岷县十二景之一“东寺松岚”
文/漆军艺
诗曰:
“梅川东寺裹松涛,苍翠遗迹接绛霄。
西番千里叩东阶,初心一门峙岧峣。
崇教梵钟传远岫,灵鹫西峙已烟遥。
后氏法王留千古,残阳随迹漫山坳。”

在岷县梅川镇河抱山坳间,这座东寺又名西头灵鹫寺、大崇教寺的古刹,藏于山野千百年,任岁月流转,仍守着一方禅意与传奇。
沿着陡峭的山路蜿蜒而上,车身随着坡度微微倾斜,窗外的山景亦随之摇曳。这山路像条被狂风揉皱的绸带,绕着山壁盘旋向上,车轮碾着水泥地面,发出清脆的沙沙轻响,惊起几只藏在田间寻食的麻雀,扑棱着翅膀没入另一个田埂里。目光往山下瞥,层层梯田顺着山势铺展,像给褐色的山岩披上了黄绿相间的锦缎。田埂上的农人弯着腰,身影在田亩间若隐若现,有的挥着锄头翻土,有的引水灌溉,鲜活景致让人忘却山路险峻。
顺着行人的指引不久便到了东寺附近,错落的村庄映入眼帘,村口先是一座类似城门、四面有门洞的土墩,里面藏着大崇教寺碑,静静诉说着经年往事。碑有两块,一块刻汉文,一块刻藏文,至今保存完好。碑文为明宣宗撰,字出明初大书法家沈粲之手,不仅因帝王撰文闻名,书法价值亦极高,更是甘肃少见的汉藏文合璧碑。该碑高4.7米,藏文碑刻笔法遒劲流畅,为藏文书法上乘之作,形制与文字内容和汉文碑一致,既是研究藏传佛教的实物资料,亦是不可多得的书法珍品。
沿路前行,路旁几株古松挺拔而立,苍劲的枝干直插云霄,皴裂的树皮刻满岁月纹路,似大地馈赠的年轮勋章。松针四季常青,疏密相间,滤过朝暮霞光,承接山间岚气,沉默伫立在寺院前,迎接着往来游客。它们历经风雨,见证了古寺繁荣时的晨钟暮鼓、没落时的凋零萧瑟,也亲历了繁盛期的万人朝拜与山下村落的烟火变迁。朝代更迭,岁月流转,唯有古松始终坚守,以挺拔之姿对抗风雨,以常青之态拥抱时光,每一寸枝干都藏着岁月故事,每一缕松风都载着时代回响,静默见证山河无恙、烟火绵长。
松荫浓密,将烈日滤成满地细碎光斑。古松虬结的根系旁,堆着层层叠叠的残砖碎瓦,被岁月磨去了棱角。青砖泛着深灰哑光,表面仍留着当年的纹饰残痕,有的刻着半朵莲纹,有的印着模糊梵文,砖缝里嵌着干枯松针与青苔。碎瓦多为绿色,边缘已被风雨侵蚀得圆润,几片带釉瓦当残存着绿釉,可想见当年寺檐的精巧。这些都是明代寺院鼎盛时期的遗存,是前殿重建时拆下来的老物件,砖上的手刻工艺细致,釉色依旧温润,虽历经数百年仍未完全褪尽。古松的枝干垂落,似在守护这些跨越数百年的古董,砖瓦与四周土夯的残墙断壁相映,静诉着岁月里的修缮与变迁。
东寺的主殿立在平畴与松树的交汇处,朱红廊柱与门枋在水墨山林间撞出亮眼色彩,飞檐微微上翘,檐角轮廓被晨雾轻描,似与身后云岚相融。殿门敞开,隐约可见内里的木梁与供桌,几缕青烟从殿内飘出,在殿外悠悠散开。殿前广场随游客稀少,但显的干净整洁,两株白杨树如双柱般守在殿宇门前,挺拔树干直抵天际,树枝斜探向殿檐,绿色树叶与朱红木构相映成趣。门前时有人影往来,有的拾级走向殿门,有的在松荫下驻足,细碎的脚步声、低语声绕着殿宇流转,让庄肃的寺院多了几分鲜活人间气。殿旁的白墙民居朴素淡雅,与红殿青松形成冷暖对比,更衬得东寺在山野间既藏禅意之静,又裹烟火之温。
跨进殿门,檀香与酥油的香气扑面而来,几盏长明灯在案前摇曳,火苗映得供桌上的铜器泛着暖光。香客们手持香烛,在蒲团上躬身祈福,祷语在殿内低回。殿虽不大,内部供奉的佛像及菩萨却种类丰富,体现了汉藏文化的融合,包括三世佛、十八罗汉、释迦牟尼佛、弥勒佛、药师佛、十方佛、八大菩萨、观音菩萨、文殊菩萨、普贤菩萨、护法神像、二臂六臂护法、上乐轮佛、金刚布围佛、无量寿佛等。一个个佛像端坐在莲台之上,纵使殿中来人寥寥,依旧金身灿灿,鎏金衣袂在昏黄烛火里泛着温润光泽,眉眼间的慈悲神色,似穿越岁月风尘,静静凝望每一个踏入殿宇的人。莲台旁的长明灯芯跳着微弱火苗,将佛像的轮廓映得愈发清晰,螺髻的纹路、垂落的璎珞,每一处细节都镀着金辉。哪怕殿内只剩几缕青烟缭绕,佛像依旧以庄严姿态立着,守着一方永恒清净,任外界人来人往,自守金身如故。殿顶的彩绘虽经岁月磨洗,仍能辨出莲纹与祥云的轮廓,烟霞般的色彩在青烟里若隐若现。一缕缕青烟从香鼎里升起,顺着殿宇窗棂飘向屋外,与松岚缠在一起,让殿内禅意与殿外山野气温柔相融。
烧完香走出殿宇,见前面松树下有老者歇息,便上前递了支香烟,向他打听东寺的由来。据记载:大崇教寺俗称东寺,藏语称曲德贡寺或隆主德庆寺,由明代藏传佛教高僧班丹扎释(民间俗称“后法王”)创建,原名灵鹫寺,宣德四年(1429年)诏改现名。寺院在安多地区影响甚大,被誉为"第二卫地",当年规模宏大、建筑雄伟、僧侣众多,驰名遐迩,周边信仰者不远千里前来朝拜,民间至今流传“西番朝东寺,一门初心”的佳话,他们从遥远地方七步一叩或多步一叩,直至东寺,足见信仰之诚、寺院之盛。
宣德年间,寺院扩建为宫殿式建筑群,含大佛殿、钟鼓楼、天王殿等,采用琉璃瓦与飞檐装饰。明廷封授班丹扎释为"净觉慈济大国师",使其成为西北边疆政教合一管理体系核心,管辖属寺34座,设僧纲司管理。现存文物包括象牙印、《西天佛子源流录》及明至民国契约文书300余件。据《西天佛子源流录》载,寺院始建于元代,宣德元年“御制重修”,占地50亩,清同治年间毁于兵燹,十一年后重修,1958年拆修,现仅存硬山顶经堂五楹、寺院围墙、禅林一片、巨松数株及明代宣德四年镌刻的汉藏两种文字“御制大崇教寺”碑各一通,主体为经堂及碑亭,周边存明代围墙、白塔等遗迹。
永乐初年,班丹扎释应诏入朝,先后5次奉旨赴乌思藏地区招谕安抚地方僧众,深受朝廷信重,曾受命担任僧录司右阐教职。明宣宗时受封“净觉慈济大国师”,令其驻大都崇国寺,此后30年驻锡京城,以传教、译经、建塔修寺和处理日常僧务为主。明英宗即位后,他再晋封“西天佛子大国师”,代宗时又晋封为“大智法王”。永乐十四年(1416),班丹扎释在岷州兴建隆主德庆寺,作为其家族子嗣世袭驻锡之主寺,宣德年间(1426—1435)明宣宗颁诏重修并亲赐寺名“大崇教寺”。因班丹扎释的功绩,大崇教寺获朝廷恩宠扶持,在河陇一带声名显赫,上层僧人频繁往来于岷州与京城之间,成为明代朝廷联系岷州藏区诸番部的纽带,“净觉慈济大国师”封号由其家族出身的高僧世代承袭。中国国家博物馆现藏有明朝封赠岷州大崇教寺下寺崇隆寺、羊卷寺及西宁西纳寺大喇嘛袭职的圣旨。
东寺的千年存续,恰是信仰与时代共生的缩影。信仰是根植人心的精神内核,从明代“西番千里叩东阶”的虔诚朝拜,到如今香客躬身祈福的静默坚守,那份对向善向美的追求从未褪色。佛像前的长明灯千年不熄,正如信仰在岁月流转中始终燃烧,它无关朝代更迭、世事变迁,而是人们面对困顿的心灵依托,是跨越族群、联结汉藏文化的精神纽带。而时代发展则赋予信仰更鲜活的生命力,古寺从明代政教合一的文化核心,到如今承载历史记忆、促进民族文化交流的文化地标,其功能虽变,却始终与社会发展同频共振。它不再是单纯的宗教场所,更成为传承非遗、见证民族团结、承载乡愁的精神家园,让千年信仰在当代社会焕发出新的价值,让禅意与烟火、传统与现代在此温柔相融,绵延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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