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铜铃数着三更天的露水，艾草的香气却悄然从泛黄的老黄历里漫溢而出。端午的风最是认得归途，它掠过雕花窗棂上剥落的金漆，抚过八仙桌腿被岁月啃噬的蛀痕，裹挟着沙枣花特有的甜香，带着薄荷脑般清凉的气息，掀开记忆深处那只樟木箱的缝隙。尘封五十年的往事如沾了雄黄酒的蛛网，在熹微的晨光里簌簌轻颤，抖落一地北方农村独有的端午图景——沙枣树枝头摇曳的白花，与门楣上倒挂的艾草在风中交相致意。

晨光透过茜纱窗，在案几上绣出金线时，已过花甲的我戴着老花镜，望着临窗刺绣的爱人戴着银顶针的指尖游走。檀木案上，五色丝线蜿蜒成虹，金剪刀“咔嗒”一声截断流光，化作绣绷上的斑斓。她绣的香囊里，半只蝴蝶栩栩如生，翅膀间藏着朱砂调和的祈福密语——既防着后山松林里潜藏的蛇虫，也镇着前溪中神出鬼没的水蚂蟥。银针起落间，五十年前的麦浪在眼前翻涌：那个系着褪色红头绳的少年，攥着母亲绣的香包在田埂上狂奔，裤脚沾满雨后的泥泞，口袋里还揣着偷偷从厨房顺来的雄黄块。路过村口的沙枣林时，成熟的沙枣正簌簌落在肩头，清甜的果香混着艾草味，成了端午最独特的记忆。

灶屋里腾起的蒸汽在梁上勾勒朦胧诗行。爱人将箬叶折成一叶叶碧玉舟，小心翼翼地码入莹白的江米、赤晶般的蜜枣和琥珀色的腊肉。陈年粽绳在灶台边蜷曲如蛇，静待一场温暖的蜕变。当大铁锅开始发出咕嘟咕嘟的欢唱，箬叶的清香与甜醅的醇厚在房梁上交颈缠绵，而最令人魂牵梦萦的，是沙枣花蜜在凉面里化开的绵密甜意。这熟悉的气息，瞬间唤醒儿时老家土灶前的热闹场景：母亲踮脚将沙枣花束倒挂在门楣，那些米粒大小的白花，总爱把露珠坠落在偷吃蜜枣的我鼻尖，惹得她扬起手又轻轻放下；案板上，酿皮子泛着晶莹的光，浇上红彤彤的油泼辣子，再拌入新鲜黄瓜丝，最后淋一勺沙枣花蜜，馋得我围着灶台打转，被母亲用沾着面粉的手点着额头“驱赶”。那时全村人都在为端午忙碌，石磨碾米声、擀面杖敲打案板声、邻里寒暄声，与沙枣林里此起彼伏的蝉鸣，谱成节日的序曲。

堂前藤椅上，母亲的白发间簪着新采的艾草，正专注地编着长命缕。彩线突然打了个结，原来是特意为孙辈多绕了道金刚结。这小小的结扣，牵出五十年前端午清晨的回忆：寅卯之交，天光未亮，母亲就轻手轻脚地掀开我的被子，拿着沾着晨露的菖蒲轻拍我的脚心，口中念着《酉阳杂俎》里的古老咒语，为我系上五彩绳。她布满老茧的手摩挲过我的手腕，每绕一圈，都似将无尽的牵挂与祝福系进丝线。那时的沙枣树刚抽出新芽，母亲会折下带叶的枝条，插在门楣艾草旁，老人们说沙枣木能辟邪，就像它的果实，虽长着尖刺，却包裹着最甜的心。如今她手腕上的老人斑，竟比当年的丝线颜色更深几分，却依然坚持每年端午为小辈们准备这些带着体温的祝福。最难忘的，是端午前夜那充满仪式感的期待——母亲将捣碎的海纳草裹在我的指尖，用麻线细细缠绕，即便指尖被勒得发胀，依然满心欢喜地入眠。待晨光初照，十指如捧着十朵娇艳的指甲花，上学路上总要故意把拳头攥紧又松开，向小伙伴们炫耀这独属于端午的“魔法”，而口袋里，还藏着几颗偷偷摘下的沙枣。

院角的艾草在风中轻轻摇曳，将苦涩的香气揉进穿堂风里，与沙枣花的甜香缠绕成曲。八仙桌上的香囊突然晃动，许是调皮的风儿，窥见了里头藏着的平安符。此刻，终于读懂《荆楚岁时记》中“四民并蹋百草”的深意，原来端午踏青，踏的是春末夏初的蓬勃生机，是将自然的灵气都收进鞋底，护佑家人安康。那些藏在习俗褶皱里的温柔，是母亲在粽角暗埋的相思子，是爱人在香囊偷塞的七里香，更是沙枣花染就的记忆底色——即便历经五十载岁月，在今夜的月光下，依然泛着淡淡的甜意。它们就像岁月窖藏的老酒，愈久弥香，承载着家族的记忆与情感，也诉说着北方土地上特有的坚韧与温情。

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超市冰柜里的速冻粽子早已司空见惯，但我们依然固执地守着老宅的规矩：一定要等端午第一缕阳光晒过艾草，听着菜刀砍断粽绳的清脆声响，看着孩子们腕间的五彩绳在奔跑中渐渐褪色。这些代代相传的习俗，早已融入血脉，成为无法磨灭的文化基因。它们带着柴火的温度，带着泥土的芬芳，更带着沙枣花的甜香，在岁月长河中静静流淌，诉说着关于家、关于传承的永恒故事。每当端午临近，老宅里便会重现往日的热闹，晚辈们从四面八方归来，围坐在八仙桌前，听老人们讲述过去的故事，学着包粽子、绣香囊。五十年光阴流转，灶台的烟火依旧温暖，母亲的白发又添新霜，而端午的韵味，却在时光的打磨中愈发醇厚，让每个端午都浸润着浓浓的乡情与温暖，也让花甲之年的我，在回忆与现实交织中，重拾起童年最珍贵的端午时光——那记忆深处永不凋零的沙枣花香。

作 者

萧毅，笔名从容，毕业于甘肃联合大学英语系，主要从事股票二级市场投资和书画精品收藏，著有《从容操盘手记》等书，现任深圳永毅科技投资和珠海德益投资公司的董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