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平湖畔(长篇小说连载)
刘云贵
第四十二章 姊妹争婿
真是母女同命啊!柳叶儿苦守空房十年等来的是被抛弃,秀儿等了三年连个烈属的名号都没有等上,母女俩抱头痛哭了一场。
哭能宣泄情绪,却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哭过之后,柳叶儿看看女儿,捋捋她散乱的秀发劝慰道:“妮儿,别哭啦,哭坏了身子自己遭罪,不划算。”
秀儿看看娘,哽咽道:“娘,俺以后可咋办哩?”
“咋办哩?说难也难,说易也易,你现在还是个黄花大闺女,怕啥哩?”
“娘啊,俺都这么大了,往哪里找合适的去啊?”
“妮儿,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俺看王俊厚就行,他是道广的战友。听说他当了咱屯粮店的民兵连长,他憨厚老实又能干,以后准有出息。”
“你说二孬蛋,他家里那么穷,弟兄们又那么多,嫁给他找罪受啊?”
“傻闺女,穷富又不是从娘胎里带来滴。‘大小是个官,强似卖水烟’,听说王俊厚是荣军,上面有补助,村里再发给他粮食,还饿着你?”
“也是。哎!娘,俺听说二孬蛋喜欢芦花,还托大花鞋提过亲呢!”
“这事娘也知道,那是过去的事儿。现在王俊厚是荣军,是村里的干部,是个有头有脸的人,他还会要那个馍馍妮儿,二婚头,生过孩子的破烂货?”
“娘,你不知道,村里的后生们都喜欢馍馍妮哩,都被她弄得神魂颠倒滴。”
“哼!你看她洋货滴,就是个小妖精!招奸养汉滴,现在她是长生明媒正娶的媳妇,别人喜欢啥用?”
“那……也是,娘,……俺听你滴……。”
“好闺女,娘这就给大花鞋说说去,让她到王家提亲去……”
柳叶儿还没有出门,忽然觉得肚子里一阵翻腾,“哇”的一声吐起来。秀儿赶紧跑到院子里拿进便盆来,柳叶儿吐得上气不接下气滴。秀儿看着娘,诧异地问:“娘,你是乍得啦?咋说吐就吐起来啦?”
柳叶儿拿过手巾擦擦嘴,叹口气,“还不是让你爹给气滴……”
“俺爹能把你气吐喽?娘,给闺女说实话,你是不是又有啦?”
“傻闺女,哪有这样问娘滴……”
柳金枝送来的那几副坠胎的中草药,柳叶儿是恨病吃药啊!连药渣都在石臼里捣碎吃下去。本以为没事了,可这几日觉得肚子里似有蚁爬,光想吐,那个小孽种并没有打下来,还是赖在肚子里!
心胸不大宽阔的柳叶儿顿生疑窦,同族姐妹柳金枝是不是虚情假意?是不是想看自己的笑话故弄玄虚?这坠胎药是不是假滴?
回想自己说柳金枝的那些过头话,大伯哥和婆婆保不准透话过去,娘哎!肯定是那个柳八妮报复俺,专门给俺弄些保胎的药吃!想到这儿,柳叶儿不寒而栗。
“嘻嘻,娘,怕啥哩!除夕夜,你和俺爹在里屋干啥啦?嘻嘻,俺都听见啦!是不是那个事儿?嘻嘻,是不是想给俺再添个小兄弟?”见娘趴在便盆上失魂落魄的神色,秀儿逗着娘问。
秀儿这几句话,倒给柳叶儿吃下一颗定心丸。柳叶儿擦擦嘴站起来,嗔道:“别胡说八道滴,在家做饭,俺给大花鞋说说去。”
柳叶儿先到街头的小卖铺里,买了两盒最便宜的简装腰鼓牌香烟装在兜里,然后朝大花鞋家走去。
大花鞋抽着烟袋站在院子里,正在骂她的干儿子:“看你那个傻样,就知道办那个事儿,今儿这堆粪要是挑不到地里去,就他娘滴给我滚蛋!”
那汉子傻笑道:“干娘,没黑没白的干,不怕把你干儿子累死啊!”
大花鞋一巴掌搧过来,那汉子慌忙挑着粪篮子走了。
“哟哟哟!大嫂子,和谁治气哩?瞪得两眼跟铃铛似滴?”柳叶儿闪身让过那挑粪的傻大个,走进大花鞋家的院门,调侃道。
“哦,柳叶儿,俺的二弟妹,说,找大嫂啥事儿?”大花鞋亲热地问。
柳叶儿说明来意,大花鞋嘻嘻笑道:“这事儿容易,包在大嫂俺身上。”
“那……就拜托大嫂啦!”柳叶儿不愿在大花鞋家多耽搁,转身就走。刚走到院门口,大花鞋忽然喊道:“哎!二弟妹,你丢东西啦!”
柳叶儿掏着衣兜,低头四顾,没丢东西啊!
大花鞋指指地上的脚印,盯着她的衣兜,笑道:“你可够大方滴,一点儿不会过日子!咋丢下这么多的鞋印子?”
柳叶儿悟出大花鞋话里的意思,嗤嗤笑道:“俺买了两盒香烟,光顾说话忘了给大嫂留下来。”忙掏出香烟递给大花鞋,大花鞋看看香烟,故作惊异道:“哟!二弟妹,怎么买这么贵的烟,多浪费啊,以后买便宜点滴!”
“大嫂,事成之后,俺给你买条大鲤鱼吃……”柳叶儿狠狠心,许个诺,转身走了。
还没等柳叶儿跨进自家门,大花鞋已经站到了王浩池家的院子里。
头些年王浩池靠儿子们偷偷摸摸的过日子,而今儿子们都长大了,嫌丢人,不再干那些偷鸡摸狗拔蒜苗的事儿。大孬蛋入赘到老廖头家做了上门女婿,二孬蛋抗美援朝回来成了村干部,三孬蛋干泥瓦匠,四孬蛋跟着大哥学贩鱼,五孬蛋跟着二舅学木匠……
孬蛋们学好了,王浩池还是老样子,除了懒和馋,没有别的本事,气得儿子们拿他不当爹,爹骂儿,儿嫌爹,家庭关系很是不和谐。
四个儿子都到了娶媳妇的年龄,可登门说媒提亲的,大花鞋是第一个。
听大花鞋给二孬蛋说的是刘先生家的孙女秀儿,王浩池乐得直拍呱儿。老刘家是诗书人家,秀儿爹又是个当军官滴,秀儿水灵灵的高挑个,双眼叠皮滴,两条大辫子耷拉到腚垂下,哪个男人见了不欢喜?虽说和栾道广订过婚,可人家还是个黄花大闺女。
儿子不在家,王浩池和老婆连想都没想,立马替王俊厚答应了这门亲事。
大花鞋旗开得胜,连忙跑到柳叶儿家报喜信,要鲤鱼去了。
王俊厚回来这些日子,已经熟悉适应了村里的工作。根据上级指示撤销了自卫队,成立了民兵连,年满十八至二十五岁、家庭是贫下中农、身体强壮、家庭劳力充裕的,编为基干民兵,其余编为普通民兵,王俊厚担任了屯粮店的第一任民兵连连长。
上级号召开展群众性增产运动,屯粮店几个干部也分了工,深入到群众中间,深入到田间地头,挖潜力,算细账,定计划,以社带组,团结单干户。湖畔的涝洼地挖沟排水,山上的干旱地追肥保墒,力争完成乡里指定的粮食棉花增产任务。王俊厚把基干民兵们组织起来,哪里有急活累活,他们就在哪里打突击。
这天,王俊厚领着民兵们在村西洼挖了一天排水沟,弄得浑身是泥,歇工了,他扛着铁锨一艮一艮地往家走。
走到家,爹娘脸上现出少有的笑,喜滋滋地告诉他,有人给你提亲啦!王俊厚一惊,问是谁?爹说,对门的秀儿。
秀儿?王俊厚从他是二孬蛋那会儿就知道,秀儿的脾性傍她娘,说话连讽带刺,做事挑肥拣瘦,性格尖酸刻薄,羊角上抹油——又尖又滑!
“她?到到到咱们家做媳妇?……她她她愿意?”王俊厚放下铁锨,在瓦盆里洗把脸,撩起衣襟擦一把,问。
“咋不愿意?栾道广死了,她老大不小了,急着嫁出去,托你花鞋大娘来提的亲,今儿晌午来滴,俺和你爹答应人家了,嘻嘻,多好的事儿!”胖墩墩的娘拿着一块脏兮兮的手巾递给儿子,喜眉笑脸地说。
王俊厚没有接手巾,看看娘,看看杂乱的院子,皱皱眉头叹口气说:“就就就咱家这个破笼子,能盛下她她她那只金丝鸟儿?”
“咱家怎么啦?现在你是咱们村的民兵连长,是荣军,是党员,在屯粮店有几人比得了你?咋就盛不下她?”王浩池抽着旱烟袋,昂昂地说。
“如果因为我是是是民兵连长、是是是荣军、是是党员、才才嫁给我,告诉她:这门婚事俺俺俺不同意!”王俊厚重重地说。
三孬蛋见二哥这个态度,悄悄问:“二哥,你是不是想娶馍馍妮啊?”
谁知被娘听见了,骂道:“胡说八道,馍馍妮和她弟弟结了婚,有了孩子,一家人过得好好滴,咋能嫁给你二哥呢?”
爹也说:“现在是啥年代?想娶就娶啊?‘宁拆十座庙 不毁一桩婚’,馍馍妮是有男人滴,咱可不能干那缺德的事儿!”
“就是,放着黄花大闺女不要,娶生过孩子的二婚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大傻瓜?”娘白瞪了儿子一眼,盛饭去了。
王俊厚听了,愣怔怔地站在那里。
捻捻转儿买了两口棺材,在清明节这天重新入殓了老婆和儿子,把他们埋在了老刘家祖坟里,并立了两块石碑,了了自己的一个心愿。
捻捻转儿的另一个心愿,就是再给养孙女找个好人家嫁出去。原以为王俊厚复员回来后,刘迎弟就能和他登记结婚,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可事情远远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柳叶儿捷足先登,托大花鞋给女儿提亲,王俊厚的父母给儿子定下这门婚事,虽说现在是婚姻自由,可老人的意见也不能不考虑啊!
王俊厚来过两趟,看他那眼神,对刘迎弟情有独钟,非她不娶。两个人见面也嬉嬉闹闹有情有意滴。可不知乍回事儿?这些天王俊厚突然不来了,让刘迎弟失魂落魄滴,也让捻捻转儿丈二和尚摸不清头脑。
其实失魂落魄的何止刘迎弟,这几天王俊厚同样是失魂落魄的。头两天村党支部召开党员会议,学习党的七届四中全会文件。会议结束后,支书刘建贤留下王俊厚,给他谈了话,委婉地提醒他要注意生活问题,妥善处理男女关系,不要犯错误。王俊厚心里明白,说的是他和刘迎弟的事儿。
王俊厚估摸芦花生的这个小顺溜挺蹊跷,里面一定有事儿。他从刘迎弟的眼神里看出来,她心里有多大的委屈!有多大的隐秘!她不说,他不敢问,只能猜测:她为什么嫁给弟弟长生?她的这个孩子究竟是谁滴?
请原谅王俊厚对生育知识的孤陋寡闻。他目前尚不知道孩子是精卵结合的产物,而精子是从睾丸的曲细精管里生成的,长生没有了蛋蛋就没了生育能力,小顺溜不可能是他的。
他简单地认为:长生有小鸡鸡,有小鸡鸡就能有孩子。屯粮店当爹当娘的最小记录是:爹十一岁。娘十三岁。刘迎弟和长生有小顺溜时都超过了这两个“构成要件”,那么,就可以认定顺溜是两个人所生。假如这样认定的话,自己再和刘迎弟相好,那就破坏了人家的家庭,有悖伦理道德,大逆不道了!
可种种迹象表明:顺溜又好像不是长生滴?
刘建贤给王俊厚谈话后,他拿出了在朝鲜战场上坚守阵地的决心,五天路过刘迎弟家门而不入。可到了第六天傍晚,天色阴沉沉滴,他思虑难捱,腿不听大脑指挥了,愣愣地往刘迎弟家院门走去,什么党的纪律、生活作风、男女问题、讲道德、犯错误……,全然不顾!
俗话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王俊厚六天没见刘迎弟,真是“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了……
刘迎弟正倚在院门框上翘首张望,歪着头,踅着眉,嘴角弯,泪眼望,双手搭在髀间,惆怅哀怨,让人心生爱怜!
王俊厚和刘迎弟两双泪眼相撞的那一瞬间,他的一切防范疑惑化为乌有,两个人在院门洞里相拥接物,全不顾路人投来的异样的眼神。
捻捻转儿去打酒,柳金枝去炒菜,长生看着顺溜玩。刘迎弟和王俊厚在新房里说悄悄话儿。
“好好好妹妹,告告告诉俺,你为啥嫁嫁给长生?顺溜又是是谁滴?”
“干嘛问这个?长生……顺溜……当然,当然……是长生滴。”
“不不不是!……长生……会会会办……那那那个事?”
“……呜呜……别问了……呜呜……别问了……”
“好好好妹妹,……你心里有有有委屈,是谁谁欺负了你?”
“……没人欺负俺……呜呜……,二哥哥,求你……别问了……”
“你你你这样,……哥哥心里难难难受啊!知道么?”
“二哥哥……,过去的事儿……别问,行么?”
“……哦,不不不问……俺听听听你滴……”
“……只要往后……你对俺好,俺……跟定你……”
“那那那长生咋办哩?孩子……咋咋咋办……”
“二哥哥,……俺心里烦……别说这些了……好么?”
“……那那,俺,听听听你滴……”
刘迎弟用手擦擦泪,又用手给王俊厚擦擦泪,四目相对,又笑了。
捻捻转儿打来酒,柳金枝炒好菜,王俊厚坐在后院八仙桌前,和四爷爷喝酒说话。他们是老爷们,不谈这些儿女情长的琐事,谈的是国家大事。
王俊厚说:“四四四爷爷,咱们屯粮店就就就你们这一个互助组没没没有入社啦,依我看,走走集体合作化,走共同富裕的道路,这这这是党中央毛主席提出来的,早早晚晚得走走这条路。您老人家就就就入社吧。”
捻捻转儿道:“俺看互助组就挺好,几家自愿结合在一起,心里顺,干活也痛快。全屯粮店的老少爷们都在一个锅里抡勺子,一人难趁百人意哪!”
“现在全中国都都都像苏联老大哥学习,走走走集体化,办集体农庄,这也是是是党中央毛主席号召的,全国都都都要这样干。”
“全中国办成一个大集体农庄?咱中国这么多人,那得需要多大的碗?毛主席再伟大,能把一碗水端平喽?党中央再有本事,能把这碗饭做的全国人都爱吃?”
“嘻嘻!四四四爷爷,咱说说说屯粮店的事儿,干么和全国连连在一起。”
“以小比大,一叶知秋哩,是不是?爷儿俩还分家过日子呢?这么多人拢在一起,勺子碰锅沿,磕磕碰碰滴,还不整天闹乱子?”
柳金枝听不下去了,揶揄道:“亲爹哎,你才是个互助组的小组长,咋替毛主席操起心来了呢?”
捻捻转儿晃晃酒盂子,喊刘迎弟:“妮儿,拿扁瓶来,俺爷儿俩再来一壶!”
刘迎弟提溜过扁瓶递给爷爷,悄声对王俊厚说:“二哥哥,你少喝点儿!”
捻捻转儿接过扁瓶并不往酒盂子里倒,嘴里却让得亲热:“俊厚干一天活了,累了,来来来!再喝壶,再喝壶,解解乏,解解乏。”
王俊厚看看刘迎弟,忙接过扁瓶说:“喝喝喝好了,喝好了,再再喝就就就高了。”
捻捻转儿嘻嘻笑道:“那,咱爷儿俩以后再喝……”
一家人吃罢饭,外面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
捻捻转儿拿过大前门香烟和打火机递给王俊厚,王俊厚慌忙接过烟和打火机来,抽出一支递给他,捻捻转儿摆摆手,转身从条几上摸过烟筐,拿起烟袋,对王俊厚说道:“呵呵!俺吸了一辈子旱烟,装烟袋,打火镰,引纸媒,然后再点上吸一口吐出来,浑身舒坦,少了这步骤,‘啪嗒’一下用打火机点着了,心里总感觉少点什么,空的慌,不够味儿。”
长生在一旁说话了,“爷爷,什么不够味儿,你小气,舍不得用呗!”
捻捻转儿听了,嗔道:“胡说八道!爷爷啥时候小气过。你今晚在这屋里睡,让你娘娘搂着小顺溜,你……姐姐她和你二哥哥到前屋去,她俩有话说哩……”
四爷爷这一番安排,出乎王俊厚的预料,他看看屯粮店有名的捻捻转儿,不知他弄的啥名堂?再看看长生,径自逗着小顺溜玩,没事人似的。王俊厚懵了,这家人怎么这样呢?
刘迎弟收拾着碗筷,斜睨了他一眼,那眼神里脉脉含情,没有一丝虚情假意。
王俊厚没有能力拒绝捻捻转儿的这一番美意,乖乖地跟着刘迎弟来到前院的新房里。迎弟早已准备好热水,让他坐在矮凳上,脱下黄军鞋,把他残疾的双脚放在水盆里,用手给他洗起来,王俊厚活到二十四岁,从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只觉得鼻子发酸,眼泪汪汪滴……
刘迎弟坐在矮凳上,轻轻地细细地给王俊厚揉捏着残脚,眼泪也不由自主的流下来……
两个人默默地坐着洗脚,偶尔听到溅起的水花声和屋外的潇潇雨声。
外边的雨越下越大,这是一场喜雨,地里的麦苗一冬没见过雨雪,干渴的很,真是好雨知时节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