷邑城外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本打算到乔庄岳父家住下,可不知乍的到了岳父家门外忽然改变了主意,摸黑走了两三个钟头才来到家里。他恍惚记得四爷爷、干娘和迎弟都来看他,那碗面条好像是干娘的手艺……
“爸爸……,你醒啦?”福儿和禄儿站在床边问。
“爸爸……,吃饭吧,娘把窝窝头放这儿了。”福儿指指叠列子里包裹得严实实的笼布说。
“来来来!你俩过来……,看小脸蛋脏的,咋不洗洗啊?”刘修德叫过儿子,摸着他们的脏兮兮的小脸蛋说。
“……没热水,水筲拿到大食堂去了,娘打不上水来。”福儿说。
“爸爸,俺娘说,让你醒了吃了窝窝头,到顺溜家去,老爷爷请你。”
“哦,知道了,你俩吃了没?”
“……吃,吃了……”
“这个窝窝头你俩吃了吧,爸爸不饿……”
刘修德一咬牙,挺起身子坐起来穿上衣裳。他晃晃竹皮暖水瓶,倒碗热水喝了,又倒了碗热水放到啃着窝窝头的两个儿子跟前。
刘修德来到奶奶屋里,见爷爷像具骷髅似的坐在圈椅上,连睁开眼看看孙子的力气都没有了。达达上学校去了,他给奶奶打个招呼,就往四爷爷家走去。
刘修德来到四爷爷家院门前,原先的大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满是圪针牙子的柴门,刘修德在外边竟然无法打开,不由得喊道:“干娘——,开开门——。”
“来啦来啦!”清脆而响亮的声音,啊!是芦花的声音!是自己心底无法忘怀的声音!刘修德的心脏不由自主地加速跳动起来。
柴门拉开了,刘迎弟笑容可掬又忐忑不安地站在眼前。
刘修德走进来,刘迎弟朝外看了看,又掩上柴门,一下子抱住刘修德,在他的脸上狂亲乱吻起来。刘修德试了几试想推开她,谁知她的力气这么大,搂得刘修德几乎喘不上气来。
“别……别这样,让人看见……,”刘修德附在刘迎弟耳畔轻声说道。
“三宝哥哥……,俺想死你了……”刘迎弟紧紧搂着刘修德说。
“我也想你啊,迎弟,咱们不能这样!”刘修德用力推开刘迎弟说。
刘迎弟瞅着刘修德,眼泪汪汪的,脸上绯红绯红的。
“三宝来啦,快快快!快到屋里坐,娘娘把吊瓜洗好了,把豇豆泡好了,给你们做吃的。”柳金枝腰上扎个蓝印花布围裙,在厨屋门口招呼道。
“干娘,这年月糊弄做点儿吃的就行啦!”刘修德说。
“看看,在外边也吃不饱吧?把俺三宝饿的,面黄肌瘦的……”柳金枝瞅着单薄的刘修德心疼地说。
“娘娘,别问啦,现在哪儿有填饱肚子的地方?三宝哥哥,走,咱们到后堂屋去。”刘迎弟就像小时候一样,拉着刘修德的手说。
“去吧!去吧!长生找他爷爷去了,等爷爷钓鱼来,咱们炖大鲤鱼吃。”
刘迎弟拉着刘修德来到后堂屋,顺溜走过来,看看刘修德问:“你是三大爷么?咋这么瘦啦?”
刘修德看着顺溜,一把把他抱过来,抵着他的额头连连说道:“我是!我是!我就是三大爷!”泪水随之滚落下来。
看爷儿俩亲热的样子,刘迎弟心里酸楚得很,忍不住喊儿子:“顺溜,去!把福儿禄儿叫来,来咱们家吃饭!”
顺溜点点头出去了。心儿五岁了,站在一旁怯怯地看着刘修德,次儿还围在床上。刘修德看着他们,刘迎弟悻悻地说:“别看了,不是你的。”
“芦花,我……对不起你!”刘修德紧盯着刘迎弟,忏悔道。
“不!你给了俺顺溜,俺不怨你,是俺全家的福气!”
“……顺溜跟着你,跟着这个家,是他的福气!”
“三宝哥哥,你……到底是乍得啦?昨晚看你那个样子,难受的俺一夜都没睡,让长生给你算了一卦,也不好,是不是你出啥事啦?”
“唉——,在劫难逃啊!我……被划成右派了……”
“右派?就是反党反毛主席反社会主义的那种人?……你,你会?!”
“我,我怎么可能会反党反毛主席反社会主义呢?!我怎么可能会是右派啊?!”
“那,他们为啥把你划成右派?还讲不讲理?”
“人家讲理,讲得头头是道的,说是按中共中央关于《划分右派分子的标准》,我说了不应该说的话,被追加为右派分子的。”
“那,你说啥啦?”
“不可能!”
“一句不可能?就能把人打成右派分子?!”
“《人民日报》上说亩产万斤粮,我说,不可能!”
“对啊!就是‘不可能’啊!”
“……”刘修德怅惘无奈地摇摇头。
“你不问问《人民日报》?是哪个王八蛋说的亩产那么多的粮食?他把粮食藏哪儿去啦?咋不够老百姓吃的?”刘迎弟气愤地说。
“柳金枝,快快快——,快拿大盆来——”前院传来捻捻转儿乐不可支的喊声。刘修德和刘迎弟跑过去一看,竹篮子里躺着一条大鲶鱼,黑乎乎滑溜溜的乱钻呢!
“呵呵呵!还是俺三宝有口福哇!俺以为钓不着了呢,谁承想临走时牵上一条大鲶鱼来,这玩意肉嫩,比大鲤鱼还好吃呢!呵呵!呵呵呵!是三宝的好运气,三宝的好运气啊!”捻捻转儿看看大鲶鱼,再看看三宝,笑得合不拢嘴。
“四爷爷,您快去吃点东西,俺来弄。”刘修德说。
“不行不行!你不会弄,等我吃块窝窝头,嘿嘿!我来弄!我来弄!”捻捻转儿兴奋地说,咧着掉了门牙的嘴巴笑个不停。
看着这条大鲶鱼,也让刘修德郁闷的心情变得清亮起来。
不大一会儿,捻捻转儿嚼着窝窝头,拿着把镰刀走过来,(因为镰刀要割麦子,所以没有被搜去炼钢铁。)他刚走到前院,只见大队书记刘建贤领着一个干部模样的青年人站在柴门外。
“这个这个——,刘仲俭同志——”听大队书记刘建贤这样喊自己,捻捻转儿一愣,忙扔下镰刀,跑到柴门前。
“刘……刘书记,你……有事?”捻捻转儿也用官称叫本家侄子刘建贤。
刘书记嗔着脸问:“刘修德在你们家么?”
“在……,有事么?”刘修德听着喊自己的名字,赶紧跑过来,看柴门外两个人一脸的严肃,拉开柴门走过去,怯怯地说:“俺,就是……”
刘建贤指指身旁的年轻干部说:“这位是咱们霸王庄公社的组织干事郝云志同志,郝干事找你说点事儿……”。
见是和自己差不多的年轻人,刘修德热情的伸出手说:“郝干事,你好!”
郝干事伸出手并没有握刘修德的手,而是把手背到身后去,下巴抬起,脸上现出几分蔑视,轻吐一口唾沫落在刘修德正前面,用很小很生硬而且很不屑一顾的语言问道:“你,就是刘修德?”
刘修德身上的热情迅速冷却下来,收回手,点点头。
“右派分子?”
刘修德木然地机械地点点头。
“呵呵!呵呵呵——”郝干事冷笑了几声,提高嗓门说道:“你说亩产万斤粮‘不可能’,是不是?这是否定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的伟大成就,我们的党把你划成右派分子,这是你咎由自取!啊——,回到屯粮店,你要好好接受贫下中农的改造,老老实实地……”
看郝干事盛气凌人居高临下的样子,捻捻转儿很反感,打断了他的话:“哎!这位同志,我是正宗的贫下中农,能不能说句话?”
郝干事见这个老头胆敢打断他的话,脸上立马现出愠色。刘建贤附耳给他说了几句,他脸上的愠色悠忽变得献媚起来,伸出手来说:“哦哦,您老人家就是大名鼎鼎的刘忠俭同志,呵呵!早就听说过您老人家,儿子砍死过日本鬼子,你救过咱们县的于晓曼书记,呵呵呵,于书记现在是山东省委组织部的领导啦!呵呵,呵呵呵!您老人家是于书记的干爹,呵呵……”
捻捻转儿抬起手,也没有去握郝干事的手,而是捋了捋自己的胡子。
“呵呵——呵呵呵——,”郝干事有点儿尴尬,讪笑着把手抬起来,装作揉揉鼻子的样子。
“让刘修德接受贫下中农的改造,我支持!”捻捻转儿瞥了一眼郝干事说。
郝干事随声应和道:“是啊!是啊!这个右派分子不接受贫下中农的改造,咋改变世界观?咋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哇?”
“你们如果信得过我,就把他交给我吧!我来改造他!”捻捻转儿一字一顿地说。
刘建贤立马鼓掌表态,指指刘修德说:“好好好!太好啦!刘修德,你听着,这个这个……从今天起,你到林业队刨鱼鳞穴去,就由刘仲俭同志负责改造你!”
郝干事看着刘修德,他的脸又迅速转换成冷漠加严肃的神色,用训示的口吻说:“刘修德,你要放下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臭架子,好好的接受刘仲俭老同志的改造,老老实实地去刨鱼鳞穴,不许乱说乱动,要及时地向刘书记汇报思想改造情况,悔过自新,重新做人,听见没?”
见郝干事盛气凌人的样子,刘修德消瘦的脸腮上凸起一条筋,两条剑眉拧在一起,这是愤怒的表现。捻捻转儿见状,一巴掌打在他肩膀上,口中骂道:“他娘滴死拧筋!听见没?”
刘建贤拍拍郝干事说:“这个这个……把这个右派分子交给老贫农老革命,交给于书记的干爹,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他一定会把他变成红色滴。”
郝干事瞅了一眼刘修德,又看看捻捻转儿,“哼”了一声,对刘建贤说道:“改造右派分子是我党长期的战斗任务,一定不要心慈手软,麻痹大意……”
刘建贤点头哈腰地应承道:“那是!那是!”
郝干事一挥手说:“走!咱们再看看村里的烟囱还有没有冒烟的?现在是共产主义社会了,社员们都要到大食堂吃饭去,决不允许资本主义的烟再冒出来!”
郝干事比比划划地给刘建贤说着,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