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海沉沦》
作者:沙柳
黄原市的冬天总是来得特别早。十一月的寒风卷着煤灰在街道上肆虐,将这座以煤矿闻名的城市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雾霭中。杜志明站在办公室窗前,望着远处高耸的煤仓和日夜不停的传送带,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作为黄原市红旗煤矿的矿长,他掌握着这座年产三百万吨优质动力煤的庞然大物,也掌握着无数人梦寐以求的资源分配权。
"杜矿长,这是今天的生产报表。"办公室主任刘建军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将一叠文件放在宽大的实木办公桌上。
杜志明转过身,五十岁的他保养得宜,浓密的黑发中只夹杂着几根银丝,熨烫平整的深蓝色西装衬得他愈发威严。他踱步到办公桌前,随手翻了翻报表,眉头微皱:"三号井的产量又下降了?"
"设备老化,维修频率增加。"刘建军低头解释,眼睛却偷偷瞄向办公桌一角那个精致的礼盒——昨天某位煤老板送来的"小礼物",里面是一块价值不菲的瑞士名表。
杜志明注意到了下属的目光,不动声色地用文件盖住了礼盒。"通知技术科,下周我要看到改进方案。"他顿了顿,"对了,今晚的饭局安排好了吗?"
"都安排妥了,金鼎大酒店888包厢,七点。"刘建军犹豫了一下,"赵德海说...还准备了'特别节目'。"
杜志明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但很快恢复了平静。"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门关上后,杜志明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本子,仔细记录下今天的"收入"——三张购物卡、两盒名贵茶叶,以及那块手表。这是他的秘密账本,记录着那些求他办事的人送来的各种好处。五年矿长生涯,这样的"礼物"他已经收了不下百次,却从未出过问题。他有一套自己的原则:不收现金,不收太显眼的礼物,更重要的是——绝不留下任何书面证据。
傍晚六点半,杜志明的黑色奥迪A6准时停在了金鼎大酒店门前。门童殷勤地拉开车门,酒店经理早已等候多时,亲自引领他前往包厢。
"杜矿长!可把您盼来了!"一个身材发福、满脸堆笑的中年男子快步迎上来,双手紧紧握住杜志明的手。赵德海,德鑫煤业公司的老板,靠着倒卖煤炭指标发家,如今已是黄原市有名的民营企业家。
包厢内金碧辉煌,巨大的圆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杜志明被让到主座,赵德海和一众陪客分坐两侧。酒过三巡,赵德海使了个眼色,陪客们纷纷借口去洗手间或接电话离开了包厢。
"杜矿长,"赵德海凑近了些,嘴里喷出的酒气混合着昂贵的古龙水味道,"上次跟您提的那批煤..."
杜志明慢条斯理地夹了一筷子鲍鱼:"老赵啊,现在查得严,优质煤都要走公开招标程序。"
赵德海嘿嘿一笑,从西装内袋掏出一个信封推了过去:"这是小弟的一点心意,就当是咨询费。您给指点指点,这标该怎么投?"
杜志明没有立即去拿信封,而是盯着赵德海看了几秒,突然笑了:"你呀...总是这么客气。"他随手将信封收进了公文包,"招标文件里有个技术参数,热值要求是5500大卡,但实际上..."
他压低声音说了几句,赵德海眼睛越来越亮,连连点头。
就在这时,包厢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身穿淡蓝色连衣裙的年轻女孩走了进来,乌黑的长发披在肩上,皮肤白皙得几乎透明。
"哎呀,小曼来了!"赵德海夸张地站起来,"这是我表侄女林小曼,刚大学毕业,学文秘的。小曼,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杜矿长,咱们黄原市的企业家楷模!"
林小曼微微低头,声音轻柔:"杜矿长好,久仰大名。"
杜志明打量着眼前的女孩,最多二十三、四岁,五官精致,尤其是那双眼睛,像是含着一汪清水。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几秒,才回过神来:"坐吧,别客气。"
接下来的饭局,杜志明的话明显多了起来。他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己如何从一名普通技术员成长为国企领导,如何在金融危机中保住煤矿不裁员...林小曼托着腮帮子,眼睛一眨不眨地听着,时不时发出恰到好处的惊叹或提问。
"杜矿长真是有魄力,现在像您这样既懂技术又懂管理的领导太少了。"她的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赵德海适时地插话:"小曼正在找工作,杜矿长,您看红旗煤矿有没有适合的岗位?这孩子踏实肯干,就是缺个机会。"
杜志明沉吟片刻:"办公室确实缺个文秘...这样吧,让她下周一来找我。"
林小曼惊喜地站起来,差点碰翻了酒杯:"谢谢杜矿长!我一定好好干!"
饭局结束时已近午夜。赵德海"恰好"接了个电话,有急事要先走,拜托杜志明送林小曼回家。
"我住的地方...有点偏。"林小曼坐在副驾驶,不安地绞着手指。
杜志明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不是那种浓烈的商业香,而是清新的花果调。"没关系,送女士回家是应该的。"
车停在了一栋老旧的居民楼前。楼道灯坏了,一片漆黑。
"我...我有点怕黑。"林小曼声音发颤。
杜志明叹了口气:"我送你上去吧。"
狭窄的楼梯间里,两人靠得很近。到了五楼,林小曼掏钥匙时"不小心"掉在了地上。两人同时弯腰去捡,杜志明闻到了她发丝的香气,一时恍惚。
钥匙捡起来了,但谁都没有直起身。黑暗中,杜志明感觉到一双柔软的手握住了他的手...
第二天清晨,杜志明从陌生的床上醒来,头痛欲裂。身旁的林小曼还在熟睡,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他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留下一沓钱在床头柜上,悄悄离开了。
一周后,林小曼如约到红旗煤矿报到。杜志明本想把她安排在普通文员岗位,但赵德海的一通电话改变了他的想法。
"杜矿长,听说您要安排小曼去档案室?那多屈才啊!"赵德海在电话里笑呵呵的,"不如让她当您办公室的文秘,端茶倒水整理文件什么的。这孩子心细,肯定能把您伺候得舒舒服服。"
杜志明想起那晚的温存,喉咙有些发干:"...也好。"
就这样,林小曼成了杜志明的贴身文秘。她确实很"贴心"——咖啡永远是他喜欢的温度,文件总是按他的习惯排列,甚至连他偶尔抽的烟,她都记得准备他喜欢的牌子。
一个月后的周五晚上,杜志明加班到很晚。林小曼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两份外卖:"杜矿长,您还没吃晚饭吧?我多订了一份。"
那天晚上,办公室的沙发成了他们缠绵的温床。事后,林小曼蜷缩在杜志明怀里,轻声说:"我不要名分,只要能偶尔见到您就满足了。"
杜志明抚摸着她的长发,心中涌起一种久违的激情。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和家里那个只会唠叨孩子学费的黄脸婆相比,林小曼就像一股清泉。
第二天,杜志明大笔一挥,批给了德鑫煤业五万吨优质动力煤的采购指标,价格比市场价低了15%。赵德海心领神会,当天就往杜志明表弟的建材公司转了五十万"咨询费"。
关系一旦开始,就像滚下山的雪球,越来越快,越来越大。杜志明开始频繁地批条子给赵德海,从优质煤到运输专线,甚至矿上的废旧设备都以废铁价格卖给了德鑫煤业。作为回报,除了源源不断的"咨询费",还有林小曼的温柔乡。
然而好景不长。半年后的一个雨夜,杜志明正在林小曼的公寓里享受着她的按摩,手机突然响了。是刘建军,声音急促:"杜矿长,出事了!三号井塌方,五个工人被埋了!"
杜志明猛地坐起来,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三号井的设备老化问题他早就知道,但维修资金被他挪用去投资赵德海介绍的某个"稳赚不赔"的项目了。
事故最终造成三人死亡,两人重伤。调查组进驻红旗煤矿,杜志明忙得焦头烂额,整整两周没见林小曼。等事情稍微平息,他疲惫不堪地来到她的公寓,却发现门锁换了。
"杜矿长,好久不见。"赵德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杜志明转身,看到赵德海带着两个彪形大汉站在楼道里,脸上不再是谄媚的笑容。
"你什么意思?"杜志明沉下脸。
赵德海掏出手机,点开一段视频——正是他和林小曼在办公室亲热的画面。"杜矿长,您这么照顾我,我本来不该这样。但最近风声紧,我那批煤被海关扣了,需要您再批个条子..."
杜志明脸色煞白,他终于明白自己掉进了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第二天,杜志明被迫签下了一份煤炭批文,数量之大足以让赵德海赚上千万。回到家,他彻夜难眠,看着熟睡的妻子和墙上的全家福,第一次感到了深深的悔恨。
一周后,杜志明鼓起勇气来到纪委门口,想要自首。可还没等他进门,就被两名工作人员拦住了:"杜志明同志,请跟我们走一趟,有些情况需要你配合调查。"
原来,赵德海的那批走私煤被查获后,他为了减刑,已经供出了与杜志明的所有权钱交易。而林小曼,根本不是什么大学生,而是赵德海从夜总会高价请来的"专业演员"。
审讯室里,杜志明看着调查人员摆出的证据——银行流水、监控录像、甚至他和林小曼的亲密照片,终于崩溃了。他交代了一切,从第一次收礼到最后的权色交易。
三个月后,黄原市中级人民法院以受贿罪、滥用职权罪判处杜志明有期徒刑十二年。站在被告席上,他看到了旁听席上的妻子和孩子,他们眼中的失望和痛苦比任何刑罚都更令他煎熬。
而就在同一天,红旗煤矿的新任矿长走马上任。在就职演说中,他慷慨激昂地表示要"彻底肃清前任留下的不良风气,还煤矿一片蓝天"。
台下掌声雷动,没有人注意到最后一排坐着一个戴墨镜的年轻女子。她听完演讲,轻轻叹了口气,起身离开了会场。门外,一辆黑色奔驰正在等她,车窗降下,露出赵德海那张油腻的笑脸...
新任矿长马国强的就职典礼上,林小曼的墨镜反射着主席台上"廉洁高效"的红色横幅。当马国强念到"彻底肃清前任腐败遗毒"时,她的嘴角突然抽搐了一下——这个微表情被台下《黄原日报》的记者韩冰敏锐地捕捉。
三天后,韩冰在档案室翻出十年前的矿难报道:时任技术科长的杜志明曾举报副矿长王振山瞒报事故,而王振山的女儿王曼在事故后失踪。一张泛黄的照片上,15岁的王曼与如今的林小曼眉眼如出一辙。
"我不是赵德海的棋子,是他杀父仇人的女儿。"林小曼在废弃的选煤厂里撕开连衣裙肩带,露出烫伤的疤痕,"当年王振山被灌醉推下矿井,这疤是赵德海用烟头烙的——他要我永远记住谁才是主人。"她交给韩冰的U盘里,存着赵德海与现任市长在澳门赌场的监控视频。
奔驰车里,赵德海正对着手机咆哮:"马国强那个白眼狼,刚上任就敢卡老子的批文!"后座阴影里传来沙哑的男声:"小马不过是条看门狗,真正要吃肉的还没张嘴呢。"车窗摇下的瞬间,韩冰的镜头拍到了半张脸——正是五年前调离的黄原市前市委书记周康。
这个发现让韩冰浑身发冷。周康现任省能源集团董事长,红旗煤矿改制方案正是由他主导。而改制评估报告中,煤矿储量被刻意低估30%,差额对应的矿区恰好是赵德海刚收购的"德鑫露天矿场"。
马国强深夜召见林小曼时,办公室的布局与当年杜志明如出一辙。他递来的茶杯下压着张字条:"陪周董考察三天,你表弟的留学担保我解决。"林小曼看向墙上"清正廉洁"的书法,突然想起杜志明庭审时嘶吼的话:"这煤矿就是个绞肉机,吃进去的是人命,吐出来的是人血馒头!"
暴雨夜,韩冰将证据交给省纪委的途中遭遇车祸。苏醒时病床边站着马国强:"小韩啊,周董事长很欣赏你的报道,想调你去省报当主编。"他放下一盒黄山毛峰,茶罐底部粘着张澳门银行本票。
三个月后的《黄原日报》头版,马国强戴着安全帽视察新矿区的照片旁,配着韩冰执笔的《红旗煤矿改制创效经验谈》。而在报纸中缝的认尸启事里,有人用红笔圈出了一则"无名女尸,背部有烫伤疤痕"的公告。
停产的三号井口,林小曼的红色高跟鞋陷在煤泥里。她望着手机上刚收到的短信——"已安排王振山案重审",将装满证据的防水袋扔进巷道积水。黑暗中泛起涟漪,倒映出井架上崭新的标语:"安全为天,生命至上"。
作者简介
沙柳,原名:王利雄,字:觉也,号:疯癫散人,男,1985年出生于陕西神木,榆林市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能源化工作家协会、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燕赵文学签约作家、媒体编辑、记者、鲁迅文学院首届煤矿作家高研班学员。
(图文供稿:王利雄)
《新京都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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