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作者:雷天祥 朗诵:杨建松

老家的后垸是一片旱地,主要种棉花、玉米、小麦、油菜等旱地作物,一道防洪堤把它分成了沔阳和汉阳两部分。这道防洪堤叫“新堤”,它成为我儿时的乐园,除了可以在上面滚铁环和疯跑玩耍外,主要因为新堤旁边建了一个轮窑厂。热火朝天的轮窑厂建起之前,知青们临时住农户家,小杜和小葛两个女知青就住我姐夫家。我家隔壁爱眨眼睛的小日白喜欢上了爱笑的小杜,还让我送过两回信。他比人家姑娘大了近十岁,一个农民,还是个眨眼宝,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村里人都这样说。

其实,轮窑厂和我半毛钱关系都没有。没错,它是个知青点,是城里来的知青战天斗地的地方,那又怎么样?我的老师和乡亲经常嘲笑知识青年总把小麦认成韭菜,对他们白皙的皮肤、洋气的穿着、一口“个板马”的汉腔也嗤之以鼻。你知道,我们对知青的感情复杂的,在他们面前,我们是既自卑又自豪。小日白眨着眼睛说,这帮城里娃娃是来接受我们再教育的,我们这里是个广阔的天地,是可以大有作为的。父亲说,娃娃们是有文化的人,文化这东西,和天地神明一样,轻视不得啊。小日白眨着眼睛故意抬扛:幺伯,你怕是忘了他们还叉过你家三只鸡吧?

父亲说,娃们才十大几岁,就到农村来脱砖坯烧砖瓦吃苦头,身体累了眼睛馋了,叉我几只鸡煮汤喝,没犯多大个法,我不怪他们。他们要是没有这些小毛病,还用得着我们再教育?难道我们能教他们语文算术不成?要不了几年,他们就要回去的,龙岂池中物,乘雷欲上天啊。父亲上过几年小学,听过《三国》,常常脱口而出几句诗文典故。小日白涨红了脸,眼睛眨得更厉害了:幺伯,你说这话我就要跟你吵架了,中央都说了,他们是要扎根农村一辈子的!父亲说,古人讲,世易时移,变法亦宜,我把话放在这里,他们三年以内肯定回城,不信的话,赌一瓶黄鹤楼。小日白说,赌就赌,但你这话也就是我听到了,换作别人,一状告上去,只怕你说得出收不回!父亲一笑,说,不怕。快满三年的时候,知青果然大返城,轮窑厂几天之内就走空了。小日白买了两瓶黄鹤楼和三斤猪头肉请父亲喝酒,大醉,两天两夜不省人事。父亲叹气:唉,小杜回城了,他心里难受。这是后话。

可轮窑厂常放好看的电影,和我就有很大的关系了,就是件大事了。“从今往后,轮窑厂和我们就绑在一起了!”某一天饭后,在家里,我豪气冲天地向全家庄严宣布。父亲热烈鼓掌,那神情就像个孩子。
对村人来讲,到轮窑厂看电影,就是一种盛大的节日了,对我尤其是。我只要得了消息,就会催母亲早早做饭,和父亲一起赶着去看电影。哥哥姐姐当然也去,但他们嫌我是个小屁孩,懒得带我,只有父亲不会丢下我。

父亲喜欢我,而且,还是个铁杆电影迷,只要能连夜赶回,再远的村子放电影,他都要去看。有一回我们得了消息,轮窑厂要放电影,就都早早做好准备,翘首以待。可突然下起雨来,电闪雷鸣,狂风大作。我很失望,父亲也不例外。恰在这时,家里喂的母猪跑到后垸去了。这是一件大事,母猪可是我们全家一年的指望。父亲二话没说,穿上蓑衣就冲进雨帘。一个钟头过去了,不见父亲回来,猪倒是水淋淋地跑回家拱门了。家人大喜,过后又纳闷,猪回了,人呢?又过了约莫一个半钟头,父亲穿着蓑衣回来了,一脸神秘的笑。我问,幺父,你是不是看电影去了?父亲说,我找到母猪后,把它赶回来,看着它进了门,见雨小了些,想看看电影是不是又开始了,就转回去。好家伙,几个高个子拉着油布挡着机器,小杜和小葛,还有其他人披着雨衣,都在看呢,放的是《奇袭白虎团》。我很是伤心和生气,几乎要哭起来。父亲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一个劲地保证:下回带你,下刀子都带,好不好?

以后每回去看电影,牵着父亲的大手,走在新堤上,走在夜茫茫的旷野里,闻着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我都会感觉到温暖安全,幸福得一塌糊涂。

印象最深的是一次去得晚了,还没赶到,电影已开始了,嘈杂的人声、轰鸣的汽车声已从那个熟悉的银幕上飘过来。发电机急切的马达,它发出的特殊好闻的汽油味,像磁铁一样吸着父亲、小日白和我,一阵飞跑,终于,银幕上的人影渐渐清晰,到了到了!但见一队解放军战士扛着枪,急行军到一条河边。一个战士捧起亮晶晶的河水,甜甜地一阵猛喝,然后抬起头,一脸灿烂,说:终于又喝到家乡的水了!这是战争片《南征北战》。小杜和小葛早已等候多时,在人群中一人举着一个小板凳,高声喊,幺伯,小白哥,这里这里!惹得众人不满地朝她们看。小杜对小日白甜甜地笑。

电影里的解放军师长讲的普通话并不标准,戴着皮帽子、穿着军大衣的他,站在高地上,挥着大手,威严地说:“同志们,我们要响应党中央和毛主席的指示,大踏步地后退……”当时不太明白这是诱敌深入,只是疑惑,解放军只会往前冲,怎么会大踏步后退呢?
《南征北战》里有一个镜头,国民党军败退,敌张军长接电话,是李军长狼狈求援:张军长,张军长,请你看在党国的份上,拉兄弟一把!《侦察兵》里有一个场景:敌军官黄团长接电话,听筒里是他内弟王德表的声音,明天上午十点,十点吶,李处长要到师部开紧急防务会议。
这些电影语言,成了我们小伙伴们以后的模仿必修课。我们会捏起鼻子,绘声绘色地模仿,并且确信,捏着鼻子说话,就是电话里的声音。

另一部电影《枫树湾》里的一个镜头,则让我见识了绝境中的幽默,叫我佩服得五体投地:白狗子反攻倒算,农协主任撤退途中,在一处水塘边迎面撞上了敌军官汤加驹。汤加驹拿枪指着他,杀气腾腾地命令,把印交出来!农协主任慢腾腾地说,印可不能交,要是交了,今后杀你的时候,我拿什么来盖印呢?
父亲带我到轮窑厂看了多少好电影?有《南征北战》《奇袭》《侦察兵》《渡江侦察记》《枫树湾》《闪闪的红星》《大浪淘沙》《苦菜花》《小兵张嘎》《难忘的战斗》……还有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
那是一段记忆中的黄金时光,我跟着父亲,兴高采烈,神采飞扬,活脱脱一个快乐小神仙。
当然,也会遇到尴尬事。有次看到一半,我突然要上厕所。父亲把我带到银幕后面,一边笑骂,叫你夜饭少吃点,非要吃那么多,吃夹了食(吃多了)吧?一边又说莫怕,人有三急,就在这里解决。我于是蹲下来,生怕有人走过来,急慌慌地一阵窘迫,同时发现从反面也可以看电影,只不过人物的动作都是反着的,可也挺有趣。父亲就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一边替我站岗,一边聚精会神地从反面看电影。这就是我们父子俩,都有这样的本事,一心顾两头,两头都不误。
还有更尴尬的。那次看完《东方红》以后,夜更黑了。小日白是和小杜坐在一起看的电影,还在兴奋中,就不自觉地当起了头儿,说不走新堤了,破垸子直走,近些。大家响应,只有我父亲反对,说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破垸子走,就是瞎子赶夜路,我敢保证,一定会掉到沟里!但是大伙急着回家,都说问题不大,常年在这里种棉花割麦子栽油菜,熟得不能再熟的后垸,闭着眼睛都能摸回去。小日白说,幺伯,我再跟你打赌,都跟我走,要是有人掉到沟里,我输一瓶黄鹤楼。他的眼睛一定眨得厉害,但黑夜里,看不见他眨眼。

我喜欢冒险,兴奋莫名,想起刚才电影里的歌,词是毛主席的词《西江月》,忍不住喉咙直痒,大声唱起来,也是给大家壮胆:"山下旌旗在望,山头鼓角相闻,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我自岿然不动……”赢得一片喝采。小日白说:幺伯,你的这个儿子真是个神童,记性好好啊,唱得也好,比我小时候还强!父亲很得意,用力捏了捏我的手,嘴里却很谦虚:哪里哟,他就是个人来疯,爱张扬。
天着实太黑,小日白说:都听我指挥,白地就是路,照着那白地方走,错不了。父亲说白地不见得就是路,也可能是水沟。他被后面的人挤着,只好朝前走。果然是一条水沟,扑通扑通,包括小日白在内,一下子掉进去四个人。四个倒霉的人里,我和父亲就当仁不让地占了两席。棉裤都湿了,所幸棉袄还是干的。父亲爬出水沟,咳嗽两声,打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震得黑夜都踉跄起来。他学着《侦察兵》中王心刚扮演的敌作战处长,大声说:太麻痹了,太麻痹了!
他脱下棉袄,套在我身上,抖抖地牵着我的手,继续往家的方向摸索。一路上,他的牙齿瞌得直响,冷的……

轮窑厂的大烟筒是禁止攀爬的,虽然那上面有一排垂直而上的铁齿,但显然不是给人攀爬的。那天是五一节,盛大的节日,一定是要放电影的。厂里下午演完文艺节目,时间还早,公社来的宣传干事突发奇想,想拍一个知青攀在烟筒上挥手致意的照片,来表现知识青年战天斗地的豪情和勇敢。问谁敢爬,大家都说小葛小葛。小葛虽是个女孩,胆子却奇大,那么高的烟筒,她竟然爬上去一半还多,而且不止一次,因此得了个“葛大胆”的称号。那会儿正是黄昏,很好的晚霞,给轮窑厂和附近的田野都披上了鲜艳的红绸。小葛爬到了烟筒中间,约莫20米高,侧过身,一只手抓着铁齿,一只手摆出挥手的动作。宣传干事喊好,好,再来一次。小葛应该是那只抓着铁齿的手酸了,想换一只手,就在那一瞬间,像一只断了翅膀的彩鸟,直接就掉到了地上……..
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轮窑厂早已废弃,只有那个大烟筒还站在那里,孤独,倔犟,不屈不挠,直指青天。几十年中,大家对那个遗世独立的大烟筒熟视无睹,或者根本就忘了它的存在,可它还是春去秋来年复一年地站在那里,猛一下子看见它,倒叫人感到了它的倔犟和傲岸。
我跟你说,小日白没有忘记轮窑厂,他常常看着那个大烟筒愣神。
小日白结过一次婚,还是父亲当的介绍人。没过两年,女方受不了小日白酗酒和发酒疯,离了。小日白多聪明的一个人,废了,父亲经常叹着气对我们说。有一天,父亲和小日白站在新堤上聊天,谈起当年到轮窑厂看电影,说着说着,就都沉默了。父亲问,这么多年了,还忘不了小杜?小日白眨着眼说,我就是个癞蛤蟆,过去是个年轻癞蛤蟆,现在…..他转过脸去,用力眨眼睛,开始哽咽。

父亲岔开话题,指着那个世外仙人一般的大烟筒说:这个烟筒站在这里怕不是好事,多半会利用起来,做成火葬场;今后我老了上山去,怕是要烧在里头喽。小日白拿手背擦一下睁不开的眼睛说,再赌一瓶黄鹤楼。父亲笑了,这个也赌?小日白说,要赌。
去年我在城里见到已是老太太的小杜,胖得走了形。她男人几年前得癌症走了,她一个人过活。她问我轮窑厂还在吗,我说早没了,不过那个大烟筒还在。她沉默了,慢慢湿了眼眶,一定是想起了小葛。有没有那个烟筒的照片?她问。我说没有,回老家后一定照了发给她。她最后问起小日白,并且回忆起当年看电影的情景。那一刻,她脸上泛起红晕,像个小姑娘。

当然你知道,轮窑厂没有改成火葬场,97岁的父亲去世,是在仙桃烧的。火化那天,70多岁的小日白拄着拐棍来送我父亲最后一程。他的一只眼睛已经半失明,另一只又得了青光眼。因为酗酒,还得了严重的痛风,跛了一条腿。我想告诉他小杜的近况,可当时不是说这话的时候。以后找个机会,专门说这事。
小日白对我说,你幺父是个天生的预言家,我这辈子不服别人,就服他。可别的他都预言对了,就这个烧他的地方,没预言对,他输我一瓶黄鹤楼。我百年之后到那边去找他,到时候有酒喝了。

我点点头。你知道,我父亲一辈子只是个普通农民,能料自己生,不能料自己死。我只在心里说:幺父,如果能够穿越,儿子再牵着你的手,去轮窑厂看一次露天电影,一起再掉到沟里一回,不过先说好,由我来给你披上干棉袄,好吗?

作者:雷天祥,1965年10月生,现为武汉市第二中学语文教师,从21岁开始,曾在武汉市汉南中学教书十三载,青葱岁月,青春年华,栽桃培李,教书育人,留下了许多难忘的回忆。

朗诵和插图设计:杨建松(铁马豪歌),湖北省朗诵艺术家协会理事、副秘书长,湖北省朗协融媒体工作专业委员会主任,省朗协语言艺术研究与实践基地副主任,武汉市老干部朗诵艺术团副团长兼艺术总监;《都市头条》铁马豪歌平台创始人,四年多阅读已逾两亿多,第三届“荆楚朗诵之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