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千里共婵娟(散文)
作者/高永践
中秋,绕不开苏东坡,绕不开他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怪不得南宋文人胡仔早下了断言:“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俱废。”
东坡的中秋词,的确是书法中的《兰亭集序》,酱香白酒中的茅台,京剧梅派中的梅兰芳,岁月涤荡,自成符号、自成象征、自成标杆。可以被模仿,但无法被超越。
这就是光阴的力量。
千年后的今天,我们继续喜欢着这首词,实则是因为它蕴含的亲情、真情、深情照亮了我们,正如张僧繇画龙的一点、西门吹血的剑,精准、生动又优雅地抚慰了我们心底的遗憾。
本来,苏东坡的这首词是写给他的弟弟苏澈的,即苏东坡在词副题里提到的子由——“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但由于字字句句都落到每个人的心上,激起了共鸣,因而就成了写给大众的,写给中秋的。
我亦因之扬帆穿越时光,去寻觅苏东坡和弟弟的亲密。
苏东坡和弟弟苏澈从小一同读书,形影不离,关系非常密切,真正是弟兄姊妹连肝胆的血缘深情。
公元1056年,苏东坡和弟弟跟随父亲第一次远离家乡,前往京城汴梁(今河南开封)求取功名。1061年, 在欧阳修等人的举荐下,苏氏兄弟将参加天子特诏考试——制科特考。为了好好做准备,兄弟俩搬到僻静的汴河南岸怀远驿复习。
他们的生活很清苦,一日三餐,桌子上只有白饭、白萝卜和白盐(又说是“白汤”),苏东坡戏称其为“皛饭”,即“三白饭”。
他们的居住环境也很简陋,时值秋季,风雨常常携带着落叶穿窗而入。弟弟苏澈有肺病,身体单薄,在一个个苦读的寒夜,苏东坡总是要给弟弟加披衣服,半夜为弟弟加盖被子。
一日,苏东坡读到韦应物的诗句:“宁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善感的他想到假如他和弟弟都顺利通过了制科考试,从此踏上仕途,同吃同寝同苦读的日子就不再有了,不仅黯然神伤。于是,他和弟弟有了“风雨对床”的约定:将来做了官,要早早退出仕途,一起回到老家眉山,再写诗填词、对床同卧,重温一个又一个风雨寒夜。
后来的日子,苏东坡和弟弟虽然都恪守这个约定,但人在仕途,身不由己,他们总是聚少离多,更不要说“风雨对床”了。
一次又一次的离散,不但没有冲淡两人的兄弟情谊,反而使之与日俱增。苏东坡想念弟弟情难自禁时,就挥毫泼墨来缓解自己难受的情绪,因此也积累了很多的诗词精品。对此,林语堂先生有个精妙的说法:“往往为了子由,苏东坡会写出最好的诗来。”
1074年,苏东坡在杭州的任期满时,他上书奏请朝廷,希望调往山东为官。因为那时苏澈在济南,兄弟俩自从颍州一别后已经多年没有见面了。
朝廷准了他的奏,高兴的苏东坡前往山东的密州就任知州,打算绕道济南和弟弟来一宿“风雨对床”。但事并未如他所愿,因为时令已进严冬,河道因冰冻停航,苏东坡没能与弟弟见上面。
1076年,即宋神宗熙宁九年的中秋,苏东坡与僚友们畅饮,通宵达旦,貌似狂欢,其乐无穷,谁知他的心里,依然缺了一个口。那个口是分别已经七年、如今就在不远不近的济南而又不得相见的、至亲至爱的弟弟苏子由啊!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思念如蚁,啃噬着苏东坡的心。他痛,痛得大汗淋漓。但他没有一丝哀号,而是以一种遣玩的心态来对待这种无药可解的疼痛。
尽管他的心在滴血,他依然面带微笑,以遗世出尘的姿态、超然逸兴的壮思,用饱含深情的笔墨画出一幅仙气飘渺的水墨画(词的上阕),对思念而不得相见的绝望展开一场反扑,使自己能够绝地逢生。
苏东坡的反扑不是张牙舞爪、杀声震天的鏖战,而是低婉素色、兀自花开的小桥流水。
你看,你看啊,他思念弟弟辗转反侧,但却只轻描淡写地说出9个字:“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可是,我们读来真切地感受到的仍然是“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
即使这样,他也不过淡淡一问:“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明月啊,你应该不是对人们有什么怨恨吧?为什么偏在人们离别时才圆呢?
如此诗意又如此哀伤地安放自己黯然销魂的离别,应该是词人对光阴最大的敬意,对岁月最好的感恩吧。人生如没有经历过大荒寒,是做不到如此从容淡定的,更不能从中悟出“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的哲理来。
即使是在“古难全”的事面前,苏东坡依然没有倒下,依然在无光无照明的情况下喊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是苏东坡用奔腾的生命为自己也为他人点燃的一盏明灯,它照亮了每个深处冰点的人,鼓动起他们的生命风帆,在绝望的时刻仍然有着一线希望……
好的文字一定是有深情的,一定是动人情肠的,一定是明亮铿锵的。它如阳光,自有明丽的景象;它如美乐,自有袅袅的余音。
苏氏东坡的《水调歌头·丙辰中秋》是也。
又逢中秋,且让我们温一壶皎洁的月光下酒,遣一缕桂花香风唱诗,我们唱:“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高永践,女,贵州省遵义市播州区尚稽镇人。
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高中语文高级教师,微刊《且听风吟》主编,校报主编。
出版书籍有《不止我爱你》《从汇川出发》《盐津山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