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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炊烟
孙爱民
七十岁的年纪,退休后的日子恬淡如水。清晨与老伴绕园散步,赏花开、听鸟鸣;午后泡一杯清茶,书页间漫着淡香;傍晚在小区凉亭与老邻闲聊,话题总也扯不完。这般安稳,是年轻时在故乡土炕上从未敢奢望的。

每当楼层错落的灯光点亮,每当小城路灯次第亮起,或是饭菜热气氤氲升起,我的思绪便如梦似幻,时空仿佛瞬间位移-—意识里全是故乡“新河公社五间房大队”的模样。那片坐落在科尔沁草原新开河东岸与乌力吉牧人河西岸夹角处的黑土地,土坯房烟囱里飘出的炊烟,缠绕了我一辈子。它不是抽象符号,而是具象的本真:有形状,有气味,有温度,像一根细密扯不断的线,一头拴着我饥肠辘辘又天真顽皮的童年、奔波求学的少年,一头拴着我两鬓染霜的暮年,线中间是姐弟妹九人相依成长的手足情,更是父母藏在烟火里的爱。
故乡的炊烟,随四季流转而韵味不同。春日冻土初融,妈妈烧灶多用枯草与新枝,炊烟带着青草鲜润,轻飘飘漫过抽芽的柳条,与晨雾缠裹,朦胧了村口小路。我们姐弟妹挎筐拾柴,望见自家烟囱的烟,便知午饭香已在路上。夏日天长,灶台燃着干爽麦秸,火苗旺得烈,炊烟直直冲上蓝天,如淡灰色光柱被阳光晒得透亮;傍晚风凉,烟斜斜掠过生产队的场院,裹着麦香伴着我们追逐嬉闹,直到月亮爬上树梢。秋日是炊烟最厚重的时节,玉米秆、豆秸燃烧得噼啪作响,烟里裹着粮食醇厚香气,沉甸甸漫在村庄上空。妈妈在灶上蒸新收的土豆、煮刚摘的豆角,炊烟混着饭菜香,能飘出半里地。收工的乡亲们循着烟味归家,脚步声、谈笑声与柴火声交织,便是最热闹的秋日图景。冬日天寒,炊烟带着水汽,刚出烟囱便凝成白雾,慢悠悠铺展开来,像一床柔软棉絮裹着村庄。妈妈会在灶膛热灰里埋上几个土豆,烟火慢慢熏烤,甜香顺着烟飘进里屋,连凛冽北风都似乎柔和了几分。炊烟的形状,是妈妈早起的模样。鸡鸣三遍,天刚蒙蒙亮,土锅台灶膛里的苞米杆子已燃起,浓烟穿过“连二”炕的炕洞,从烟囱口钻出去。无风时如柱如塔,透着韧劲;微风拂过便袅袅娜娜,恰似妈妈绾起的发髻垂落的发丝。此时妈妈总在灶台旁忙活,踮脚前倾在滚烫铁锅中贴苞米面大饼子,锅底咕嘟煮着盐水黄豆,豆香混着面香早早漫出屋。灶膛需旺火时,她大把添柴,火苗“噼啪”舔舐锅底,映得脸颊通红。待锅盖溢香,便撤去明火,稀稀拉拉添几棵杆子燎底,此时的烟淡如丝、如絮,似断不断,缠缠绕绕漫过屋顶、篱笆,漫进晨雾。

那个年代,炊烟是日子的象征:谁家炊烟旺、飘得久,便是“过得好”的人家;若烟囱整日不冒烟,大概率是“揭不开锅”了。上世纪五十年代末的北方农村,农业落后,自产自食难果腹,社员口粮多靠国家救济。我们家十三口人,爷爷奶奶、父母加九个孩子,重担全压在父母肩上。父亲风里来雨里去,用脊梁扛起全家;妈妈以单薄的身躯既要分担地里的活,还要操持全部家务,一双粗糙的手把穷苦日子缝补得极有温度——她的衣服补丁最多,却总让孩子们穿得体面些。在物资匮乏的年代,让家里烟囱不断烟、孩子们不光不露,便是父母最大的执念。儿时,我常和邻家发小“二小“、“保安”聚在一起,指着自家烟囱打赌,比谁家烟升得高、飘得远。有的如爸爸挺直的脊梁,有的像妈妈忙碌时佝偻的身影,输赢难分。直到妈妈召唤吃饭的声音一遍一遍响起,顺着炊烟飘来大饼子的焦香,我们才恋恋不舍归家。长大后才懂,那袅袅炊烟是妈妈的辛劳,是一家人的生计,更是乡下孩子最纯粹的童年底色。妈妈把日子过得精打细算,盯着装苞米面的破口袋安排每一顿“嚼谷”。主食是带皮苞米面,粗糙得刺嗓子,还得掺些干菜碎凑数,可她贴的大饼子在我儿时的记忆里绝对是世间至味:底部焦香酥脆,上面松软带甜,浸着柴火暖意;蒸出的菜窝窝头是“里二外八”的精致模样,就着咸芥菜条便吃得津津有味。连发小们都会常常趁饭点来蹭“窝窝头”,妈妈总会笑着递过去,眼神满是慈爱。
我和姐姐在十里外镇上读高中,冬日里摸黑出门、贪黑到家,风雪天里北风卷着雪粒刮脸如刀割。可心里总揣着一团火,那是妈妈用炊烟和饭菜捂热的牵挂。为让我们吃上热乎饭,妈妈的起床“生物钟”比鸡叫还准,我家烟囱永远是全村最早冒烟的。她把午餐装进铝饭盒扣得严实,坐在一旁看着我们吃,时不时添一勺苞米面糊糊,把爱与希望融进寻常饭菜。我们出门时,天刚蒙蒙亮,炊烟被寒风拉得很长,妈妈站在院门口裹着旧棉袄,望着我们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路的拐角;傍晚放学,远远望见村子炊烟,心里便踏实,脚步也轻快——知道妈妈在等,锅里的饭还热着。

1977年5月,我有幸被推荐进城工作。离家前的晚上,妈妈忙到深夜,把我仅有的一套像样衣服洗净晒干,借着昏黄灯光一针一线缝补破洞,针脚细密藏着牵挂。离别那天,妈妈早早起身烧灶,炊烟直直升向天空,如无形的线想把我拴住。她默默检查行李,叮嘱我“好好工作、照顾自己、别忘了家”;爸爸为我拎着行李,目光坚定,满是期盼。我坐在行驶的大客车上回头望去,村子笼罩在炊烟中,直到亲人与发小的身影渐渐模糊。
进城后,白米饭、白面馒头成了家常便饭,彻底告别了补丁衣裤,可心里总念着故乡的烟火。岁月不饶人,父母渐渐老去,每次回乡,远远望见屋顶炊烟,思绪便被回忆拉扯——

在缕缕炊烟中,我看见了父母劳作的身影,听见了他们拉扯孩子时的叹息,更记着妈妈看我时温情慈祥的眼神。后来接父母进城,没几年爸爸突发脑疾过世,妈妈享寿81岁。遵照遗愿,我把父母安葬在故乡北坡,那里能看见整个村庄、田地和家家户户的炊烟。每次上坟,陪他们说说话,那炊烟笼罩的岁月便涌上心头,父母音容笑貌历历在目,不禁潸然泪下。
如今的故乡早已今非昔比,土坯房换成了宽敞瓦房,泥泞土路变成了平坦水泥路,乡亲们用上了电器和燃气,“大锅台“柴火垛”踪迹全无,炊烟也变得清淡,没了往日缠绕笼罩的意境。可在我的梦里,常常会梦回童年:炊烟或如伞撑开温暖,或如柱直入蓝天;爸爸在田间挥汗如雨,妈妈在灶台边忙活、煤油灯下缝补;我们在姐姐的带领下捡柴火、打茬拐、搂树叶,家里的柴火垛像小山;最开心的还是和发小们聚在一起淘得没边没沿。那个家的味道,是柴禾的烟火气、粮食的自然香、妈妈的汗香味,简直无法用语言穷尽。城里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再无故乡炊烟景致。可在我心里,那缕炊烟永远不会消散,它像父母的影子时刻陪伴着我,那根柔韧的线,牢牢牵着我与故乡的情谊。岁月带走了父母的容颜,带走了我童年的时光,却带不走我对故乡的怀念。

故乡的炊烟,是父母的化身,是妈妈的味道,是我一生无法忘记、无法割舍的情怀。


孙爱民,男,蒙古族,公务员岗位退休。爱好文学,迷恋文字,在写作中释放情怀,在文字中与灵魂对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