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平湖畔(长篇小说连载)
刘云贵
第三十五章 游子归来(一)
捻捻转儿家的墙基在一天天增高,他选定一九五三年阴历十月八日辰时为上梁时间,刘先生写了红对联,左边大梁是:鲁班问梁何日上,太公答曰此时吉。右边大梁是:上梁欣逢黄道日,立柱巧遇紫微星。正中檩条上贴的是:吉星高照,福地呈祥。
安上了梁檩,房子就有了雏形。捻捻转儿叼着旱烟袋围着新房转,他娘滴真想不到,老来走鸿运盖了新房,又得了个干闺女,还是共产党的县委书记。捻捻转儿越想越恣儿,不由自主的哼起多年不唱的梆子戏。
柳叶儿帮着柳金枝蒸好馍馍,走出厨屋门,抽打着身上的草屑灰尘,忽觉肚子里一阵子痉挛,“哇“的一声蹲在地上吐起来。
捻捻转儿止住唱,慌忙来到柳叶儿身边问:“他二嫂,你……这是乍得啦?”谁知柳叶儿站起身来,面色憔悴地说了声:“俺没事儿。”慌慌张张地走了。
“柳叶儿这是乍得啦?”柳金枝站在厨屋门里,捻捻转儿站在厨屋门外,两个人几乎同时问,又几乎同时笑起来。
“嘻嘻,亲爹哎,都六十大几的人啦,抢什么啊?”柳金枝这几日心情愉悦,忍不住和眼前这个同床共枕了十几年的老男人开个玩笑。
捻捻转儿没开口,朝院门口哝哝嘴。
“你说柳叶儿,今儿她吐了好几回,亲爹哎,她……是不是有喜啦?”
“哼!俺看八九不离十,肯定是怀上啦,栾大吹那个狗日滴孽种!”
“俺看也像,亲爹哎,你说叶儿姐要是真的怀上孩子,那可咋办啊?”
“咋办?男人不在家怀上别人的孩子,要在过去,就要‘睡猪笼,骑木马’,头朝下顺到井里去。”
“哎呀——,亲爹哎,你说现在叶儿姐怎么办?”毕竟是同族姐妹,柳金枝真的为姐姐柳叶儿担心了。
捻捻转儿叼着旱烟袋,摸着秃脑门琢磨了半天,慢吞吞地说道:“坠胎偏方倒是有一个,不知管用不管用,把蛇头蛎子和长虫皮捣成糊,用苦酒拌匀了,贴在肚脐处,能把胎打下来。”
“那,俺跟叶儿姐说说去,让她试试。”话音未落,柳金枝出门走了。
自从分了家,院子里垒起这道墙,三奶奶看看心里就堵得慌。
柳叶儿的风流韵事早就传到她的耳朵里,三奶奶思来想去也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揣着明白装糊涂。
近几日,墙那边吵声骂声哭声不断,发财吵四莲,“他娘滴弄得家里乱哄哄的,孩子身上破破烂烂滴,臭娘们,你是干什么吃滴?整天价干什么?”
四莲哭着喊:“你问那个‘大飞蝗’,四处找食吃,她管过家里没?管过孩子没?你整天价在外边狼窜,说跟着吴老二贩鱼,你挣得钱哪?呜呜——,俺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还给你们一家人推磨做饭吃,狗日滴!你们老刘家还是不是人?还有没有点良心?”
柳叶儿也不示弱,尖着嗓子骂:“你这个二半吊子大傻蛋,邋里邋遢地你会干什么?说谁是‘大飞蝗’?俺上谁家找食吃啦?你到四叔家问问,俺是不是给他家蒸馍馍去啦!”
最后传来秀儿歇斯底里的喊叫:“别吵啦——别吵啦——,你们还要不要脸啦?还知不知道丢人啊——”
三奶奶听得心颤,踮着小脚走出院门,来到老皂角树下,翘首望着古官道,暗自叹息道:二啊——你到底还在不在人世啊?现如今解放了,你咋不来个信哪?这日子往后可咋过啊?
柳金枝来到柳叶儿家,一进家门,见个个哭哭咧咧滴,忙哄哄四莲,说说发财,最后把柳叶儿拉进屋子里。
柳金枝对坐在床沿上抹眼泪的秀儿说:“妮儿,你娘给俺帮忙蒸馍馍哩,没干别的事儿,别哭,你去找芦花玩会儿,俺给你娘说个事儿。”
秀儿说了声,“八姨,您坐着,俺找芦花去。”起身走了。
柳金枝见秀儿走出去,关上屋门,拉着柳叶儿坐在床沿上,一本正经地问:“叶儿姐,这里没外人,跟俺说实话,你……是不是有啦?”
柳叶儿低头哭了,呜咽道:“俺,俺没脸见人了……”
柳金枝明白了,悄声道:“俺这里有个偏方,打胎滴,你试试……”
听了柳金枝的打胎偏方,柳叶儿紧紧搂住柳金枝,“好妹妹——好妹妹——”的叫个不停。
捻捻转儿家的院门“吱溜”一声开了,三孬蛋探头探脑地走进来,见芦花一个人站在门口,言不由衷地说道:“嘻嘻,俺……忘了拿锨了,俺……回来拿……锨干活去。”说着走到墙根处,拿起一把铁锨拄在地上,并不走。
芦花看看三孬蛋,不知咋的有种亲近感,脸也不由自主的涨红起来,三孬蛋长得和二孬蛋差不多,只是比二孬蛋稍稍矮一点,身体健壮,挺憨厚的样子。
“三……哥哥,二哥哥他……有信么?啥时候回来啊?”芦花连她自己也不明白,怎么突然问起这句话,而且问得这么亲切,跟一家人似的。
芦花这样一问,三孬蛋拄着铁锨跨前一步悄声道:“俺知道,二哥哥喜欢你,你也喜欢二哥哥,是不是?嘻嘻,俺得叫你一声‘二嫂子’哩。”
芦花秀目流盼,见四下无人,嗔道:“别瞎说,俺……是关心抗美援朝尼。”
“嘻嘻!二嫂子,放心吧,停战协议都签订了,二哥哥很快就回来啦!”
“三孬蛋,再这样喊,往后俺不搭理你!”
“好好好!不喊不喊,喊你馍馍妮行不行?”
两人正说悄悄话,秀儿一步迈进来,三孬蛋忙把铁锨放到墙根说道:“嘻嘻,俺回家喝汤去,你们聊,你们聊——”,说罢,连窜加蹦地跑了。
芦花看看放在墙根的铁锨,再看看撒着欢在路上跑的三孬蛋,脸红了,怀里像揣了个小兔子似的“砰砰”乱跳起来。
秀儿见芦花六神无主的样子,不禁纳闷:“馍馍妮,你是怎么啦?”
乔迎春又生了个胖儿子,已经出满月了。照看福儿的任务就落在三奶奶身上。三奶奶每日里牵着曾孙子在院门前玩,看老头老嫲嫲坐在墙根晒爷爷地儿,听大伙东扯葫芦西扯瓢的拉呱儿,她从中知道了不少三乡五里的事儿,谁家的儿子回来啦,领回来个大闺女;谁家的孙子来信啦,寄来一百万人民币;谁家的女婿回来啦,在外边又找了一个年轻滴……
三奶奶拎着福儿,眼睛一个劲地往古官道上瞅,她盼着邮差“长腿李”来。以前长腿李背着个大邮包,逢集就来送信,成了屯粮店最受欢迎的人。现在他骑上了洋车子,隔天就来一趟,总在老戏台前停留一番。
邮差长腿李骑着洋车子来了,他腿一偏在老皂角树前停下车,大伙儿围上来,期待有自家的好消息。长腿李从邮袋里拿出一个大夹子,对大伙儿笑笑说道:“嘻嘻,快过年啦,‘财神爷’来啦,别急别急,一个一个滴来——,”长腿李喊:“刘建安——”。
三奶奶忙答应:“在这里——在这里——”。长腿李看看三奶奶问:“你是刘建安?”三奶奶说:“不是,刘建安是俺儿子,娘替儿子收着行不行?”长腿李连连道:“行行行!”
长腿李拿出汇款单说道:“大娘,这是黑龙江省鹤岗市南山煤矿刘修武寄来的,一百万,他是你什么人哪?寄这么多钱?”
三奶奶接过汇款单,笑得合不拢嘴,连连道:“俺老大家的,俺的二孙子,前些年躲还乡团跑到大连,后来又去了黑龙江,现在当煤矿工人。”
长腿李羡慕地说:“现在当煤矿工人好啊,挣钱最多,一个月赶俺们两三个月的工资。”
三奶奶拿着汇款单,按了手印,站在长腿李跟前还不走。长腿李说:“大娘,这单子就是钱,让家里人拿着汇款单到霸王庄邮局取钱去。”
“俺……知道,他大哥,你再看看,再看看,还有俺家的信么?”三奶奶瞅着邮袋问。
长腿李笑道:“有啊,还在路上走着呢,呵呵,放心吧大娘,等走到了咱邮局里,俺一定给您老人家送来。”
“哈哈,你这个长腿李,真会说话儿,”三奶奶笑了,大伙儿也跟着笑了。
傍晚时分,从古官道上走来一个身穿列宁小大衣、头戴蓝色遮掩帽、脖子里搭着一条长长的紫红色围巾、提着挎包走过来的年轻人,走近一看,是三宝回来啦!
三宝——他现在已经是两个儿子的爹了,(小顺溜暂且不能算在他的名下。)按屯粮店的规矩,应该叫他的大名——刘修德了。可三奶奶依旧叫他的小名,也许她根本就不知道小孙子的大名叫刘修德。
“奶奶——”,见奶奶站在老皂角树下,刘修德紧跑几步扑上来,抱住奶奶叫道:“奶奶奶奶,俺好想你——”,农村人不习惯搂搂抱抱滴,三奶奶推开刘修德,嗔笑道:“傻小子,一年不回来一趟,不想媳妇啊?”
福儿见了刘修德,吓得一个劲地往老奶奶身后躲,刘修德一把拉过来,抱住亲他的小脸蛋,福儿“哇哇”大哭起来。
“傻小子,哪有这样亲孩子滴,快回家看看去吧,媳妇又给你生了一个。”三奶奶哄着福儿,对刘修德说道。
“啊?!又生了一个?男的女的?”刘修德提起挎包,朝众人来了个飞吻,喊了一声“拜拜”,跑回家去。
老头老嫲嫲们愣了,这个屯粮店有名的“三秀才”,行得是啥礼节啊?
新房子盖好了,等明年开春后安装好门窗就可以入住了。这几天,捻捻转儿一个劲地做恶梦,梦见老婆和儿子血淋淋的样子,这让他心神不安。回想老婆儿子死的时候,自己用一捆秫秸就把他娘儿俩给埋葬了。现如今自己住上新房子了,可他娘儿俩还裹在秫秸中,捻捻转儿想想就感到心有余悸,也愧疚难耐。捻捻转儿在新房子里走来走去,掐着手指算计着,等明年清明节,无论如何也要把老婆和儿子重新入殓,做绸缎寿衣,用柏木棺材,做法场,立石碑,风风光光滴。
昨儿刘建安拿来一百万块钱,说是送给四叔盖房子用。捻捻转儿知道大侄子刘建安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他没说什么就收下了。
他把重新入殓建奎娘儿俩的想法给刘建安一说,刘建安紧紧握住捻捻转儿的手说道:“四叔,咱爷儿俩想到一块去了!建奎兄弟是打小鬼子牺牲的,俺给他报了革命烈士,可上级没有批下来。上级不批,咱批!建奎兄弟就是咱老刘家的抗日英雄!就是咱老刘家的革命烈士!”
听刘建安一说,捻捻转儿接口道:“对!就把建奎再安葬在老林地里吧。”
刘建安感慨道:“好啊!老林地是咱老刘家的木本水源。四叔,再好的风水宝地离开了它,也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咱们老刘家子孙后代的身上都淌着老祖宗刘廉正的血啊!”
刘修德回家两天了,还在为儿子叫他“爹”还是叫他“爸爸”的问题和乔迎春打口水仗。给儿子起名不用他操心,刘先生早给曾孙子们起好了名字,“福禄寿喜”四个字顺序往下排。可叫“爹”和叫“爸爸”却意义重大,不能不让这个屯粮店的“三秀才”认真考虑了。
按屯粮店约定俗成的规矩,福儿应该叫刘修德“爹”,可刘修德偏偏让儿子叫他“爸爸”。乔迎春不同意,她的理由是:福儿是从屯粮店生的,入乡随俗就应该叫“爹”。刘修德的理由是:榆山一中老师的孩子都管爹叫“爸爸”,城里的机关干部、工人职员的孩子都管爹叫“爸爸”。叫“爹”、“大”、“达达”是农村人愚昧落后的表现,而叫“爸爸”则是城里人文明进步的象征。
“乔大妮,别的好商量,儿子非叫俺‘爸爸’不可,这事没得说!”
“小三宝,‘洋货’得你,上了三年高中,拿着爹叫‘巴巴’,多难听,人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唤小狗吃屎呢!”
“不是叫‘巴巴’,是叫‘爸爸’,”刘修德纠正着发音说。
“嘻嘻,福儿,去去去,叫‘巴巴’, 叫‘巴巴’,看能不能把那个小狗唤过来,”乔迎春拉过福儿指指站在门口的刘修德调侃道。
福儿拿着货郎鼓,跑到刘修德跟前晃了两下,嘻嘻笑,“小三宝——”
接着又跑到乔迎春身边晃了两下货郎鼓,同样嘻嘻笑,“乔大妮——”
婆婆走得早,三奶奶担当起了婆婆的角色。她把乔迎春当作自己的亲闺女看待,伺候月子,照顾孩子,三宝不在家,奶奶怕孙媳妇寂寞,陪她说话拉家常。孙媳妇也是知礼道法,恪守妇道,一家人祖慈孙孝,尊老爱幼,其乐融融。三宝回来了,整天憋在媳妇屋里嬉嬉闹闹滴,奶奶爷爷和达达心里也是挂记着他啊,高中毕业了,能不能考上大学?能不能安排工作?以后怎么办?
奶奶做好晚饭,踮着小脚在门外喊:“三宝,春儿,喝汤喽——”
一家人坐在一起喝着汤,刘建安问儿子:
“高中毕业了,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儿子“呼噜呼噜”地喝着米糊糊,反问道。
“你看你,吊儿郎当滴,二十多岁的人啦,怎么说话滴?”刘建安嗔道。
“嘻嘻,达达别生气,儿子打算上山东大学去!”
“打算上山东大学?好大的口气!山东省最高学府?你?能考上?”
“达达,俺要是考不上,那榆山县就没有考上的啦,因为,你儿子每次都是考第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