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精彩乡土小说连载《歪把儿梨》
葛喜花著
第四章 眼镜开启梨花沟的新世界
第十一节 小小红娘
朵儿已然成了梨婶儿的小尾巴,一个是梨婶儿稀罕,一个是梨婶儿天天去的仓库挨着学校,小伊朵儿有地方玩儿,仓库里玩儿够了就去学校,眼镜老师那是更稀罕这个跟自己来梨花沟的时间一起长大,自己给她起了名字的小东西,还有俺爹俺娘那方面罩着,这俩人那就是我的超级保姆。只要俺去了,眼镜老师就把俺安排到一年级,并且有固定位置,提供纸笔,跟俺娘说:
“过完年开学你就让朵儿正式上学吧,交给我你就放心吧,我一定让小伊朵儿成为梨花沟最有出息的孩子!”
于是娘哈哈哈地大笑:“交给你我还不放心,现在让她上学才好呢!”眼镜老师说:“不,这孩子贼聪明,小脑袋瓜儿里装的都是心眼子,学啥贼快,让她玩儿几天儿吧,她才六岁(其实就是五周岁),过了年才七岁(俺小时候是八岁上学),这都早上一年呢。”
这样,我就一天自由自在――在家,梨婶儿家,仓库,学校四个地方蹦跶。山里的孩子不矫情,吃不吃饭,睡不睡觉都没人管;饿了自己找饭吃,困了自己找地儿睡觉……
秋收在即,梨婶儿指挥着老娘们儿们把几个粮食囤子里的陈粮往一个地方归置。每个囤子都是用木板做的两米多高老大老大的四方家伙。每一个角落木板都伸出来一块为人来回进出当蹬脚儿。
你说那时候吧,也没有工具,干活儿贼拉地笨――两个囤子挨着,一个人骑在囤子顶上的边缘上,拿根绳子拴个喂大罗(俄语音译,上粗下细梯形水桶),下面一个人装一桶苞米粒子,上面的人拽上去倒在另一个囤子里。
我看见了,寻思那里面很神秘,一定能挺好玩儿,小短腿儿上不去,三娘在,我就囔叽(东北方言。苦苦哀求之意),要进去玩儿;三娘没招儿,把我装喂大骡子里,让我蹲下,用个绳子把我绑在桶梁上,我被拽上去,又放下来……
这个囤子里的粮食捣腾得剩一尺多深的时候,她们转移到另外囤子捣腾,三娘临走时看见我玩儿的起劲儿,就说:“朵儿,俺们上那边干活了,你是再玩儿一会儿还是现在把你整出去?”
我玩儿得头不抬眼不睁,只说一声:“玩儿”。
三娘说:“等你玩儿够了就喊,我们不在就叫你梨婶儿把你拽出来。”
那时候是真没啥玩儿的,朵儿在苞米粒子堆里,扒拉出来一块儿空地儿, 拿苞米粒子摆一道一道算术题,自己再算出来答案,会写的有限的几个字都摆出来――自己的名字,哥哥姐姐,爹娘的名字……什么三角形,正方形,梯形,只要她能想出来的就都摆上了。自己用苞米粒子堆一个大堆,像俩人玩儿一样,一面搂一把,看谁先搂没……
不知道玩儿了多久,朵儿躺在苞米粒子上睡着了……
老娘们儿下工都说说笑笑地回家做饭了,念梨儿不知道朵儿在里面,三嫂也忘了。小朵儿睡醒了,妈呀,囤子里黑乎乎的,仓库里原本光线就不好,何况还在囤子里,这回可把小东西吓屁了,用小手捶着囤子哇哇地就是个哭!
眼镜老师吃完晚饭,准备去俺家说书。刚一出门,忽然觉得仓库里好像有哭声,就走过去贴仓库门一听――还真是!
“谁在哭?”朵儿一听来人了,她听出来了,是眼镜的声音!于是就放声哭喊:“天鸣叔叔,朵儿害怕!呜呜呜……”
因为朵儿从小就随了爹娘叫天鸣叔叔,所以这么叫。眼镜大声喊:“朵儿,别害怕,叔叔去找你梨婶儿来给你开门,害怕你就唱歌!哦!”
按往常,这个时间梨儿都应该在俺家了,眼镜就急匆匆直接来俺家;俺娘在外屋地(东北方言。走廊之意)刷碗,看见俺娘就说:“黑牛儿妈妈来了没有?”
俺娘心里就画了个魂儿:“这小子直接上了是咋地……”就说:“她丢不了,一会儿就来了!”
眼镜有点儿着急,说:
“她丢不了,你家可丢人了!”俺娘哈哈哈笑:“你这个天鸣,咋会开玩笑了,俺家丢的什么人!”
这时候坐炕角织毛衣的姐姐一个高儿蹦地上说:
“娘,朵儿!”眼镜老师说:“朵儿锁仓库里了。”
姐姐跟着眼镜一起往河西跑,念梨儿刚出门往东走,一看眼镜来了,心头有一丝丝窃喜,可是后面跟着朵儿的姐姐,念梨儿又有点儿迷惑。姐姐看见了念梨儿就喊:“梨婶儿,带仓库钥匙了吗?朵儿被锁仓库里了。”念梨儿的仓库钥匙是随身携带的,仨人跑到仓库,在门外就听见小伊朵儿声嘶力竭地唱着“小燕子穿花衣”……
念梨儿边开门,姐姐边喊,朵儿听见姐姐的声音又哭上了,边哭边哭哭咧咧地说:“你们都不要朵儿了,大耗子都咬朵儿脚丫丫了……”
眼镜直接下去把朵儿举起来,姐姐接着,把这个小东西整了出来。姐姐背着朵儿往家走,朵儿说:“姐,朵儿饿…… ”这件事儿整得梨婶儿不好意思了。俺娘说:“你有啥不好意思的,又不是你特意把她关里面的,这么长时间你和天鸣给我照顾孩子,还没感谢你们俩呢!”
娘把“你们俩”音儿拉的那么长,眼神儿在他们俩身上来回飘;梨婶儿脸红扑扑的,眼镜俩只手一个劲儿地搓……
第十二节 萌芽
有了粮囤子睡觉那码事儿以后,梨婶儿对朵儿可是特别上心,不敢让俺离开视线。
一个周日的下午,梨婶儿在仓库干活儿,我在一边儿玩儿。玩儿一阵子,俩眼睛就发苶,上下眼皮儿像抹了502一样总想往一起粘。
梨婶儿看见了,她想,带我回去睡觉吧,活儿还有点儿没干完;不回去吧,孩子还困了。梨婶儿就逗朵儿,让朵儿唱歌。朵儿呢,爹当队长,家里会有很多人来往,那个时候,每个生产队都会安装一部有线电话,就那种黑色摇把的,扒拉号的那种,梨花沟的电话就在俺家若干年。电话铃儿一响我就嗖一下蹿到箱子盖儿跟前,拿起电话:“喂,我是伊朵儿,你找俺爹呀?爹,找你的!”
其实这时候爹已经在身后了,电话百分之九十都是找俺爹的。有时候俺姐就说:“看你个小得瑟儿,知道找爹的你还接啥!”俺娘就说:“小欠儿登儿比你爹跑得快!”大队呀,公社啊,工作队什么的,只要给梨花沟打过电话的都知道葛队长有个叫伊朵儿的小老丫。有时候来电话不是我接的,对方就会问:“葛队长,你的小接线员没在家呀?”他们如果下来检查工作,到俺家,先看看伊朵儿,所以伊朵儿算是见过世面的孩子,不知道什么是怯场,什么是害怕……
听见梨婶儿让唱歌,像打鸡血了一样,立马儿来了精神儿,什么儿歌啊,连唐诗都出来了。小东西也不是白给的,眼珠子一转,抓住念梨儿的手,说:
“梨婶儿,你给朵儿唱一个呗!”无论梨儿咋说不会,也抗不住朵儿这顿磨叽。
其实梨儿真的不会唱歌,只不过跟二狗子学了几个二人转小帽儿,什么《小拜年儿》《丢戒指儿》《月牙五更》……
娘俩你唱一个我唱一个,谁也不知道门外有一个听众一直在听。
眼镜是出门抱柴火做饭听见的。仓库里一个如银铃般清脆悦耳一个如百灵鸟般高亢嘹亮。特别是念梨儿的声音,婉转悠扬,五音贼正,不适合唱二人转,但是特别适合唱民歌。
眼镜心里想:“哎呀,这张念梨,是草帽子扣角锥———有尖儿不露啊!”
(嘿嘿,逯老师,这个歇后语你知道我在哪儿学来的――就代我谢谢柴老师吧!)
眼镜在心里下了决心,有机会一定教她唱几首好听的、抒情歌曲;眼镜老师多才多艺,只是到了梨花沟除了给大伙儿讲故事,其他才艺都没有展示的平台。
自从俺娘知道了眼镜的底细,就跟俺爹商量:“天鸣也够苦的了,孤身一人,被人陷害,抢了媳妇。蹲在这个大山沟子里一晃儿连都朵儿长那么大了,也不知道他还有没有日子回去。老这么单着也不是个事儿,咱梨花沟能配得上他的也就念梨儿了;可这梨儿啊就更苦了――二狗子一走七八年,又让黑子伤一家伙,自己带大一大帮孩子多难哪!咱可得找机会撮合撮合。”
学校放假了。以前每到寒暑假眼镜老师都会到队里找点儿他能干的活儿。这次放假,他还没等开口,晚上在俺家没开始说书之前俺爹就当大家伙儿面儿说:“天鸣啊,这个假期你也败(别)到队里干粗活了,念梨儿的仓库东西归置的那是真整齐,就是她文化忒浅,账目乱套,你帮她把账整明白再好好教教她以后咋整。”
俺爹的用意不仅仅俺娘知道,估计这一屋子人除了我以外谁都知道。从那天开始,哎嗨,不管我想不想去,爱不爱去,每天早上梨婶儿像打卡似的,老准时了,天天到点儿就来领着我去仓库。不愿意去的时候俺娘就哄我:“快去吧,和你梨婶儿做个伴儿,她害怕!”我会直接反驳俺娘:“梨婶儿害怕啥呀,天天有天鸣叔叔陪着!”俺娘看看梨婶儿,梨婶儿看看俺娘,两个女人咯咯咯地笑了!
我依旧不死心:“还不相信我,根本就是,他们俩天天粘在一起!还有我!”
长大了我才知道,小伊朵儿那就是梨婶儿和天鸣叔叔的窗户帘儿,让大伙儿知道,天天中间有个小特务,他们肯定啥事儿都办不了。嘿嘿,说实话,人家真的就什么都没干,就干活儿,就干活儿,干活儿来着……
在仓库点货,计数,我肯定没意思,就哽叽想走,也不知道他们俩是不是真心怕我丢了还是怕小特务离开了他们的面前没有了窗户帘儿,反正就是想方设法不让你走哇!梨婶儿就给你整好吃的,实在没啥吃的就给我炒苞米豆儿,炒黄豆儿,吃够了,把黄豆用水泡大了,沥干水份,裹上一层拌了糖精的面,再炒,又酥又甜……
眼镜呢,只要我说走,就给我留一百道算术题,再不就写字,要不就画画……完成了他会奖励我一只铅笔,一个小本子,或者一个故事……
《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我就没看过,都是天鸣叔叔给我讲的。这俩人密切配合,工作没几天就见了成效,梨婶儿原本就是贼拉拉聪明的人儿,上道贼快,工作就渐渐地松弛下来了。因为百合被俺爹安排去公社的社办企业当临时工了,每周回来住个一宿两宿的,家里就剩梨婶儿自己,中午干脆,她也不回家了,就在眼镜这里做了,俺们仨吃。
有一天,饭刚端桌子上,是梨婶儿蒸的大白菜馅儿的菜包子。他们俩还没吃,只有我捧着一个坐桌子边儿上啃。这当儿,门“咣当”被踹开了――百合风风火火地进来了……
百合长着一双丹凤眼,不怒自威,那脸沉的,跟阴了好几天没下来雨的伏天似的。她死死地盯着她娘,从牙缝儿里挤出几个字:“你可真不知道啥叫磕碜,都四十多岁了,你也不替我们想想,如果不是你,俺爹也不能死那么早,俺大哥也不能死……”说完,摔门走了。
刚刚如早春的大地冒出小芽儿的爱情,被一阵冰雹拍得稀碎,梨婶儿一下子被轰傻了,完全不知道何去何从;眼镜毕竟见过世面,大风大浪里摸爬滚打过来的人,劝念梨儿不要想太多,孩子还小经历得少,阅历也少,慢慢就好了……
梨儿哭了,边哭边说了一句:“等他们长大,咱们也老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