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耿冰
一大早,三儿哄顺娘亲把进城时刚穿上的那身最“体面”的衣服脱下来,换上医院发的病号服。换这套病号服,是医院的规定,三儿可费了大劲儿!几乎是在强制的状态下娘才穿上的。
病房里的另外三个病人,都用诧异的目光望着母女俩。
三儿十八了,是家里的顶梁柱。她的家在晋北一个最偏僻的小山村,古老的村庄,人口最多的时候也不出十几户,后来,年岁大的入了土,年轻点儿的,都搬出了村子,村里就剩了三儿一家。
出来才两天,三儿想家了。她站在住院楼的窗前向外张望,心里一片茫然!这个地方,一眼望不到边的大!有一眼望不到边的楼房,还有医院门诊大厅里的人,密密麻麻的,三儿纳闷:这么多人都是从哪出来的?想想自己的家乡,环顾四周都是山,村前蜿蜒着一条小河,那个世界简单的不能再简单,大山、石头、树木、河流,这些是三儿最熟悉、最亲切的东西。
夏天,天空蓝格莹莹的,小河里的水哗啦哗啦地流着,小鸟们叽叽喳喳的,还有她养的几只羊、几只鸡,三儿听到的,不过是这些东西发出的声音。这是她第一次到大城市、第一次到市级医院。这个地方,在三儿看来,真的那么大,到处都是人和车。还有许多三儿从来没听过的声音,她不知道,这些叫不上名字的声音,都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再就是那天空,怎么一直是灰蒙蒙的?
同样的,对三儿的娘亲来说,这个一辈子都没见过的地方,简直让她惊恐又害怕!
医生把三儿喊到办公室,让她往住院证明上签字,三儿说不会,医生问三儿认得不认得字,三儿摇了摇头。医生又问三儿母亲叫什么名字?三儿怯怯的说:
“叫王鲜花!”
“那你的名字呢?”医生抬起头瞟了三儿一眼,
“我叫李三儿。”
“没别的名字了?”
“没了,我就叫李三儿,身份证也就这三个字。”穿白大褂的医生矮矮胖胖的,他坐在椅子上,好几次衣角都挨住了地面。他拿起三儿母亲的身份证,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那三个字,嘴里嚅嗫着“王鲜花”,仿佛在说这人和名字咋那么、那么的不相称!
三儿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她那张瓜子儿脸上忽闪忽闪的,白皙的脸颊泛着红晕,额头上渗出许多细密的汗珠儿。她腆腆的站在医生面前,像个听话的小学生正在接受老师的教诲。两只手无所适从的拨弄着衣襟,双脚紧紧的并在一起,自己亲手做的那双布鞋,和医生那双黑溜溜的皮鞋比起来,是那么的不协调!有生以来,三儿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滋味,这种自卑又羞怯的滋味!
好在医生说:“没事了,你可以走了,我是你妈的主治医生,有啥事儿可以直接向我反映,我姓李,就叫我李大夫好了!”
第二天早晨,护士过来给三儿的娘亲抽血,三儿的娘亲惧怕的放声大哭!三儿一边往出拉拽蜷缩在床角的娘亲,一边轻声哄顺着:“娘,甭吓、甭吓,这是给你检查病呢!”两个护士站在床边手里拿着长长的针管,说着三儿的娘亲怎么听也听不懂的话。病房里探视病人的、楼道里好奇心重的,一下子围拢了好几个,三儿急得满头大汗,无助的回望着众人,和娘亲那张由于紧张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这张脸,在别人看来是张极其丑陋的脸,可三儿看来,这是生她、养她的娘亲的脸。在众人的帮助下,护士终于完成了这项使命!娘亲一边哭,一边泪眼模糊的看被三儿用拇指摁住的胳膊腕。在三儿的娘亲看来,这真是个残酷的世界!
是啊!三儿想,娘亲和自己的村庄,只有自己一户人家,眼底除了石头就是山,一年也难得见个生人。抬头看到的那片天,也不过是顺着山顶弯弯曲曲的一道缝儿。那时候,三儿不知外面还有个比村庄更大的地方,听奶奶说,那个地方叫“大地方”,又听表哥说,大的地方叫“城市”,“城市”长得什么样?三儿不知道,娘亲当然更不知道!医院这阵势,是三儿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娘亲的恐惧心理再正常不过!
第三天,娘亲的检查结果全部出来了,三儿缴得三千块押金,只剩下18.5。医生说,初步的检查结果是恶性胆管肿瘤,高血压、高血糖、心肌缺血。医生又说,彩超的检查结果是,三儿的娘亲只有一个右肾!那个哪去了?医生问三儿三儿问医生。
三儿在护士的指点下,又缴了两千块的押金。她想问问医生,娘亲得的是啥病?需要多少钱?三儿要救娘亲的命!“你妈得了胆管癌女子,医生说已经是晚期,没得救了!”三儿不知胆管癌是一种什么病?但最后那句“没得救了”她听清了。三儿不相信,她跑去找那个主治医生,敲了半天门没人应声,护士说医生中午都下班了,下午两点半才上班!三儿问护士,胆管癌是啥病?严重不严重?护士极具耐心的回答:“胆管癌就是胆管上长了恶性肿瘤,无论如何也治不了的病!”
三儿颓然坐到了医院的长廊里,她焦急、恐惧,最主要的是无助!她该对谁说?家里的六口人,父亲是弱智,娘亲是弱智,两个姐姐和一个弟弟都有智障。三儿在家里就是主事的!
好心的老太太给三儿出主意:“女子,看你们也不是太富裕的人,你妈得了治不了的病,在医院耗着也是白花钱,不如拿出那点押金,给你妈买点好吃的,回家慢慢养着去吧!”
眼前的世界空空的,三儿失神的望着她的娘亲,没想到全家人辛辛苦苦、攒了好多年的五千块钱,就是来到这个叫作“大城市”的地方,让她知道自己的娘亲得了治不了的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