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大黄狗
常兴哲

我现在住的这个小区,很多人家都喜欢养狗。不管春夏秋冬,严寒酷暑,冰天雪地,还是刮风下雨,都有人雷打不动地溜狗。我家对面是条马路,溜狗的人每天至少两次带着狗从我家门前经过。每当看到他们,我就想起我家的大黄狗。
那是六十年前的事儿了。我家养了一只大黄狗。听母亲讲,这只大黄狗比人都强。解放前,兵慌马乱,匪患成灾,我家住在县城附近,门前不远有条大路,无论是国民党军,还是形形色色的土匪武装,骚扰不断,不仅抢粮要钱,还要卸你的门窗搬你的桌椅做工事。听母亲说,那时听不得狗叫,一听见就心惊肉跳。但从另一方面,狗叫不仅及时传递了信息,还给人们躲藏、逃跑争取了时间。无论是兵还是匪来到我家,大黄狗都很凶悍,常常吓得他们直往后退。他们再睁眼往前看,三间草房,破破烂烂,想必也没有什么油水,也就绕道而去了。
正是这只大黄狗,我家多了几分安全,少了不少麻烦。
我记事的时候,已经解放好几年了。村里来了一批又一批工作队,运动也一个接一个。工作队要到每户贫下中农家里访贫问苦,启发觉悟,却从来没有到过我家,原因是怕我家的狗。
虽说解放了,可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人,还有小偷小摸、地痞流氓无赖,当时大有人在。每天晚饭前后,不是东村就是西庄,一般都会有女人,站在家门口,敲着洗脸盆子,高声喊骂着:“谁偷了我家的鸡?吃了死你一家,你卖了死你爹妈。”
我家有大黄狗看家护院,即使小偷使上诱饵,它也不贪吃,不上当,会高声叫着向小偷扑去,搞不好就会被撕破衣服,咬伤身体。那可真是偷鸡不成反舍把米。就这样,我家的鸡鸭,还有种的菜,从来没有被盗过。
要说那只黄狗实在辛苦。记得我小时候的冬天,冷得很,雪能下几尺厚,屋里的尿盆都结成冰。即使这样的天气,大黄狗夜晚也得站岗值班。有时候冻得受不了,它用头不停地撞门,那声音几次把我惊醒。我怕把狗冻死了,便把母亲叫醒,“妈妈,外面太冷了,狗会冻死的,让它进屋避避暖吧。”母亲就说:“那你替他看院吧。”她又说,“狗身上有火,不会冻死的。”直到天亮了,狗才能进屋暖和暖和。
狗对人的忠诚是无与伦比的。记得妹妹刚会坐,母亲带我和妹妹回姥姥家。种菜园的人总是忙,我都七岁了,和妹妹都还是第一次走母亲的娘家。姥姥家在汉龙潭镇,离我家有七八十里远。父亲一头挑着妹妹,一头挑着行李,我和母亲跟在后面步行走。那一天,大黄狗也很高兴,蹦蹦跳跳,护送着我们。
二十多里后,我实在是走不动了,母亲只好背起行李,我坐进原来放行李的筐里,父亲挑着我和妹妹往前走,大约又走了十几里地。可能我有点重,父亲有点累了,让我下来再走一会儿。就这样我走一段,坐一段,太阳快落下时我们到了镇上,父亲让狗回去,狗望着我们,恋恋不舍,父亲态度强硬,狗只好回去。黑龙镇离我家五十多里远,我怕狗走丢了。父亲说:“不会丢,你看它走一段,就要对着电线杆、树或墙角,撒一泡尿,那是在做返程的标记。”
在姥姥家住了十几天,父亲又接我们回去,大黄狗老远就看到了我们,它迎上前来,摇头摆尾,把我们全身上下闻了个遍。看看你在外面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狗对我们如此的忠诚,我们给狗什么待遇?那时候人都吃不饱,狗能吃到什么呢。大家吃饭都是刮勺子抿得干干净净,刷锅水稍稠一点的都要蓖出来喂鸡,轮到狗吃的时候基本都是清水了。当我们叫它开饭时,都是摇头摆尾地一路跑来,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没有丝毫地嫌弃、不满和抗议。相反,它还不时地抬抬眼皮,发自内心的感激。
但最终,我家的黄狗也没有能侥幸逃脱灭顶之灾。
那几年,地方政府曾三次开展打狗运动。最后一次是1957年的春天,上面下令限时限期扑杀所有的家庭养狗,先由养户自己来,如果到期没完成任务,将有专门组织的打狗队扑杀。如果让他们,那我们自己连个狗毛都见不到。家里人思来想去,斗争了很长时间,决定还是自己动手吧,一是可以落张狗皮,二来可以吃顿狗肉。
但这事儿落实到谁来实施呢,谁都不愿意干,推来推去最后决定要十几岁的我来干。
没办法,我只好来担任这个不光彩的角色。我先挽好一个活绳扣,放在地上,再弄点吃的,放在绳扣中间,把狗叫来。狗一听叫它,摇头摆尾地跑了过来,一看有吃的,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我趁势把绳扣套在狗的脖子上。狗吃完了东西要走,越挣扎那活扣就收得越紧。它疯狂地叫,跳起来,拼命地挣扎,很希望这是个误会。那会儿,我亲眼看到,我家的大黄狗流再着眼泪,它多么期盼着主人能将它解救下来。
箭在弦上,我们谁也不敢动。直到这时候,我才强烈地意识,自己犯下了一生都不能饶恕的错误,不该对我们忠心耿耿、患难与共不离不弃,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的狗下如此狠手。不知道是出自内疚还是恐惧,我也吓得哇哇地哭了起来,
转身跑进屋里,再也不敢出来。
据家人说,最后还是父亲出手把大黄给狗打死了,家里总算落了一张狗皮,还炖了一锅狗肉,吃了三四天。
但我,一口也没有吃。
几十年过去了,我家的大黄狗之死,一直是我的一块心病,每当看到狗,甚至想到狗,我得内心深处,都会翻涌起一阵深刻的愧疚。
彻底离开故乡,已经很多年了,在我的记忆里,那只大黄狗的身影,一直都是我故乡的一部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