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民族脊梁(散记)
——新疆行之七百公里拜左公
二月梅

我对左公宗棠之思慕,早已在胸中酝酿如陈酒。那抬棺出征、誓死复疆的壮烈身影,在我心中矗立成一座无法逾越的山峰。此去新疆,本无他愿,只求一拜左公,在他当年以铁血之志从阿古柏屠刀下和沙俄利爪下夺回的土地上,让灵魂与那不屈的精魂相遇。伊犁——这左公收复疆土伟业中至为关键的城池,我曾想当然地认为,那里必有他巍峨的纪念馆。于是,我特意将行程定在北疆,怀着无比的虔诚,从乌鲁木齐一路行至那座被称为“八卦城”的特克斯宿营。

然而,当我们风尘仆仆行驶200公里抵达伊犁首府伊宁,询问左公纪念馆所在时,得到的答案却令人茫然无措——伊宁竟无左宗棠专门纪念馆!当时那种失落的心绪真的无以言表。一个宾馆的老者见我这般沮丧,低声相告:“乌鲁木齐那边有个小馆。”这个看似随口说的信息,却像一粒冰珠落入心湖,那瞬间的失落与不解,如同伊犁河谷骤然弥散的薄雾,霎时得到了些缓解、或又重新激起了心头的热望。但却十分难解:左公伟业在伊犁铸就,何以纪念之馆竟不在此?这逻辑的断裂,使我心碎地立于伊宁街头,仿佛听见历史深处传来的无奈之叹。

心有不甘,便无法安枕。当夜我便与同来的老友商议:明天不看伊宁了,直接回乌市去拜谒左公。他也完全同意。次日天色未明,我们就决然踏上了返回乌鲁木齐的迢迢长路。七百公里!且因翌晨我返济机票已定,不能拖到明天。我唯有破釜沉舟,今日必须到达。车窗外,北疆大地壮丽如画徐徐展开:金黄的麦浪铺向天边,天山雪顶在云隙间闪着永恒的寒光,而塞里木湖那举世无双的澄澈蓝眸在远方深情召唤……然而,这些瑰宝,此刻却都成了我毅然疾驰而过、无暇顾盼的背景。汽车的引擎低吼,车轮碾过时间,我心中只有一个方向:乌市,左公馆,务必在下午七点闭馆前赶到!

车近乌市,已过五点。地图上标示的拥堵深红如血,前方警灯闪烁——因高层车队经过而封路。车流凝滞不前,拥堵长达5公里之多。而时间却如沙在指间飞速流逝。闭馆时刻像倒悬之剑,悬于头顶。焦灼之中,我瞥见左侧车道空旷如无人之境。心跳如鼓,一个冒险的念头瞬间成形:我告诉司机,驶入左行道!司机非常犹豫。我说:没事,有问题我顶着!司机的方向盘这才在手中猛地扭转,车轮偏入那看似禁忌的通道。车如离弦之箭,直冲前方。万幸!就在我逼近警戒线刹那,封路绳恰好松开——我们的车竟成了被放行的第一辆车!此刻我真信了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抑或是左公忠魂不忍见后辈徒劳奔波,在时空尽头悄然拨动了命运的弦丝?


当“左宗棠纪念馆”几个沉穆大字终于映入眼帘时,已是六点二十分。夕阳熔金,为那朴素的建筑镀上了一层悲壮的金边。我几乎是踉跄着冲入那扇门扉——仿佛推开的是百余年的沉重时光。进门后首先看到的是左宗棠的半身塑像。我把早已准备好的鲜花放在塑像前,与随行的老友和我全家,恭恭敬敬、深深地行了三鞠躬礼。总算谒拜了心中无比崇敬的左宗棠。
馆内空间不大,然字字句句皆千钧。历史的惊涛骇浪,就在这方寸之地奔涌而来。我屏息凝神,在那些褪色的奏章、泛黄的舆图、冰冷的兵器前,左公当年所面临的难局,如一幅铁血长卷在我面前轰然展开。

危! 新疆的形势危。展板上一行字如焦雷:“新疆不复,于肢体之元气无伤,而海疆不防,则心腹之大患愈棘。”——此乃是李鸿章的“海防”之论。明显的是要舍弃新疆,只顾海防。当此的危局:阿古柏,这个中亚屠夫,1865年入侵盘踞南疆已9年之久,且已控制了乌鲁木齐,快速向北疆扩展,并还成立了“哲德沙尔汗国”。同时,沙俄借机抢占了伊犁9市和伊犁河谷大片土地。虎狼环伺,新疆肢解只在旦夕。且李鸿章的海防论也使新疆大有在劫难保之险。廷议之上,海防塞防之争汹汹如沸。左公在奏疏中痛陈:“重新疆者所以保蒙古,保蒙古者所以卫京师。”其言如金石掷地,力排众议,终使清廷在飘摇中定下收复之策。此“危”,是民族存亡的倒计时,亦是左公以孤忠赤胆在历史悬崖边发出的呐喊。

难!征战西域的难。清廷虽然同意收复新疆,并任命左宗棠为钦差大臣,负责督办新疆军务。但筹饷、转运、行军,无不步步维艰,甚至难于上青天。西征军费浩繁,总预算约需5230万两白银,而朝廷库银支绌,只拨给500万两,其余让左宗棠自筹。展柜中一份抄件,是左公致胡雪岩书信,字里行间尽是焦灼与恳切,仰仗其向洋商筹借巨款,并向各省商讨协饷,方解燃眉。更可畏者,是万里转输之难。收复新疆兵力7—8万人,2万多精锐入疆,动用了5000辆大车、5500多匹骡马、29000多匹骆驼保障后勤运输,其困难程度可想而知。左公创造性地采用“节节转运”之法,于茫茫戈壁设立无数粮台、驿站。我凝视着玻璃柜中那一枚枚锈迹斑斑的“粮台”腰牌,仿佛看见负粮民夫在风沙中如蚁队般地艰难前行,将生命化作一粒粒维系大军的粟米。自然之威更是无情,展墙上描绘着将士们在“风头如刀面如割”的严寒中艰难跋涉的图景,令人不寒而栗。西征之“难”,难在人心,难在物力,更难在这片冷酷而广袤的土地本身。没有坚定的决心,没有收复新疆的顽强意志,要克服这些困难是难以想象的。

险!面临巨大的政治风险。左宗棠作为收复新疆的主战派,如若不能取胜,必然要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然而,此险不仅在于战场的刀光剑影,更在庙堂的暗箭冷枪。收复新疆,犹如在帝国暮色中点燃一束微光,自然引来宵小之辈的嫉恨与掣肘。展品中一份弹劾奏折的影印件,字字诛心,诬陷左公“糜饷劳师”。左公在给友人的信中曾悲愤写道:“西事艰阻万分,成败利钝非所逆睹,谤议颇滋。”左公既要防明箭,更要防暗箭,且这暗箭的杀伤力更凶、更狠。这“险”,是孤臣孽子行走于政治钢丝之上的战栗,是逆流而上时被浊浪不断拍击的创痛。左公如没有自己的一身正气,躲过这些暗箭也是难上加难的。

智!超人的大智慧。左公用兵,深谙谋略之精髓。馆内沙盘清晰呈现出他所提出的“先北后南,缓进急战”的方略。他深知新疆地理之关键,在北疆巩固根基后,方如利刃般直指南疆阿古柏巢穴;进剿时要步步为营,稳妥行事,不战则已,战则速决。尤其令人叹服的是其屯田之策——“且耕且战”,使大军粮秣得以就地补充,减轻了万里转输之重负。与沙俄交涉伊犁,更显其外交智慧。他洞悉俄国虚张声势背后的色厉内荏,一面分三路大军陈兵伊犁威慑,一面据理力争,终使沙俄吐出已吞之食。此“智”,是洞察全局的明澈眼光,更是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深沉韬略。

勇!置之生死于度外的勇气。左公领军新疆已是64岁高龄。从受命之日起,就抱定了与成败共存亡的决心。世人皆知左公抬棺出关的壮烈,此勇固可昭日月。然馆内所展示的,更有一种穿透纸背的担当之勇。当清廷在伊犁与俄交涉中一度动摇,意欲妥协让出伊犁国土时,左公愤然上疏:“我之疆索,尺寸不可让人!”并冒险上奏弹劾擅自与沙俄签约的重臣崇厚。这份“勇”,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决绝,是于国家危亡之际挺身扛起千钧重担的铁肩!幸好清廷终于改变了1879年10月2日,由崇厚在沙俄胁迫下签订的、以割让霍尔果斯河以西约7万平方公里领土为主要内容的《里瓦几亚条约》,改派曾纪泽与俄重新谈判,并在左宗棠大军的威慑下,签定了《中俄伊犁条约》,收回了伊犁及特克斯河流域的中国领土,取得了比原来要好得多的效果。

忠!对中华民族的赤胆忠心。此乃是六字之魂,熔铸了左公全部生命热血的底色。正是因为有了这个“忠”字,他才能克服千难万险,不顾个人生死,不记身后荣辱,在64岁高龄,于1876年4月,带着棺木踏上西行之路,至1878年在扫清北疆的同时,一举收复南疆,1881年收回伊犁,最终将163万平方公里的国土重新纳入华夏版图。左公的这种“忠”,绝不是匍匐于龙椅的一般臣服。彼时清廷已摇摇欲坠,他眼中看到的根本不是一姓王朝的兴衰,而是“中国领土尺寸不可让人”的民族情怀。他抬棺出征的决绝,不是为给慈禧表忠心,而是怕这片自汉唐便沐浴中原文明的土地,沦为异域的牧场。这种忠,是超越政体的民族大义,是在历史夹缝中为文明存续筑起的高墙。这份忠,还应当是根系于华夏士大夫的骨血。从岳飞“还我河山”,到文天祥“留取丹心照汗青”,他们从来都是把“忠”字刻在社稷苍生的大碑上。左宗棠正是继承了这种“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担当。更应当是,他始终没有忘记,1849年因鸦片战争期间,广东防务失利而被割职贬谪新疆的林则徐前辈,拖着病体与左公湘江夜谈,并将亲手绘制的新疆舆图、积攒半生的边疆见闻,悉数托付给这位素未谋面的后辈。“东南洋夷,能御之者或有人;西定新疆,舍君莫属。”那句嘱托,不是个人期许,而是两代人对国土的共同执念。后来左宗棠在奏折里写“臣年六十有五,岂思立功边徼,觊望恩施?惟念新疆之事,中国强弱一大关键也”,那语气里,分明有林则徐当年的叹息,也是在践行林老前辈的谆谆教诲。他的“忠”,早已越过晚清的黄昏,成为中华民族的精神基因——那就是对土地的眷恋,对文明的坚守,是无论风雨飘摇,总要把家国护在身后的执拗。这种忠,从来不是某个时代的注脚,而是一个民族之所以能历经劫难而不散的脊梁。

我久久伫立在展馆中央那幅左公晚年手书对联的拓片前:“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这十六个字,犹如洪钟大吕一直在我耳边嗡嗡作响。

走出纪念馆时,暮色已如墨汁般浸染了天边。馆前那尊左公策马西望的铜像,在晚霞的余烬中凝固成一道永恒的剪影。我伫立像前,仰望那穿越时空的坚毅面庞,胸中思绪如天山顶上奔涌的云海。左宗棠,他岂止是晚清的一将一臣?他是华夏民族于板荡危亡之际,用血肉与意志锻造出的一根不屈脊梁!当金瓯残缺、群议汹汹之时,正是这根脊梁,以“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孤忠,硬生生撑起了即将倾覆的西北天宇。

历史深处,多少显赫功业随尘埃湮灭,多少煊赫声名被时间遗忘。唯有如左公这般,将生命熔铸于民族生存之基业,将灵魂烙印在疆土完整之丰碑上的英雄,其精神方能穿透岁月迷雾,永存于后世子孙的血脉之中。

晚风轻拂,纪念馆旁几株古老的垂柳在暮色中婆娑轻舞。据说这就是当年西征路上,左公命将士沿途遍植的杨柳——“左公柳”。它们以荫凉遮蔽行人,将根系深扎在中华大地,依然展示出守护山河的坚定信念。我又一次深深鞠躬,向那铜铸的英魂,向那柳枝间不息的劲风。

归途在即,夜幕已垂。我回望纪念馆最后一眼,那朴素的门庭在都市灯火中宛如一座不灭的灯塔。左公呵,您这民族的脊梁,必将如天山雪峰,永远屹立于苍穹之下,永远映照着千秋万代子孙前行的路途,永远闪烁着不可磨灭的精神光芒。
乱云西域乾坤荡,抬榇临危复宝疆。
才智非凡如赵普,神威超猛若秦王。
雄收昆尔三千里,横扫屠夫五万狼。
设郡立规盈左柳,功昭日月永辉煌。
(写于2025年8月26日大连湾畔)


作者简介,二月梅,山东邹城人,研究生学历,山东诗词学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