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回 大山泡子的黄金旧梦
作者:刘连成
哈拉巴山还带着墨绿褶皱的年月里,山的东侧藏着一汪能把云揉进水里的好地方——当地人称湖为“泡子”,这汪水便有了个憨实又亲昵的名儿,叫大山泡子。若说哈拉巴山是位沉默的汉子,那大山泡子便是他藏在衣襟里的绿宝石,被芦苇丛层层裹着,风一吹,芦苇叶摩挲的声响,竟像极了宝石在低声撒娇。
水底下的热闹,比岸上更甚。水草们不似陆上花草那般拘谨,披着透亮的绿纱在水里跳圆舞曲,时而缠上路过的鱼鳍,又慌忙松开,活像群淘气的姑娘。早先年,泡子里的花白鲢、草鱼自在得很,只是日子过得“清苦”,条条长得精瘦,产量也稀松。那会儿老场长王守权坐在堰边,望着水里晃悠的鱼影总叹气:“这泡子好是好,就是太‘疼’鱼,舍不得让它们长膘哟。”
转机出现在1963年。谭震林副总理视察双辽农场后,省里的投资跟着就来了,农场里像撒了把胡椒面,瞬间热腾起来。党委一声令下,一千多号青壮年组成“大兵团”,扛着铁锹推着独轮车,浩浩荡荡往泡子边赶。有人光着膀子挖土方,汗水砸在泥里溅起小水花;有人踩着没过脚踝的泥水修渠道,裤腿上的泥痂结了一层又一层。近两米高的围堰慢慢立起来,截住了乱窜的桃花水和凶巴巴的夏汛;日伪时期的老闸门被敲敲打打修好了,输水管道里的淤泥清出去几大车,连北堰都加高加宽,硬生生把野草疯长的北甸子隔在了外头,只留一条窄窄的疏水渠,像给泡子系了根听话的腰带。
从此,大山泡子才算真正活成了“大户人家”。丰雨季节里,500多公顷的水面铺开,蓝得晃眼,风过时浪头叠着浪头,竟有了点查干湖的模样;便是枯水期,300多公顷的水也没少几分气势,裹着岸边的芦苇荡,远远望去像条绿色的巨龙,把这汪水护得严严实实。南侧哈拉巴山的“虎爪”探过来,影子落在水里,成了鱼群躲猫猫的好地方;北侧的草原更不客气,把绿绒毯一直铺到堰边,野花们赶趟似的开,红的黄的紫的白的,像是谁把绣花篮子打翻了。
泡子里的好东西,能数出一长串。芦蒲长得又高又韧,秋收时人们划着小木船去割,回来编成苫房的草帘、装东西的席子,家家户户都能沾着点泡子的恩惠。水鸟更是把这儿当成了天堂,春秋迁徙时,雁群、鸭群、鹤群飞过来,翅膀扇动的声音能盖过风声,远远看去,黑压压的一片像会移动的云。农场的小马队、大马队也爱往这儿凑,上百匹骏马在草原上撒欢,鬃毛飘起来,蹄子踏得青草沙沙响,活像从画里跑出来的。
鱼多起来后,泡子成了全场的“菜篮子”。天然的鲫鱼、鲶鱼藏在水草里,老头鱼趴在泥底,河虾更是捞不尽,后来农场又放了花白鲢和草鱼苗,水里的热闹劲儿翻了倍。鱼队添了条铁皮船,船头挂着个铜铃铛,一摇一晃在泡子里转,看护的老周叔总坐在船尾抽烟,见着鱼群翻花就笑:“这群小东西,又长胖了。”一到节假日,撒网的、下挂的人挤满了堰边,网一收,四五斤重的大鱼蹦跶着出水,银闪闪的一片。各生产队按人口分鱼,小推车上、自行车后座上都挂着鱼,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很快飘出了炖鱼的香味。
哈拉巴山脚下的梅花鹿场,更是把泡子当成了“饮水机”。驯化好的鹿儿们,啃饱了山上的柞叶,就迈着优雅的步子来泡子边喝水,鹿角映在水里,像极了会动的珊瑚。每年淘汰不产茸的母鹿时,是农场最热闹的日子——人们搬来铁锅,在泡子边支起灶,一边炖着刚捞的鱼,一边焖着红烧鹿肉,香味能飘出二里地。老人们喝酒聊天,孩子们追着鹿群跑,连风都带着股子快活的味儿。
可哈拉巴山的石头终究没能扛住岁月,二十世纪末,山慢慢矮了,绿也淡了。大山泡子像没了依靠的孩子,水一天比一天少,芦苇渐渐枯黄,水鸟也不来了。最后一汪水干的时候,老周叔蹲在原来的堰边,摸了摸干裂的泥地,半天没说话。如今再提大山泡子,人们总爱坐在屋檐下,就着夕阳讲那些年的故事:讲一千人修堰的热闹,讲铁皮船的铜铃声,讲泡子边的鱼香和鹿鸣。那些日子像颗褪了色的糖,虽没了当初的甜,却总能在回忆里,咂摸出几分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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