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
奔走在乡间的“老娘婆”——二婶
作者:刘连成
1964年的中秋带着露水汽儿,天刚露出点鱼肚白,西屋就炸开一串清亮的啼哭,那哭声脆生生的在满院子上空回荡。
"婶子!是小子不?"姐夫——生产队大马车老板倪长霖在院里直着脖子喊,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玉米叶。他那身洗得发白的劳动布褂子,前襟还沾着昨夜急出来的汗渍。
"带把的!"二婶的声音从屋里飘出来,带着点刚松下来的沙哑,"快把灶上温的红糖水端过来T,你媳妇得补补。"
"哎哎!"倪长霖应着,"扑通"就跪在了当院,对着二婶的方向磕起头来。那三个响头撞在青砖地上,"咣咣咣"的,把我从梦里震醒——我扒着窗棂往外看,只见他的脑门磕得青一块紫一块的。
这倪大姐夫盼儿子盼得都魔怔了。倪大姐是我妈的干闺女,嫁过来就跟我们东西屋住着,头三胎生的都是丫头,倪长霖每次抱孩子都直挠头,说三个丫头片子加起来,顶不上他一根手指头有力气。这回可算遂了愿,只是生得凶险——二婶从昨儿后半夜就守在屋里,油灯芯爆了三回,她额头上的汗巾拧了又湿。眼看孩子露头了,却被脐带绕了脖子,像个赌气的小哪吒,偏不肯顺顺当当出来。二婶沉着气,指尖轻轻转着那圈脐带,嘴里还哄着:"好孩子,出来看月亮喽,你爹娘在这儿等着呢。"折腾到天快亮,才听见那声能掀翻屋顶的啼哭。
我这二婶,在我们衙门屯可是个传奇。方圆十里八村,谁家添丁进口,都得请她去。那时候没有专门的接生婆,她就成了大伙儿嘴里的"活菩萨"。有人拎着两斤红糖十几个鸡蛋来谢,有人揣几个刚出锅的窝头,她从不挑拣,笑眯眯地接了,转头又分给邻里的孩子。邻村的一个大队书记媳妇生娃时,派了马车来接她,她披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坐得笔直,倒比大队书记还像个大人物。可更多时候,是深更半夜有人来拍门,说"二婶,快,我家媳妇要生了",她披上衣服就跟着走,深一脚浅一脚踩在乡间的土路上,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个会走的月亮。
屯里人都叫她"刘大布衫子"。那件蓝布衫是她的标志,常年不离身,却总浆洗得干干净净,领口袖口磨出了毛边,也照样挺括。有回给八里屯的王二家接生,正赶上暴雨,她深一脚踩进泥坑里,布衫下摆全湿透了,沾着泥点子,可她进屋前先在门口拧了拧水,笑着说"别把产妇的炕弄脏了"。结果孩子生下来,王二媳妇看着她那身湿漉漉的蓝布衫,反倒哭了,说"刘婶比我亲娘还上心"。
二婶总爱在我妈她们那些姐妹跟前,讲那些接生的趣事。有回给东头老李家接生,孩子刚露头,老李在屋外急得团团转,竟把准备给产妇补身子的老母鸡给放跑了,最后举着个空鸡笼冲进屋,问"孩子出来了没?鸡跑了要不要紧?"气得二婶拿毛巾抽了他一下,"你媳妇和孩子比鸡金贵!"
还有回更逗,邻屯的赵老四怕媳妇疼,非要进产房陪着,被二婶拦在门外。他就在院里转圈,嘴里念念有词,一会儿求观音,一会儿求老祖宗,最后竟对着院里的老榆树磕起头来,说"树神显灵,让我媳妇少受点罪"。结果孩子生出来,他抱着树哭了半天,说"还是树神管用",把二婶笑得直不起腰。
如今想起二婶,总记得她那件蓝布衫在月光下飘动的样子。她没读过多少书,却懂得最实在的道理——每个新生命都是天上掉下来的宝贝。二婶接生多少孩子,数也数不清。毫不夸张的说,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到八十年代末,在前后衙门屯、前后头段,满街行走的孩子,都是她亲手接到这世上来的。她接生的第一个生命是家住衙门屯东头表侄纪信的大儿子纪宝林。1952年春天一个漆黑的夜晚,风沙漫卷,表侄纪信搀着二婶顶着艰难的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午夜时分二婶顺利的完成了她的第一个杰作,当她把一个六斤左右的大小子捧在纪信媳妇眼前时,两个人的脸上都绽放着开心的笑容。她接生的娃随着时光渐渐长大,女娃结婚生子时还是要请二婶接生。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她接生的邻居高家的三丫头生第二个孩子时,由于二婶年岁大了,行走困难,高三丫的丈夫杨国臣把二婶背到家里。
每当人们提起二婶都情不自禁的竖起大拇指。那些她接生过的孩子见到她都得敬着十分。
就像那年中秋,倪长霖抱着刚满月的儿子来给二婶磕头,小家伙攥着拳头,瞪着黑葡萄似的眼睛看二婶,仿佛认得这个把他带到人间的"活菩萨"。二婶摸着孩子的头,阳光透过她鬓角的白发,洒在那件洗得发亮的蓝布衫上,暖得像个小太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