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手机上的高德地图,放大再放大——上郭村与孙吉镇这两个看似毫无关联的地名,我第一次发现,它们竟在北纬35度这条线上隔空相望。同处峨嵋岭台地农耕文明带的两个聚落,就像黄土高原皱褶里嵌着的两粒谷子,在好友孙立功赠送的《谝谝临猗孙吉话》书页间,突然显露出血脉相连的纹路。
北纬线上的声腔共同体
北纬35度线穿过晋南大地,像一条看不见的琴弦。上郭村与孙吉镇分处弦的两端,却震颤出相似的音色。书中记录的“人哄地(ti)皮,地(ti)哄肚(tu)皮”农谚,与我童年时在田里锄草父亲的絮叨严丝合缝。那些带着麦芒般尖利尾音的词汇——刺榴核(ci liu hu)(一种学名叫蒺藜的野草)、食摞(shi luo)(一种几个食盒子叠放在一个架子的礼器)——在两地间流转,只是音调略有高低,如同台地南北坡的谷穗,俯仰的角度不同却共享同一轮太阳。
最惊人的是发现“割麦”这个词,在纬线两侧的发音差异:孙吉人叫䥽(po mei),上郭人则习惯地叫钹(po mia),都舍弃了“割”这个词,而选择了“䥽”这个字。唯一不同的是“麦”这个字的发音,同样的农事活动发音却完全不同,都有着同样的乡土气息。只是这类在发音上微妙的变异,恰似黄土塬上不同坡向的风蚀痕迹,在我生活的三县交界处形成特殊的语义场,这些声波在台地上空交织,绘制出比行政版图更真实的方言等温线。
农耕文明的声纹密码
当目光落在书中“有钱难买五月旱,六月连阴(nin)吃饱饭”的农谚上时,突然理解这条纬线为何能串联起两地方言。相同的积温带决定着相似的农事节奏,“清明前后,点瓜种豆(tou)”、“立夏种棉(mia)花,有树(fu)没(mu)疙瘩”的时序,在两地演化出几乎一致的农事术语。书中“熥(tu)馍”(热馒头)与“纺(fo)棉(mia)花”这类动词,与我母亲在灶台前,在炕头上的动作完美重合。
那些正在消失的生产工具称谓,在纬线两端保持着奇妙的对称。同样是碾麦场上,把麦草与麦粒分离的工具,在孙吉叫“落杈”,在上郭则称作“木杈”或者“铁杈”;而“拉拉车(lala cha)”、“扬场(chuo)”、“纺棉花车(fo mia ha cha)”在书中的描述与我家窑洞里农具的形制分毫不差。特别注意到书中“打胡墼”(制土坯)的工序,与父亲当年教我的手法如出一辙——这种跨越县域的技艺传承,正是北纬35度农耕带共同的身体记忆。
声调里的地理印记
在对比"夜(ya)个"(昨天)、“年时(si)个”(去年)这些时间标记时,突然意识到方言竟是如此精确的地理志。书中标注的入声字发音,解开了我幼时把“黑”读作“he”,把“昨天晚上”说成“夜黑了(ya he ao)”被老师训斥的困惑——那正是峨嵋岭台地留在喉间的烙印。尤为珍贵的是书中婚丧用语:“吃席(婚宴)”、“听(tie)房”、“换孝(hao)”这些仪式词汇,在两地的相似度高达九成,唯有尾音略有升降,如同台地南北坡的海拔差。
当作者考证“洋碱”(肥皂)、“手电”这些旧物称谓时,我仿佛看见两地供销社货架上蒙尘的玻璃柜台。书中"正月不剃头"的禁忌,在上郭演变为"腊月剃龙头"的习俗,这种同源异流的民俗变异,恰似北纬35度线上方言的渐变图谱。最动人的是"马勺"(水瓢)这个词,孙吉人发音短促如冰雹砸地,上郭人则拖长尾音似沟渠流水,同一物件在三十里间距内竟有了不同的声音形态。
脐带间的文明传递
合上书时,窗外的城市灯火恰与书中老照片里的油灯重叠。突然明白,虽然上郭村与孙吉镇分属不同县域,但同处这条农耕文明带上的我们,共享着由米汤(mei te)、土坯墙和方言共同构建的精神原乡。书中"日头"(太阳)的发音让我想起蹲在麦垛上数星星的夏夜,祖母用万泉话说的“月爷(ya)”(月亮)和盐湖区老汉念叨的“xue xiu”(星星),共同编织了我对宇宙最初的认知。
在这个机械轰鸣的时代,《谝谝临猗孙吉话》记录的不仅是语音档案,更是北纬35度线上最后的农耕吟唱。当我在千里之外的城市阳台上念出“油饦”时,鼻腔里泛起的不仅是的虚胖的油饼刚出锅的清香,更是整片峨嵋岭台地的无私馈赠。那些被行政区划分割的村庄,在方言的脉络里始终根须相连。或许真正的故乡从来不在任何地图上,而在祖母纺车吱呀声里隐藏的韵脚中,在父亲醉酒后冒出的土话里,在这些比经纬度更古老的音节密码里。
这个发现让我眼眶发热——我家所处的万荣、临猗、盐湖三县(区)交汇处,不仅仅只是一个特殊的地理位置,原来我自幼习得的,竟是整个峨嵋台地的声音密码。那些以为早已遗忘的乡音,此刻正通过这本沉甸甸的书,像春日的野草般从记忆的裂缝中蓬勃而出。
都市头条编辑:张忠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