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渝人海
(一)
自古以来,中国便是人力资源大国。“人海战术”已成国粹,历朝历代的帝皇们,无不将这一战术运用得炉火纯青,出神入化,从而留下了许多名垂千古的伟大工程。
万里长城便是足以雄视千古、傲视全球的杰作。
秦统一六国后,具有雄才大略的秦始皇下令将原来燕、赵、秦国的长城连接起来。当时全国的人口只有约二千万左右,而动员的民工达36万,历十数年之久,死亡无数生命才修建成功。
也是为了修筑长城,公元555年,北齐王朝修筑从居庸关至大同一段,约450余里,征调了民夫180万。
在中国历史上,堪与长城相媲美的另一个宏伟工程,恐怕就是京杭大运河了。
在短短六年时间内,以洛阳为中心,北起涿郡,南至余杭,长达四千八百多里的大运河,耗费了几百万劳动人民的心血和汗水。其时,全国约有690万户,2900万人口,大业元年(公元605年),发河南诸郡男女百余万,大业四年(公元608年),又发河北军民一百余万人,由于“丁男不供,始役妇人”。
兴许是历史久远,史料不详,因而,典藉中只笼统地记载秦始皇动用了几十万人筑长城,相比之下,倒是隋史记得较为具体,参与开凿大运河有军有民有男有女,只是未进一步记载数百万之众之中,有无未成年的少年……
翻检历史,筑都城、修皇宫、兴水利,只要是工程,不动则已,一动便是几万,十几万、几十万,真是大气派,大手笔,大作为。不惜动用大量人力修筑规模宏大的工程,几乎成了我们民族的一个千古不变的传统。近代以来,人们赋予其新的内涵,使这一传统更加发扬光大。
我有幸参加了当代中国三大铁路建设工程,成昆铁路、襄渝铁路、青藏铁路,其中襄渝铁路是典型的人海战术。每当我想起襄渝铁路便会联想起长城和运河。窃以为,这三者之间有着某种联系,因而将历史上最伟大的两个工程列于篇首,以期激起读者的联想和思考……
(二)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战争的阴云在中国的上空,不,应该说在中国人的心头飘荡。中苏珍宝岛之战,虽然只是一场小小的边境武装冲突,却像一根火柴能点燃熊熊烈火一样,“备战”的火焰顿时燃遍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且愈烧愈烈。四川,这一被称之为“三线”的战略大后方,理所当然地成为全党关注、全民瞩目的建设重点。这不,成昆线尚未通车,又一条通往四川的战略干线紧锣密鼓地将要上马了。
1969年12月的一天夜里,铁道兵的一位领导同志奉命来到中南海总理办公室。周总理手拿一枝红铅笔,指着桌上一幅中国地图说,毛主席亲自确定了襄渝铁路的走向。修好这条铁路,四川就成了四通八达的局面,“天府之国”的交通就活了。总理紧握着这位领导同志的手,再三嘱咐说,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们铁道兵了,要依靠广大人民群众,把铁路早日修起来。
毛主席亲自决策,周总理殷殷嘱托,各路大军云集襄渝线。
襄渝铁路东起湖北襄樊市,西至重庆市,横跨湖北、陕西、四川三省十九个县,线路全长八百九十四公里,逶迤于鄂川陕的秦巴山脉之间。铁路沿汉江、任河逆水而上,三跨汉江,五跨将军河,三十三次跨白河;穿越武当山、大巴山。
囿于时空差距,我无法将襄渝铁路与万里长城作比较。但凭藉知识和经验,我清清楚楚地知道,襄渝铁路工程之浩大、艰巨超过成昆线,是当时我国铁路建设史上最复杂最艰巨最困难的一条铁路,由于山高谷深,线路桥隧相连,有二百二十处出了隧道就是桥;有三十六个车站一头建在桥上,一头建在隧道里。线路所经地方,人烟稀少,交通闭塞,需要修建公路便道2786公里,为铁路的三倍多。铁路沿线地质不良,岩层破碎,断层多,有的地段山体移动,有的还有放射性物质,滑坡、崩坍、泥石流、地下水不断出现。
面对如此艰巨宏伟的工程,我们祭起了人民战争的法宝,铁道兵部队和鄂、陕、川三省人民,实行气势恢宏的军民大会战。自1970年4月起,铁道兵西南指挥部八个师和汽车独立团、独立机械团,以及五个配属团;鄂、陕、川三省动员上场民工59万,军民共约85万人。
我铁十师担负襄渝线松(松潭沟隧道)、高(高鼻梁隧道)段70.1234公里的施工任务。投入兵力最多达八个团,四万四千人。陕西安康、商洛、咸阳三个地区的45400名民兵,西安、宝鸡7800学生和我们并肩作战,共计投入施工的部队、民兵和学生达九万八千多人,每公里平均为1400人。
写到这里,我不由得闭目遐想,在一公里的直线距离内,一字儿排开站1400人,差不多能手拉手了。可惜,当时山高坡陡,道路崎岖,没有人也没有这个条件做这个试验。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你沿着施工便道,从襄樊出发,徒步走到重庆,一路吃住行都甭发愁,差不多走不了几步,便会碰见施工的人员、车辆和营房。真的,在那些人迹罕至的深山沟里,几乎像神兵天降似地涌来那么多的人,人山人海,蔚为壮观。
别的且不说,将这许多人都安顿住下来,就伤透了脑筋。
在我师辖区,山峰峭立,地势陡峻,场地狭窄,甭说施工连队,就是团机关都找不到一块平地安营扎寨。那一栋一栋营房几乎是贴着山岩悬挂在那儿,风一吹好像要往掉下来似的。这么说吧,从汉江河滩到半山腰,稍许平整一点儿地方都住上了人,一排排,一栋栋,重重叠叠,叠叠重重,远远望去和梯田差不多,故尔谓之曰“梯营”。许多连队人是住下来了,但没有活动的操场,怎么办?只能抠出半个球场来,有一个连队,实在找不到空地,便在临近汉江边的一块突出的悬崖上建操场,为安全起见,发动战士上山割藤织网拦在操场边,就这,一不小心常常将篮球扔到汉江里去。
还有一个更为有趣的现象,人们不仅见空插屋,还见空插绿,在营区周围,哪怕只有筛子大的平地,战士、民工们都要精心地用石块垒成鱼鳞似的梯田,种上四时蔬菜。春天,当东一簇西一簇金黄的油菜花竞相开放时,真像天上垂下来的织锦那样鲜艳夺目,极富诗情画意。
(三)
沸腾的工地,火热的生活,虽然充盈着诗情画意,但在许多战士、民兵、学生眼中,却是那样的枯燥乏味。
营区——工地,工地——营区。
吃饭睡觉——开山放炮——铺路架桥。
生活就这么简单。
那些來自城市,长得细皮嫩肉,正是长身体长知识的学生娃们,经年累月过这么简单而枯燥的生活,真如同在熊熊的炉火里千锤百炼。
学生,在工地上我们生造了一词——“学兵”,是襄渝线几十万筑路大军中最稚嫩的一个群体,他们都是些中学没读完的花季少年,尚在和爸爸妈妈撒娇的年龄,就不得不告别亲人,离开城市,承受严酷的磨砺。
记得有一回我到一个女学兵连采访。这些平时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姑娘们,见了我们这些师里来的首长(至少在她们眼里是这样),一个个都涨红着脸,低着头,两眼直楞楞地望着脚尖不说话。一再启发开导,才声音小得像蚊子叫那样讲了几句,有两个细节至今记忆犹新。
她们离家的时候虽然也有不少人哭鼻子流泪,但胸腔里激荡着的是少年豪气,很快便一路欢歌,一路笑语。
傍晚时份,到了驻地,一个个都傻了。
在一面陡峭的山坡上,高低错落地有几栋简易房,那是个啥房子呀!简直和她们家堆放杂物的窝棚差不多。几棵连刨都没刨的原木搭个架子,梁上钉着毛竹,盖着茅草,四周也是简简单单地用竹杆和茅草编成的墙,门窗粗糙得连关都关不上。
这就是她们的“家”。一个将要度过几个春秋的新家,一个大家庭将在这里开始新的生活。
一路上像兄长一样呵护她们的解放军,将姑娘们按班、排领到住处便忙别的去了。面对那光溜溜的铺板,谁都不知咋办才好了。她们有的在家可能还没铺过床呢。不知谁,突然冒出一句:“我想妈……”“哇……”所有的女孩都哭起来了。开头还有所顾忌,嘤嘤低泣,不敢放高声,哭着哭着,一个个都撕心裂肺地哇哇大哭起来。军代表还以为出啥事呢?一问,啥事都没有。于是,和颜悦色地手把手地教大伙散行李,铺床铺……
第二天,有位战士带着一个班上山打柴。
山里的秋色着实迷人。
远远近近,一棵棵、一丛丛如火的红枫,阳光下熠熠生辉,光彩夺目。一簇簇、一片片金灿灿的野菊花,竞相怒放,流金溢彩。不知从那儿冒出来的数眼山泉,凌空跌落,飘忽着,飞溅着,时隐时现,若有若无,似雨似雾。小松鼠机敏而顽皮,故意逗乐似地,忽儿窜到树稍,忽儿溜下树根,忽儿轻灵地从这个枝头跳到那个枝头,忽儿稳稳地坐在树杈上扮鬼脸。小鸟儿也不甘寂寞,或高飞,或低翔,或悠闲地疏理羽毛,或纵情地放声歌唱……
姑娘们像参加郊游那样兴奋,嘻嘻哈哈,忘情地只顾着乐,有的摘山花,有的采野果,有的大呼小叫、指指点点欣赏松鼠和小鸟,还有的专心致置地用松枝、野花编花篮……只有战士一个人闷头砍柴,他挥汗如雨、披荆斩棘,砍了一根又一根、砍了一堆又一堆。
下山麻烦了,战士一个人怎么也背不走那么多柴,非得让姑娘们都背一些,有位小姑娘可真行,挑了一根大姆指粗的树枝,怕弄脏了衣服,用花手帕包着,扛在肩上,就这,走起路来还像舞台上演戏一样,摇摇摆摆地不甚稳当,等走到连队,竟有好几个姑娘摔得鼻青脸肿。
也真够难为孩子们的,正是应该坐在教室里安心读书的时候,偏偏来吃这么大的苦。俗话说,到什么山樵什么柴,到什么山唱什么歌,既然来了,怎么也得坚持下去,哭鼻子归哭鼻子,想家归想家,没有一个打退堂鼓,更没有溜号开小差的。别看她们小小年纪,可有志气呢?在她们心目中,襄渝线不是一条普普通通的铁路,而是事关战备的伟大工程。有位小姑娘激情洋溢地写了一首诗,起笔特有气势:初出征,豪情满胸怀,壮志撼山岳……
千锤百炼出好钢!
几年后,当我再次见到这拨女学兵的时候,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
那天,我急着赶路拦了一辆大解放,上车一看,全是刚从隧道工地下班的女学兵。
“黄干事。”有人在叫我,声音好熟,就是辨不清是谁。
“我是小张呵。”见我没反映过来,有位满脸都是水泥浆,分不清眉目的小姑娘身子向前顷了顷。
可不,这不是张咏梅吗?一位颇有才情的姑娘,创作了一个表现学兵生活的歌舞剧《葵花向阳》,在全师文艺会演得了奖,因而将其调进了师创作组。不曾想,没待几天,她死活不干,非得闹着回连队,说是机关生活太呆滞沉闷,没有连队生龙活虎有朝气。
“你这是咋的啦?”眼瞅一个眉目清秀、白净飘亮的小姑娘变成了张飞模样,我有点诧异地问。
“这都是打边墙闹的。”小姑娘笑了,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两眼也忽闪闪地,流露出几分骄傲,几分自豪。
打边墙可是又脏又累的活儿,通常都由棒小伙来干,不知怎么落到姑娘们的头上,肯定是她们主动请战的,不然,上级不会让女娃娃干这累人的活。用大铁锹一锹一锹将拌好的混凝士甩进隧道两侧边墙的模板里,两个膀子没一股子力气是不行的。一个班一干就是六个小时,没有耐力更是挺不住。当模板一节节上升,高过头顶,不光有力,还得有技巧……
“姑娘们,你们真的打边墙了吗?你们真行呀。”想到这,我心头不禁一阵发热,同时,脑海里冒出一个当年最流行的词:“铁姑娘”,而且立马就有了新解:
“铁姑娘”,铁路工地上一群矢志向铁道兵学习的姑娘。
(四)
如果说学兵稚嫩,那么,民兵就显得成熟多了,但他们的见识远比不上学生娃。那些祖祖辈辈蛰居深山老林的山民们,甭说咸阳、宝鸡这样的中等城市,就是县城一生也难得走上几回,有的从呱呱坠地到奄奄一息,一辈子都没有走出山沟沟半步。
纯朴厚道的山民们,可真没见过世面。头一回吃猪肉罐头,将那白花花的油误认为是浮在泡莱缸里的霉,偿一口,香得很,鲜得很,美得很。不由得诧异地说:“日怪,这霉咋这么好吃呀!”。汽车刚开进山的时候,山村的男女老少都围上来看稀奇,硬说小汽车是大汽车下的崽,有的热心人还捧来不少新鲜的青草喂汽车,见汽车不吃草,更是吃惊不小,啧啧,这铁马好哩,神哩,啥也不用喂,跑起来欢欢的,比鸟还飞得快哩。
有位教导员家住大山深处,每次探亲在安康下汽车后,得走7天的山路才能到家,听说部队要到家乡修铁路,他激动得热泪盈眶,无论如何也要率领全营打前站。
教导员是开化的山民,因而,他的情感是那样的丰富和外露,而真正的山里人,情感都像大山那样的沉稳,轻易不外露,且不善言词,显得有点儿木讷、憨厚,别看他们话不多,但心里像山溪那样清澈、透明。
“修铁路为俺山里人造福,是俺们自己的事儿,部队上的事儿,就是俺的事儿,吩咐啥就干啥。”你听,这话多实在。
山里人说到做到。
刚进山,大量的生活和工程物资,全靠山民们组成运输队,一背篓一背篓,从山外往山里背。在通往各个工地的山路上,一个个身强力壮的山民,背上都负重百斤以上,脚踏崎岖山路,一步一登高,一步一把汗。旬阳县有位年愈六旬的老大爷,下巴上挂着一撮花白山羊胡,也和年轻人一样自愿加入运输队,每天怀里只揣着几把山芋干,一走便是一整天,傍晚到了物资接收站,吃点饭,稍稍休息便又连夜赶往山外……
我曾经访问过一位老民兵,五十开外,论年龄他已不够资格了,但他说啥也要参加铁路建设。他说,年轻时他是民兵英雄,理应老当益壮,和年轻人一样为铁路建设出力流汗。
这位老民兵的名字已经记不起来了,只记得他健康硬朗、声音洪亮。从他那长大的身材,不难想像其年轻时一定健壮结实、高大魁梧。岁月的风雨无情地剥蚀了他的青春年华,使他过早地衰老,瘦削的脸上棱角分明,隐隐有刚毅、倔强之气,有点混浊的眼睛,只要说起当年,便会露出逼人的精光。
当年山里野猪很多,常常糟蹋庄稼,他凭着一杆猎枪,一个人就打死了几十头野猪,有一次还差点被一头受伤的野猪咬死,于是成了赫赫有名的民兵英雄,去北京出席了英模会,受到了毛主席的亲切接见,奖到了一枝簇新的56式半自动步枪……
这么一个见过大世面,有着光荣历史的老民兵,他能落后吗?不过,岁月不饶人,开山打洞吃的是英雄饭,他有点儿显老了,脸上早已失去青春的光泽,背也有点佝偻。我以为像他这把年纪,顶多只干点轻松点儿的活儿,他告诉我,他们连和解放军在一个掌子面(隧道里的作业点)轮班掘进,他是连队的风枪手……
“风枪手?”我以为听错了,不由得有些惊愕。他以为我没听懂他那浓重的土话,两手握拳放在胸前,做成打风枪的样子,一字一顿地说:“我是风枪手!”
我这也是少见多怪,女学兵能打边墙,老民兵就能打风枪。在整个襄渝线工地,民兵还是施工队伍的主力。有百分之七十四的民兵投入了隧道施工。
山里人实在,说干就拼着老命干。正班加副班,副班接正班。在工程最紧张的时候,有的民兵连续二十四小时不下火线。旬阳、白河、平利民兵团不少连队先后创造了月成洞百米的好成绩。这表明许多民兵连的战斗力已经和部队不相上下了。在成昆线,谁创造了月成洞百米,铁道兵还发贺电呢。
“部队每年平均施工为283天,最高达306天,民兵每年平均则达315天,最高达到324天。”
如果不是白纸黑字,谁能相信,民兵的出勤率竟然比部队还高。
说来惭愧,在襄渝线的五年里,我几乎月月下连队,下工地,但不知怎么将民兵忽略了。如果不是听说有位民兵英雄在工地,恐怕连一次和民兵零距离接触的机会都没有。检讨起来,是自大心理在作怪,以为山里人土头土脑、傻里傻气、笨手笨脚,既不像学兵那样有灵气,也不像战士那样有虎气,充其量给部队打打下手,做点儿零散工程,压根儿没想到,山里人深沉内蕴,纳于言,敏于行,在威武雄壮的襄渝线大舞台上,他们一样地挑大梁,唱主角,同样留下了许多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一次隧道大塌方,青年民兵吴光才壮烈牺牲,他的弟弟吴光灿、妹妹吴光珍接过烈士生前用过的风枪,继续战斗在山腹之中。女民兵祝翠胜,结婚一个月就和丈夫一起参加铁路建设,在一次意外事故中丈夫不幸牺牲。她怀着巨大的悲痛,处理好丈夫的后事后,不顾家人的劝阻又毅然决然地回到了工地。当她得知怀上丈夫的骨肉后,真是悲喜交加,常常在睡梦中一会儿泪雨滂沱,一会儿开怀大笑。她暗下决心,一定要让孩子平平安安地降生,她甚至给娃儿连名字都想好了:路娃。
山里人没文化,“路娃”二字凝结着这位女民兵全部的智慧和情感。
民兵吴光才兄妹、祝翠胜夫妇,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名字和事迹载入了铁十师军史,几十年后还有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在几千里外被他们的事迹所打动,以至为当年没有采访和宣传他们而深感愧疚。
有时我想,倘若有机会重返襄渝线,我将像当年下连队采访那样,一个人,一枝笔,一个小本本,有车搭车,没车步行,走一路,看一路,问一路,记一路,激情如松涛澎湃,文思似山泉喷涌,保不准还能催生一部传世佳作呢?可惜,我己年近花甲,空有凌云志,难有大作为,即便回去,也只能作短暂逗留,无法泛舟人海寻觅故人了。
人生大抵如此,年轻无知,坐拥宝山不识宝,让许多珍贵的东西失之交臂,老来只有抱憾的份儿了……
(五)
民兵是主力,部队自然是骨干,全线最难啃的骨头均由部队承担,同时还手把手教会民兵、学兵施工技术和安全常识,抽调有施工经验的干部战士分别加强到民兵团、营、连、排各级领导,有的直接任行政正职,有的做政治思想工作,有的啥职务都没有,就是军代表。
成昆线1970年7月1日通车,师主力自1970年2月11日便分批向陕南开进。先是汽运、铁运,西安下火车后,实行徒步拉练。由西安经镇安至旬阳(安康)驻地,途中翻越秦岭等七座大小山岭,跨越水深过膝的大小河流数十条,全程七百里,号称千里拉练。师、团首长和各级指挥员和战士们一样背背包,无论爬山涉水,或冒雨行军,始终走在战士们中间。也就是这次拉练,49团的那位教导员才成为传奇人物,别人爬山是身子前顷、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他背着手,腰板挺直,像在平地行走,而且告诉大伙一个小秘诀,爬山不怕慢,就怕站,不紧不慢,一步一步地走,再高的山也能翻过去。
行军拉练中,各部队有计划地进行的夜间、昼间、昼夜间行军、野炊、侦察、防空、反空降、防原子、简易通讯以及围歼小股敌特的演练,结合铁道兵战时任务的不同特点,在镇安县柞水附近搞公路、桥梁抢修演练。在实弹射击中,师机关爆出了一个冷门,优秀射手居然是一位女兵,真是巾帼不让须眉,让全机关的大老爷们大跌眼镜。
说实话,铁道兵的任务就是施工,军事训练也搞,但极为有限,我当兵15年,只经历过两次实弹射击,平均一年没打到一发子弹,那射击的成绩能好吗?
拉练并不苦,“走小路,修大路”是我们铁道兵的传统,最苦的是工程刚上马那阵子,路没一寸,所有的物资都得人背肩扛;房无一间,就地取材,砍木料,割茅草,搭成简易工棚。工程不能担搁一天,今天安营扎寨,明儿便开工,开头只能用钢钎、大锤、铁锹、土筐,但进展实在缓慢。于是,下决心在施工便道没修通之前,设法将发电机、压风机这些笨重的大家伙运进来。也没啥妙着,只有笨办法、土办法,化整为零,一件一件往山里运。某部16连的战士抬着一台2000斤重的发电机,一步步登上几百米高的“通天梯”,前面又出现了只容一人手攀崖壁才能通过的险道,怎么办?班长陈品龙扛起一根木杠,“噌”地跳到路沿下的一块岩石上,大喊一声“我来做路基”,几个战士也扛起木杠跟着跳下去,他们将本杠一头搭在岩上,另一头放在自己肩上,再搭上木板,战士们就这样踏着“人桥”通过“手扒崖”……
这就是铁道兵战士,在他们面前,没有过不了的难关,没有攻不下的险阻。
号称“地下长廊”的大巴山隧道,是全线的关键工程,这里地质复杂、岩层变化多端,战士们克攻了铁青钢硬的“特坚石”,制服了有特殊收缩力的“橡胶泥”,战胜了暴涌的地下水,又遇到了罕见的“泥沙流”。一天,一排炮后,从坑导内几个溶洞里,同时喷涌出大股的泥沙浆来,一昼夜流量达十几万立方米。几百米长的导坑很快就被淤积了一米多高,连长秦克发带领战士和民兵,迎着喷涌的泥沙,冲向溶洞,在齐腰深的泥浆里筑墙堵沙,在最危急的时刻,战士们用手撑用肩扛,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人墙,争取时间让别的同志加固围墙……
在重峦垒嶂的武当山,要开凿一条10里长的隧道。这座隧道经过断层地带,岩石破碎,塌方频繁。被誉为“攻坚尖兵”的某部六连奉命担任主攻,在短短两个月内连续战胜大小塌方108次……
塌方!
塌方!
塌方!
每一次塌方都潜伏着巨大的危险。山鬼在一旁狞笑,死神在远处窥视,“夺命剑”高悬头顶,“乱刀坑”暗藏杀机,生死系于一瞬间……
也许有人会说,这么玄乎,这么恐怖,谁还敢进隧道呀!即便壮着胆进去了,要是真的突然发生大塌方,把人吓就吓死了。对于那些没有经历过塌方抢险的人有这种想法不奇怪。
我也曾这么想过。是基层的干部战士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塌方着实可怕,但只要你胆大心细、沉着应战就不可怕。再说,凡事都有规律,久经沧海难为水,见识多了,也就胸有成竹、应付自如了。话虽说得轻松,但真正临敌,谁也不敢麻痹大意。可以这么说,每一次塌方,干部战士的体力意志、聪明才智乃至精神境界,都面临挑战的极限。
两个月战胜108次塌方,不仅需要大勇,更需要大智
大智大勇,方显英雄本色。在“严谷峻绝,数里百折”,“峰有千盘之险,路无百步之平”的襄渝铁路工地,每一支部队,每一个指战员,每一个民兵、学兵,每时每刻都经受着严峻的考验。
1973年10月,襄渝铁路接轨通车了。连日暴雨之后,一些地段山体滑坡,出现隧道开裂、路基倾斜、钢轨变型等现象。经专家分析,断定这是正由量变向质变发展的古滑坡复活。如不抓紧整治,新建的铁路就有被推到汉江、峡谷的危险。建议立即采取措施固山锁石,战士们称之为“锚山”。
好一个“锚山”!战士们的想象大胆而神奇,他们想倚天而立,手持如剑的巨钉将滑动的山体死死地锚住。
战士们不但善于想象,更善于行动。他们首先在滑坡的山体上挖一个比十层楼还要高的深井,然后装进几十根钢轨和大量钢筋焊接成的骨架,再灌注上千方的混凝土。
这听起来十分复杂的工程,实施起来更难,比如,桩井越往下挖,地下水越多,爆破也就越难。战士们一面挖一面排水,同时创造了用电阻丝、细铁丝传导起爆的方法,解决了深井爆破的难关。那一排排锚固桩,凝铸着战士的智慧和力量。在全线20个滑动工点,共灌注了288根锚固桩,长度相当于往地球深处插进1500里长的巨型锚钉。
古有愚公移山的传说,今有战士锚山的奇迹。这一古一今,一虚一实,都彰显着我们民族坚忍不拔的战斗精神。
(六)
按说,文章写到这里该划句号了。然而,我觉得言犹未尽,还有许多话要说,尤其是当我们用现代眼光、现代理念来审视、观照襄渝铁路的人海战术,不觉引起了许多深刻的思考和反思。
中国最丰富的资源是人力,是不是就不需要珍惜和节约,可以随心所欲、不加节制的动用呢?不!今天我们要建设节约型社会,许多有识之士指出,最大的浪费是人力资源的浪费,那么,襄渝线调动几十万军民,是不是浪费呢?至少在当时,从上到下不这么认为,相反,以为是伟大的壮举。像襄渝线这样浩大的工程,究竟用多少劳动力才是最科学合理的边际人力,那是专家们的事。估计也是见仁见智,但事实是“人员高度集中,兵力展不开,造成窝工”。这句来自铁十师的工程总结,别看只有寥寥二十几个字,但其中所包含的内容是十分丰厚的,发人深省,值得玩味。
同样与人多有关,物资浪费也十分严重。学兵、民兵固然只知干活,不知“成本”,部队也没有“成本”意识,懂工程成本、关心工程核算的只有少数人。结果,几十万人都大手大脚,浪费怎不惊人,仅我们一个师,工程造价就超支3900多万元。当时有一个极为普遍的滑稽现象,一方面大张旗鼓地教育战士要艰苦奋斗,节约每一根针、每一颗钉、每一段铁丝、每一寸木板,几乎每个连队每个工地都备有节约箱,当宝贝收集起来都是些没用的(至少派不上大用场)的废料,而大量白白浪费掉的是短缺而有价值的钢材、水泥、木材、炸药。我虽然对现场管理一窍不通,有时到工地看看,那些不计成本的做派,实在叫人心疼。同时,由于民兵、学兵都没有经过严格的训练,经常发生工程质量事故,损失几万元、几十万元、上百万元司空见惯,好些辛辛苦苦造好的工程,不得不忍痛炸掉重来。
还是与人多有关,各种人身伤亡事故十分突出。塌方、泥石流、山洪,这些不可预计无法抗拒的灾情、险情,造成流血牺牲,实属情非得己。有些完全是无谓的牺牲,只是因为安全常识有问题,白白地断送了宝贵的生命。有位民兵刚进隧道不久,看到一个电线接头的胶带掉了,他想做好事,顺手给包紧,结果触电身亡。还有更离奇的,这儿排着队下班,那儿修公路在放炮,一颗石子飞过来,不偏不倚掉在一个民兵的头上。石子并不大,只是因为下班了,以为没事了,安全帽摘下来拎手里了……连队没有浴室,几个男学兵偷偷地跑到汉江去洗澡,不慎被激流卷走了……刚到襄渝线时,事故多得简直让各级首长心里发毛,听到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响,就本能地站起来,以为又死人了。有位营长夜里常常做恶梦,梦见许多浑身是血、缺胳膊少腿的伤员围看他,几乎没有一夜能睡个安稳觉,无端地一次次惊醒,一次次坐起。在家休假心里更不踏实,看到邮递员便以为部队有事来电报了……不管是民兵、学兵、战士牺牲了,扎花圈的任务都是电影组的事,47团电影组一度应接不暇,手忙脚乱。于是,平时没事时大家就关着门扎纸花,不动声色地将扎好纸花藏在一口大木箱里,一旦有人牺牲了,折几根松枝扎成圆圈,再缀上五彩纸花。当初说起这事儿还感到好笑,今天想起这事儿,非但笑不出来,心里还隐隐作疼,那纸花扎得愈多,意味着牺牲愈大。五年间,全师学兵、民兵伤675人,亡260人,部队伤388人,亡110人。这是血写的数字呵!
有位当年的学兵八十年代做了一个电视专题片,全片从荒草丛中一个学兵的墓地展开,格调悲凉而凄婉……
我仅是耳闻,对整部片子的基调一无所知,不便妄加评论。倘若以悲悯情怀来表现襄渝线学兵的生活,我不敢苟同。
诚然,让那么多连发育都没健全的娃娃去从事超常的体力劳动,去过那样艰苦的生活,去承受那近乎残酷的磨砺和牺牲,似乎有点儿不近人情。但是,那时全国的学校都在停课闹革命,这些学生娃娃,不去襄渝线工地,将去陕南、陕北农村,从一定意义上讲,工地再苦,比贫脊的陕北农村要好得多呢。何况,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一种人生经历,一种不可再生、不可重复的人生资源,有许多东西将会终身受益。这么说,我是有依据的。1976年,当我从青藏线工地赴西北大学中文系进修时,遇见几个学兵,其中有一个印象特深,给我以莫大的震撼和启迪。
他姓何,是46团的学兵。听说我是铁十师的,特地来宿舍找我,显得有点儿兴奋激动,滔滔不绝地讲了许多许多,言谈话语间,对学兵生活充满怀念和感激之情。他说,回西安后,他分到了一家大医院,干的是一份在别人眼里是全院最没技术最苦最累的活――锅炉工,在他之前不知有多少小年轻吵着闹着、找关系走门子调走了,只有他一声不吭埋头工作。别人水烧开了便跷着二郎腿、叼着香烟闭目养神,他推着小推车到院部和各病区去送开水。上上下下交口赞誉,夸他踏实能干,一致推荐其为工农兵大学生。他笑着对我说,从深山沟到大城市,一步登天,心满意足,理应好好工作,那一点点活儿比起打风枪、扒石碴、推斗车,简直是小菜一蝶,每天上班不出点汗浑身都憋屈得慌。我逗他说,上大学送了不少礼吧?他先是一愣,随即像个孩子一样天真烂漫地笑了,笑得那样地开心而幸福。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能上大学,望着录取通知书上的名字,他还以为是做梦呢。
这位何老弟是幸运的。
所有的学兵都应该说是幸运的。
襄渝线如同一座大课堂,学兵们在那里经受了最为严厉的人生训练,积累了最为厚重的人生体验,奠定了最为坚实的人生基石。在往后的人生道路上,不管是风雨满天,还是艳阳高照,他们都会迈着坚定的步伐,充满自信地走在平坦大道或崎岖小路上。
我虽不是学兵,也不甚了解学兵。但我是脱下学生装穿军装的青年,我和学兵们属于同时代的人,不同的是他们是城市娃,我是乡村小伙子。也许我是抱着乐观主义对待生活,也许我缺少刻骨铭心的连队生活的体验,也许我过于书生气,这么多年,我始终是怀着感恩的心情满腔激情地回忆、反映铁道兵生活的。同样,也毫无例外感谢襄渝线这一伟大工程。
毫无疑问,最该感谢襄渝线的是民兵,是沿线的山区百姓,他们是最大的受益者。
“要想富,先修路”,当年还没这一说。国家下那么大的决心动用那么多的人力物力修建襄渝线,主旨固然在备战,同时,让老百姓富起来也是题中应有之意。伴随第一声开山炮轰隆隆的巨响,山村人民瘪兮兮的钱包开始不知不觉一点点有了进项,虽然还没能迅速鼓起来,但毕竟闻到了钞票的气息。山民们几乎是一夜之间发现满山遍野都是宝,甭说天麻、杜仲、紫阳毛尖能买个好价钱,就连最不值钱的柿子,都身价百倍了。
我不知道安康人何以不将柿子列为名贵土特产,在我心目中它至少是山里的一绝。
每到秋天,满坡的柿树上挂满了红灯笼似的柿子,有时你从树下经过,好奇地抬头观风景,熟透了的柿子会掉进你的嘴里。皮薄、肉嫩、汁鲜、味醇,是我对安康柿子的评价。那些年,品尝柿子是我的一大嗜好,当然不是天天抬头张嘴在柿树下等,而是掏钱买。起初,一堆柿子只卖5分钱,后来价格一路攀升,5分钱连一个柿子都买不到了。可见,修路给老百姓带来多么大的实惠。
有道是,火车一响,黄金万辆。长鸣的汽笛将宣告山区人民告别贪困,迎来富裕。遗憾的是,这么些年来,我一直没机会重游故地,也得不到任何信息。满脑子依旧是老印象,总爱顽固地将山区和贫穷落后联系在一起。怪只怪当年山里人太穷了,穷得令人难以置信,不少人家冬天全家人只有一条棉裤,谁出门谁穿,在家的人要不窝在床上,要不围在火塘边。有的人家成年吃不上一顿白面馍,民兵们来到铁路工地,天天吃香喷喷雪雪白的大馍馍,天天赛如过大年。好些人每顿都省下一个半个凉在房上晒干了带回家让婆姨娃娃尝尝……
嗨!我这是咋的啦!国人都全面奔小康了,还提这些陈糠烂谷子干啥。
常言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襄渝线建成通车整整三十年,山里的变化肯定是惊人的。
千变万变,变化最大的当数那些经历过襄渝线战斗洗礼的山民,他们不再是传统的山民,已经脱胎换骨,成为现代意义上大山的主人了。同时,火车载来的不仅是山外的大千世界,而是现代文明。亘古荒寂的深山老林,一步跨过原始闭塞,抬腿迈进现代化的门坎。
是呵,当我们评价一个工程,应该站在历史的高度,从人类文明进步的视角来思考和衡量。万里长城自不待说,京杭大运河有的史学家颇有微词,说是隋炀帝为巡游享乐而开凿运河。这不能说没有关系。当荒淫无度的杨广早已化为一抔黄土,而运河依然舟楫往来,灌溉农田,孕育文明。古往今来,无论什么样的工程,只要功在千秋,惠泽万世,其它也就忽略不计了……
同样,再过几十年,几百年,当后世的人们来考察、研究襄渝线的时候,追忆几十万筑路大军的奋斗和牺牲,他们会敬仰、感激我们的。
襄渝人海,我为能是你的一滴水而自豪!
文档创作:黄靖 (原铁十师政治部) 作于2006年8月16日
视频制作:老秋 (原铁十师 四十九团 邱光明)
部分照片来自网络
2025年5月制作于铁道兵战友网《情漫襄渝》大型活动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