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黄土高原仰望科幻星空 —— 对话“科幻双奖”作家张冉
记者 康少琼
华语科幻星云奖颁奖现场,张冉(右)获得“短篇小说金奖”。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山西这片厚重的黄土地再次孕育了中国科幻的荣耀。
张冉——这位以《以太》《晋阳三尺雪》《大饥之年》等代表作为人所熟知并多次获奖的山西作家,9月末,又凭借新作《止水》同时斩获中国科幻银河奖“最佳短中篇小说奖”与华语科幻星云奖“短篇小说金奖”两项重量级桂冠。张冉以独特的、充满人文温度的创作,在中国科幻的星图上刻下自己的名字。
在“科幻双奖”加身的高光时刻,记者与张冉展开对话,试图探寻他创作背后的初心、美学,以及山西这片土壤所赋予他的独特滋养。
以科幻为器
诉人间温情
记者:作为银河奖、星云奖的“常客”,此次携新作《止水》时隔十年再夺“双奖”,有什么新的感受?这是否会成为你创作生涯的新起点?
张冉: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挺平淡。我是一个随性的人,写作对我来说从不是规划出来的事。硬写出来的东西总感觉不够好,不如等那份自发的表达欲。2024年5月发表《止水》,算是重新拾起创作了,但要说新起点倒谈不上,我还是愿意跟着自己的节奏来。
记者:刘慈欣评价《止水》“充满人文情怀,淋漓尽致展现科幻魅力”,这部作品的核心命题是什么?创作灵感又源于何处?
张冉:《止水》和我之前的作品不太一样,它的内核是情感为主。故事里的少年得了渐冻症,这是目前没有有效药物的疾病,母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体衰弱。我设定了“止水生命科学研究中心”,他们能通过技术让病人进入虚拟世界,用编程“写”完余生,让病人在意识里以为自己痊愈、过了完整一生。
孩子的母亲是一名编剧,她对儿子的期望很朴素,也按照这个期望为他编写了一生:“我愿你是我这辈子遇见过最好的男人”——健康长大,做个正直的人,娶个爱自己的人。最初触动我的,就是亲人之间的这份羁绊;往深了说,我想探讨“人如何有尊严地告别”。就像《止水》里,儿子在母亲的陪伴下体面走完一生,这是比治愈更贴近现实的温柔。
记者:为什么选择用科幻来讲这个故事?
张冉:因为纯文学的“工具”有时不够用。如果既不想写得太虚、太意识流,又想扎扎实实讲一个故事,科幻是最好的武器。它的外延很宽,只要逻辑链条坚实、能在科学框架下说通,就能承载你想表达的东西。我很多作品的内核不是科幻,科幻只是“必须加上的外壳”,是为了让故事落地的工具。
很多人觉得科幻是未来主义,甚至说它能预测未来,这其实是幸存者偏差。我们写科幻,意义不在于预测,而在于示警:如果生活里某个小因素被极化,社会会变成什么样?把这种离奇可能写出来,让读者思考“这会不会是我们的未来”,这就是科幻的“超现实现实主义”。
好的科幻应该承担社会责任,它不是只写眼前的生活、做狭隘的讽刺。读完一本好科幻,你会合上书本愣一会儿,想“这是真的吗?如果是我会怎么做”——这就是科幻的独特之处。
科幻没有标准
注重“我和你”
记者:评论界认为你的作品“硬核科技外藏着人文关怀”,你是如何平衡“科技理性”与“人文感性”的?
张冉:我从不会刻意平衡,所以有读者说“你这不是科幻”。科幻的边界本就模糊,比如我很喜欢的作家特德·姜,他的作品里有神学、哲学、语言学,也没刻意区分这是不是科幻。对作家来说,写作的初衷不该是“我要写一篇标准科幻”,而是“把我想表达的讲清楚”。
没人有资格定义标准科幻。我写东西,先想的是这个故事要传递什么,再考虑用什么形式承载——如果科幻是最合适的,那就用科幻。
记者:你的很多作品设定在“近未来”,读来很有代入感,这是有意为之吗?想通过“一步之遥的未来”传递什么?
张冉:“近未来”的优势是可信度高。它依托的是现有技术的延伸,比如AI继续发展、元宇宙普及,你能直观想象:30年后的太原还是太原,学府街还是学府街,只是走在路上的人们都在使用视网膜投影。这种设定很合理,读者容易代入。“远未来”太难写了,一万年后的城市是什么样?人类会变成什么样?没人能说清。
创作有时不全是为了传递社会意义,可能只是想展现科幻的美感。
记者:在你的作品中,技术推动情节,但落点总在“人”。面对科技狂飙,你认为人性中最该守护、也最脆弱的是什么?
张冉:如果说我有固定的创作母题,那一定是“人与人的关系”。不管未来怎么变,是在宇宙漂流,还是困在小房间;是技术重塑世界,还是社会格局颠覆——最终落到根上,都是“我和你”的关系。这是宇宙里最恒定的东西,也是最该守护的。
科技再先进,也替代不了亲人的陪伴、陌生人的善意、人与人之间的羁绊。所以我写的所有故事,剥掉科幻外壳,都是在讲人如何联系彼此。
山西的文化滋养
是根也是光
记者:作为山西籍作家,且有刘慈欣在前,你如何看待“山西科幻作家”这个标签?这片土地给了你怎样的独特视角?
张冉:我出生在太原,但真正让我有“山西人”身份认同的,是老家应县。小时候寒暑假我都回去,可以说在应县木塔底下长大,那里是我理解的山西。
山西多出创作型人才,导演、编剧、画家都有,可能因为这里气候适宜、生活压力小,一有时间就想窝在家里想事情。但山西科幻作家不多,持续创作的成名作家也就六七个人,这个群体不大。
山西人身上的两面性很鲜明:一面是黄土高原的农耕根脉——对土地的感情深,根扎得实;另一面是勤于思考,不是闲下来就懒散,而是会暗自在心里琢磨事儿。这种“扎根大地又仰望星空”的特质,对我的创作影响挺深的。
记者:山西的历史厚重感与未来开拓性,是否也在影响你的创作观?
张冉:对我影响最大的不是这片土地,而是土地上的人。比如我姑姑,一个没出过县城的农村老太太,说话却能引经据典,特别有智慧,我很佩服她;还有我爷爷,生于光绪年间,一生有很多传奇故事,他身上有山西人的一些特质:有才能、偶尔偷懒,有血性、懂民族大义,也有点小狡猾。这种立体的人,比历史典故更能打动我。
我甚至想以爷爷为蓝本写一部“不可靠叙事”,记录一个普通山西人在各个时代里的挣扎与坚守。对我来说,科幻世界观的构建,不只是未来有多炫,还有身处未来的人有多真实,山西人的真性情,就是我世界观里的底色。
记者:中国科幻有“新生代”“更新代”的划分,你这一代的创作风格有什么特点?你的创作会不会受前辈刘慈欣的影响?
张冉:学界一般按“发表作品时间”划分:上一代是郑文光、叶永烈,他们是中国科幻的奠基者;刘慈欣、王晋康那代叫“新生代”,他们喜欢写“人类”这个宏大命题——10篇小说里5篇有“人类”,关注人类和外星人、环境、地球未来的关系;我们这代70末、80后叫“更新代”,是伴随互联网长大的,更关注“社会未来的模样”“人和人的关系”“技术对日常生活的改变”,不会把视角拉到人类整体,而是落到具体的人身上;再往后的90后作家,更侧重描述未来的AI、城市生活,方向更细分。
我们这代很多人受刘慈欣影响,但也会找到自己的路——不是模仿宏大叙事,而是把宏大藏在微小里,比如用一个家庭的故事,讲技术对社会的改变。
培育种子
让山西科幻“抱团取暖”
记者:《三体》《流浪地球》带热了科幻影视化,你的作品情感流畅,是否有影视化计划?最希望哪部作品搬上银幕?
张冉:目前有几部正在推进,《太阳坠落之时》制作成了AI短剧,今年已经上线;还有一部院线电影《群星闪耀时》,阿里影业投资两个多亿元打造,明年上映,我担任文学总监。其他影视项目还没有完全确定。
我较少在作品里明确写“山西背景”,只有《晋阳三尺雪》提过本地地标。但不管是哪部作品,只要能通过各种形式传播,都是对山西的一种宣传——让更多人知道,山西不只有历史,也有属于科幻的想象力。
记者:将来会不会写一部充满山西元素的作品?
张冉:我希望有,但现在还没准备好。如果要写故乡,我希望它是足够好的作品,不能辜负这片土地和这里的人。现阶段我觉得自己的积累还不够,等想法成熟了再动笔。
记者:作为省作协科幻文学专委会副主任、晋中信息学院太古科幻学院院长、科学与幻想成长基金发起人,你认为应该如何培育山西的科幻种子?高校在其中能发挥什么作用?
张冉:我在晋中信息学院做了很多尝试:首先是在通识课中,将“科幻与想象力”列为必修课;选修课中还有“科幻小说”“科幻电影”等,先带领学生认识科幻。然后设立了科幻写作工坊,发现有潜力的学生就拉进来,一起练笔、讨论。我们还在山西的《黄河》杂志发表了很多创意写作学院和科幻学院师生的作品,慢慢把“信院作家群”的概念做起来。高校的作用就是“搭梯子”:一边做普及,让更多人喜欢科幻;一边做孵化,让有才华的年轻人能坚持写下去。
其实山西喜欢写科幻的年轻人很多,每年在刘慈欣故乡科幻文化活动周评选中,我都能看到不少好作品。只要给他们平台和鼓励,很多种子都能发芽。
记者:对怀揣科幻梦想的年轻创作者,你有什么建议?
张冉:首先要守住心里的“小火苗”,你开始写科幻,一定是因为喜欢,别让功利心浇灭它。喜欢科幻的人,都是对未来有幻想、会仰望星空、会观察生活细节的人,这种“与众不同”很珍贵。在生活里,我们可能孤僻、怪异,但在科幻世界里,能找到同频的人。这就是创作的意义之一:用科幻当桥梁,和同类对话,不再孤独。
尤其是在山西,我们更该“抱团取暖”,把黄土高原的厚重放进科幻里。从脚下的土地找故事:比如你身边的老人、家乡的老建筑、山西人的性格,这些都是独一无二的素材;再抬头看星空,把这些本土故事放进未来里——这样的科幻,既有根,又有光。希望更多人加入进来,让山西的科幻,能从黄土高原上,望向更辽阔的星空。
《山西日报》(2025年10月09日 第06版)
(来源:山西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