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的沉默
潍坊一中 崔志亮

人对自然的盲,始于童蒙未启时的漠然。我的中学课本上,鲁迅笔下百草园里那棵“高大的皂荚树”,不过是一团模糊的墨迹;拜师仪式中那幅“梅花鹿卧于松树下”的中堂,亦仅是陈旧仪式里无足轻重的布景。朱自清“蓊蓊郁郁”的荷塘树木,在我脑中挣扎着却终未能成形。彼时,文字是文字,草木是草木,其间横亘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一种文化感知力的先天贫血。这贫血非我独有,它是现代人普遍的症候:我们活在一个被命名却未被真正认识的世界里,目光所及,尽是熟悉的陌生。
蒋勋所遇工厂青年,于门前树下经年累月穿梭,竟熟视无睹,不知其名,其态,其性。蒋勋先生的一声叹息,如一枚银针,刺入时代巨大的麻木神经末梢。那工人岂是真的“未见”?他见的或是下班的路标,是树荫的实用,是风雨的遮蔽,唯独不是那树本身——那作为一个独立生命,携亿万年记忆,有名字、有故事、有姿态的共存者。我们的“看见”早已被功利视角驯化,万物沦为背景板上的模糊点缀,其本体论意义被榨干殆尽,只剩下贫瘠的“有用性”。这盲,非目盲,乃心盲;非不识,乃不愿识。于是天地间充斥了被利用的物,而鲜有被凝视的生命。
我的觉醒,始于一次卑微的自我救赎。当我决意俯身,如朝圣者般虔诚地辨识第一片叶脉,叩问第一株草名,世界竟以惊人的丰饶向我敞开。植物园园长赠予的那本《潍坊园林植物》,非止图鉴,更是一纸通关文牒,引我踏入被日常遮蔽的平行宇宙——一个由银杏、白蜡、悬铃木、倔强构树构成的国度。昔日混沌一片的绿,骤然析解出无限层次、纹理与名姓。校园百种树木,十识八九,此种知识带来的非博学之虚荣,而是一种脚踏实地的存在感:我由此真正“在”这里,与周遭发生了具体而非空泛的联系。那构树,被误读为“入侵者”,我以一篇小文为其正名,非为树辩,实为人戒——戒惧那种对身边生命懒于深究便妄下断语的傲慢。知识在此洗刷了蒙昧,第一次,我看山非仅是山,看水非仅是水,而是有名有姓、有历史的故交。
南方之旅,更将这份新生的认知版图猛烈扩张。高大如塔的非洲红木、肃穆的桉树、泌着甜腻的糖胶树、缱绻的台湾相思、英雄般的木棉、以及作为香港符号的洋紫荆……它们以迥异的形态冲击着我的视觉经验,宣告着自然的无限可能性。它们非风景明信片,而是活生生的、在另一种水土中奋力呼吸的生命。然而,惊叹之余,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悄然滋生:当我能脱口呼出其名,是否便算真正“懂得”?名相之知,会否反而成为一种新的遮蔽,让我满足于标签而忽略了它更为深沉的本质?我知道它的名字,却未必懂得它百年的孤独。
真正的懂得,需触及草木的命运与生存的真相,而这真相往往触目惊心。坊子区虞舜路两侧的中华金叶榆,隔路相望,荣枯殊途。西侧郁郁苍苍,金光流溢;东侧蜷缩萎靡,宛若困囚。知情者一语道破天机:其下非沃土,乃建筑垃圾覆以薄土之坟场!根系在绝望中触碰人类文明的残骸,不得伸展,树冠何以繁茂?此非天灾,实为人祸,是规划者与施工者合谋的虚伪与短视。他们以土掩垃圾,以树饰门面,种下的非生命,而是迟早要戳破谎言的证据。对比东营所见,深坑、碎石、换土以抗盐碱,虽耗工本,却存了对自然规律最起码的敬畏。一念之差,云泥之别。更甚者,虞舜公园高压线下那被“斩首”的杨榆,残躯如断头台下的尸骸,无言控诉着更大的荒诞:既知线路高危,为何当初偏择高大树种植于其下?这非无心之失,而是系统性的傲慢——在人的蓝图里,树木生死从不重要,它唯有服从,或被迫服从,若不服从,便遭斧钺之刑。
这岂止是种树的失误?这是一曲现代性的悲歌。自文艺复兴撕破神权帷幔,启蒙高扬“人是万物尺度”的旗帜,人类便一步步登上僭越者之位。工业革命的巨轮碾过,更将这种傲慢催化至癫狂。自然从母体沦为矿藏,从伴侣沦为奴仆。草木在其中,不过是可随意挪移、修剪、砍伐、替换的资源。我们规划,我们建造,我们绿化,却很少“倾听”。 日本作家所言“谦卑”,在此语境下绝非矫情,而是生存唯一的智慧。它要求我们放下主宰的妄念,承认自己只是生态之网的一缕,而非编织者。
于是,我昔日辨识草木名相的欣喜,终沉淀为一种沉重。我认识了它们,便再也无法对它们的苦难转过脸去。它们的命运,如此紧密地折射着人类的文明程度。那条路为古树而弯,那座桥为大树而设计,新疆的胡杨以枯枝傲指苍穹,广东的红树林以根系守护海岸——这些微光,证明良知未泯。然而,更多的金叶榆在垃圾上窒息,更多的白杨在电线旁被处决。
我终明了鲁迅先生为何要写拜师时那幅“鹿伏松下的”中堂。那绝非闲笔,其中蕴藏着东方文化深厚的隐喻传统:松喻长寿坚贞,鹿喻祥瑞福禄。古人拜的不是画,是自然物象所承载的文化精神与宇宙秩序。他们见树非仅树,而是观照整个宇宙的镜子。我们丢失的,不仅是认识皂荚树的能力,更是这种将自身融入自然、并从万物中读取生命密码的谦逊与灵性。
凝视一株金叶榆的伤痕,我仿佛听见了整个自然无声的诘问。它的根系被困于人类文明的废墟,而我们的精神,又何尝不被困于自身智慧的瓦砾之下?认识草木,终究是为了认识自己——认识那僭妄的、贪婪的、却也蕴藏着反省与救赎可能的自己。那一片不肯伸展开的黄色叶子,是人类文明尚未抵达的黎明。
2025年8月19日于虞河右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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