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文选登
图书馆里的读者、作者与天使
冯敏飞
厦门市图书馆集美新城馆区
一
年少时,我梦想图书馆工作,可以整天看书。阴错阳差,做了教师,改行公务员,又改行金融,沾一身“铜臭”。幸好退休后,跟图书馆良缘愈行愈深。
我们这代人,早年没读什么像样的书。侥幸称为作家,我主要写小说,无需“掉书袋”。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图书馆还有种望而生畏的感觉。望着那层层叠叠,似乎蜿蜒不尽的书,我想:已经有那么多书了,还差我一本吗?
纯属偶然,我转而写历史随笔,需要大量读史,引经据典。近些年,阅读之风变严谨,百度条目也加注引文出处。我有写小说“前科”,担心所写历史细节被误以为虚构,往往也得加以说明。出版《历史四季》的时候,责编建议索性改成“轻学术”风格,即不仅在正文交代引文出处,还得加注版本信息。这可苦逼了!因为我的引文五花八门,大量转引,甚至有些出自网上。网上文本差错多,有的学者著作也存在注释错误。对于出版社来说,引文差错是他们质检的重灾区。责编生怕出错,要求我提供原文拍照。《历史四季》好不容易折腾完,接着写《中兴史话》这几年,我主动校核每一条重要引文,并附上原文图片。
我家已将客厅改书房,主要藏书从文学变史学,但仍不免“到用时方恨少”。比如我买了夏晓虹编《梁启超文选》,上下两大卷,但我要的篇目偏偏没选。这书有选《清代学术概论》,可它又偏偏将我所需关于魏源的评价删了。我查曾国藩鼓励他弟弟“克城以多杀为妥,不可假仁慈而误大事”的家书,在一个图书馆找中华书局版《曾国藩全集·家书》,连查四五遍,怎么也不见。抱着试试的想法,到另一个图书馆查岳麓版,一翻就有,原来堂堂中华版《曾国藩全集》实际上也是选集。我要查核的书,还涉及《四库全书》及《续修四库全书》《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四库禁毁书丛刊》《四库禁毁书丛刊补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等等,那是我再怎么节衣缩食也买不起的,不得不多跑图书馆。
厦门大小图书馆的书目,在网上统一检索。我在家里先查好,书在哪个馆,索书号多少,打印好单子。通常,我一次出行跑两三个馆,查核一二十条,甚至更多。一早出发,先公交快线,转地铁,到市图集美新城馆区。有时,图书馆还没开门,但门前已排起长队。有些人为了躲那斜照长廊的太阳,以布包或者充电宝之类替身。我拍了照发朋友圈,感慨:“谁说现在没人读书!”
图书馆一开门,午晚相继。新城馆区完成,乘地铁加公交到集美区图书馆,然后地铁加步行到厦图中心馆,最后地铁回家,刚好转个大圈。出门时,跟老妻戏言:“我上班去了!”回家则报告:“我下班啦!”
海上观金门
“退休的人了,还跟小年轻一样!”老妻嗔道。“又不是没钱吃饭!”
老妻知道,现在图书馆经常座无虚席,主要是小年借以轻复习功课。殊不知老年人自有其乐,诚如郭嵩焘所言:“少年岂识老人欢,但得佳诗胜做官。”现在流行一种“老干体”诗,恐怕就出于这种心态。不过,我并非以文为娱。央视网2024年度书单给拙作《历史四季》推荐辞:“跳读封建王朝兴盛衰亡,创造性解读历史周期率。”我觉得这话颇鼓励。茨威格说:“一个人命中最大的幸运,莫过于在他的人生中途,在他年富力强的时候,发现了生活的使命。”我年富力强时,忙于“稻粮谋”,写作像“地下党”,只有退职后才敢大张旗鼓……
幸好我一退二线便随女儿迁厦门,这里的文化氛围让我惊艳。初到乍来,时值拙作《危世图存:中国历史上的15次中兴》出版,不仅市图,厦门大学嘉庚学院、厦门医学院的图书馆,也邀请我去讲座。初到一个图书馆,我会检索一下,看那里收藏了几本拙作,顿获一种亲切感。从网上偶然搜索到天南地北某图书馆有推荐拙作,也会让我感到知遇……
图书馆,似乎替代了我原来的“单位”。
二
20来年前,为了写小说《兵部尚书佚事》,寻找明末诗妓景翩翩的《散花吟》,专程到省图书馆查《列朝诗集》,不仅如愿以偿,复印还免费。我感慨不已:“当今社会服务,图书馆最好!”随后,从三明到厦门,各图书馆不时加深我这印象。
厦门市图集美新城馆非常漂亮,像罗马大教堂,高圆,但更明亮。第一次步入,我立即想到著名作家博尔赫斯曾说:“如果有天堂,那一定是图书馆的模样。”这图书馆的建筑设计,是否怀有这样的初衷?
我主要查阅古籍,集中在五楼。一边是参考文献、方志文献、闽台文献与工具书等。咨询台工作人员轮班,我最常遇到叫刘东方。最近几个月,隔三差五,且多返工,可她不厌其烦,热心如初。见我单子上列有准备到中心馆查的书目,她主动帮我一起查,如果这有,就省得我再进岛。谢杰的《虔台倭纂》,在《海上丝绸之路文献集成》丛书,可那有200多册,我不知究竟哪一册。她便开橱,先查后补单。到中心馆普通古籍馆查《李鸿章全集》,由于我事先功课没做细致,连跑了三趟。同一张单子上还有《曾国藩日记》,工作人员郭丹云告诉我那在二楼开放架,并指了那书架的大概位置。我先查阅《李鸿章全集》,她有空了,上楼将两本《曾国藩日记》取下来递给我,说:“我看你跑几趟了……”
去最多是集美新城馆五楼的古籍文献馆(即厦门市古籍保护中心)。那是个单独区域,外面大厅,一侧几十个书橱,两张四方桌供阅读,一台电脑供数字阅读。另一侧工作室,也有一张阅读桌,里面还有书库,那密藏着民国以前的版本,进出随手将重门紧闭。那里面取出来的书,毛边纸薄如蝉翼,封面有虫蛀小孔。据统计,2024年度,他们共接待读者查寻144人次968册(件),其中我12人次405册次,笑称我“大客户”。
虽然走进了海量的古籍书库,但如果没有工作人员热心而又细心服务,仍可能大海捞针。查蔡襄《论兵十事疏》,我误记为《忠惠集》,一卷卷一页页一行行,看得两眼昏花,却一无所获。另一位工作人员曾怡静帮我查古籍数据库,才发现在《四库全书》第1090册《端明集》。有些书,我绝望了,准备放弃。小曾叫我把单子留给她,让她有空时慢慢找,果然失而复得不少。袁崇焕到前线,声称:“不肖在宁远,长安可高枕而卧也。”这话很能体现袁崇焕的性格,揭示他最终悲剧的部分根源,因此我很想用原文。可是,厦门市图书馆系统没有《袁崇焕集》。曾怡静变通一下,从《黄尊素集》查到,并拍照给我。
每每感动之时,我想到李玲玉演唱那首《天竺少女》:“是谁送你来到我身边,是那圆圆的明月……”不过,我指的是书,而送那些难寻难觅之书到我身边的,是图书馆工作人员。
三
我在小说《京城之恋》后记中写道:“不再想写什么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甚至不再想为什么显赫达闻人物树碑立传,而只想逼近本真地再现一个普通男人那不愿被束缚的灵魂”,“我总觉得可以柳永词本身为素材写个好小说,可以像考古学家根据骨骼化石复原生物的状貌,复原其血肉与灵魂。”我认为一个古代文人最真实的灵魂,不在别人写的墓志铭之类,而在于他本人的作品当中。他们的作品保存于图书馆,也即他们的灵魂永存于图书馆。工作人员的热情服务,让其复活,栩栩如生再现于读者的眼帘。
在文学巨匠面前
有天偶然谈及图书馆的工作,我羡艳说:“图书馆工作多好,这么优雅的环境,与这么多智慧的灵魂为伍……”
陈红秋听了,惊叫道:“真是的!我们馆长,好像说过一句类似的话……”
她一时记不起那原话,但还是被突然唤醒某种潜意识,让她随之有些不安。我大致猜到那话的意思,联想到博尔赫斯那句话,连忙安慰说:“他们大都是善良之辈,他们在天之灵,肯定会庇佑你们!”
图书馆是读书人的精神家园。对于作家来说,图书馆是他们魂归之所。那么,对于其职员呢?
我想,他们该是翩然穿梭于古今中外作者与读者之间的天使。
(图片均为黄丽忠摄)
作者简介
冯敏飞,福建泰宁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历史小说《兵部尚书佚事》《京城之恋》《孔子浪漫史》,散文集《人性·自然·历史》,随笔丛书《历史四季》(全4册)等,传记文学《此去归何处:古人退休生活传》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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