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漫记（7451——7500） // 张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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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漫记

（7451——7500）

张鹏

7481.最近半年，只要条件许可，晚上我稍微掂量一下，没有什么大的事情，我就把手机留在教学楼过夜。从晚上不到十点到第二天早晨的七八点钟，这接近十个小时的时间，我可茶，可读，可写，可睡，可以干一切自己愿意做的事情，总之是一下子从手机时代回到了唐宋元明清民国时代，免受手机各种信息的干扰。对手机的态度我是非常复杂的，一方面极其热爱，因为它也可以对我的文字进行鲜活记录和现场直播；另一方面又是极端憎恶，因为它不断地撕裂干扰了我平静的生活，尤其在万籁俱寂的深夜。每日每夜，我以一定时间地远离手机，来拥抱前手机时代的自由和逍遥。

7482.永远的课堂。每当在一个学期开始给学生讲授一门新课的时候，我都喜欢建立一个课程微信群。建立的同时，我告诉同学们，这个微信群只要手机存在，微信存在，将永远存在下去，我会不停地往微信群里发送我的文字和动态。很多微信群，学生已经毕业多年，或读研读博，或教书，或从事各行各业的工作，但是微信群里他们仍然能够接收到我的信息，我们依然可以热烈的互动，传播思想，分享动态。若论延展教育的时空，再没有比今天这个时代再方便的了，一个微信群就是一个永远的空中课堂，他可以让师生的互动，从学生时代延续到毕业以后多年，老师在变老，学生也一天天在成熟，但我们彼此之间的心领神会和信息互动却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我心目中的微信群，是能够打碎冷漠，带来共享和互动的美好平台，它拒绝冷漠，拥抱热情，积极互动，让每一个孤独的个体彼此心心相印起来，抱团取暖，天涯比邻。

7483.石头。我喜欢大大小小的石头，三尖八棱的，卵状圆润的，抚摸在手，异样的踏实，并非因为在泰山脚下生活的入乡随俗，而是始于初中一年级学习《中国历史》的开篇。那些打制或磨制的石器，一下子攫取了我的心，回到村里，看见石墙，石磨，石碾，我觉得异常亲切。任何一块石头，都比人类的文明史更悠久更资深。抚摸一块石头，我仿佛看见猴子们拿它袭击野兔，或敲击树上落下的核桃以食果仁。一块石头，亲历过多少洪荒灾变、风霜雨雪、地震雪崩、电闪雷鸣，春夏秋冬。书房里好多石头，这是令我爱不释手的镇纸，或仅仅是案头书架上的清供。抚摸一块石头，触及时光的源头，也预感到后来者的抚摸。

7484.常务副县长。学友L在S省省城一所普通职业技术学院教公共课，他博士毕业多年多年，依然副高职称，属于那种混得平平淡淡的中年男人。去年，家乡县一中要搞校庆，需编一本杰出校友纪念册，怎么才算杰出校友呢？对县一中而言，要么有博士学位，要么有正高职称，要么是县、团、处级(含)以上干部，要么是资金雄厚的企业负责人，大抵如此。L被母校编在册子上，相邻的是他的小学同学，混得远比他体面N倍(L自已所言)，小学同学从乡镇派出所民警一路扶摇直上，居然在不到五十岁做到邻县常务副县长，分管领域甚多，权力实在硬朗。L说，每次看到小学同学，他常感觉，哪怕念十个博士学位，申报成功一百个国家社科项目，在常务副县长面前，依然算不上成功人士。可是，前日深夜，L忽然电我，小学同学被纪委查办了，瞬间从成功人士变为非成功人士。L说，我还是我，他人的变化，居然让我对自己不再那么羞愧。是啊，人分分钟生活在比较之中，他人之成败，永远是自己幸福感的参照系统。

7485.怎样的成功，才值得庆幸？德才配位，不仰人鼻息，不临深履薄，不昼夜焦虑，不媚上欺下，衣食无忧，心平气和，体健神逸，宁可略有憋屈，也不强求硬爬负重前行。在有限的人生中，活得有声有色，有情有趣，做一个能接纳自己现状并不断寻找进步和乐趣的人。

7486.旅行是快乐的，暂时从熟悉的环境中脱离，拥抱一片别样的天空和云朵，在流动的风景中与自己对话，告别日常，目击异乡。在路上，你发现的，是生活的另一副面孔。远方本身就有诗意，你在幻想中，天天拥有比远方更远的地方。你常忆及八岁那年从泗水汽车站第一次去兖州走亲戚的情景，远行，是你永远的梦想。

7487.作为父母亲人挚友，我们面对一个因诚实守信遵纪守法而确实没混好的子女、亲友，我们是该为之惋惜呢？还是蔑视呢？当诚实成为混不好的核心原因时，情何以堪呢？我发现，生活中，发自对美德本身敬畏和崇尚的人少之又少。没有多少人真赞赏一个老实人，总是避之唯恐不及。老实，如同一柄不加磨砺的生锈匕首，自有锋芒和攻击力。

7488.骗稿。书架上有一本正式出版的文史论文集，其中收入了我的一篇万字长文，但每次目击书脊，皆让我深感恶心，此本论文集见证了我的一次被骗经历。大约十年前，我收到了H省E市S研究会的会议约稿函，热情邀我撰文赴会，食宿免费且报销差旅，E市也是我至今未到过的一个历史文化名城。后来，稿也写了投了，也正式被邀请参会了，火车票也预订了。动身前一天，却意外收到短信，说是会议暂且推迟了，何时再开需等通知。退票，怏怏不乐。这再开会的通知，却如戈多，一直没等到。翌年，却收到了正式出版的这本论文集，主编乃其会长。怒电之，会不开了，有无稿酬？答曰，无。让继续等开会，会却至今未开。此事印象深刻，等于光天化日下被骗稿，却无可奈何。

7489.孟子的同代学者及后世学者，多有批评甚至指责孟子思想迂阔的，其实呢？思想家都是相对迂阔的，政治的实践者不会轻易受思想家指导的。仁政、民本、浩然之气，更多的是一种自我向往，极难推广于普天之下。理想主义者如暗夜之流星，甚至萤火，亮度有限，但意义无垠。

7490.当今人文学界缺什么？缺乏对知识、真理、正义的纯粹热爱，缺乏对原典、文本、书籍的忠实细读，缺乏对现实、民瘼、生活的介入热情。

7491.趣人。天津武清人高先生，多年一起参加学术会议，也是我随笔的热心读者。今天，再次聚饮于合肥，先生酒过三巡，开怀畅谈，他颇有燕赵之士的豪侠爽朗之气，合影之后，称我为“趣人”，深获我心。在这个节奏紧张的社会中，趣人之谓，乃是罕见之评。此评，比领奖章发证书，更令我开心不已，引为知己焉。

7492.积善如存款，苍天赏赐是利息，不应因为利率低而拒绝攒钱。攒钱与积善一样，都是在寻求安全妥帖之感。

7493.暮春巢湖游。4月27日晨八时，合肥安港徽苑酒店车发，出城，东南行一小时，巢湖波光渐见，又一刻左右，沿岸登舟，风行水上，湖风清凉，水天空阔，上下天光，蔚为可观。舟行一刻，至姥山岛，舍舟登岛，迤逦游步。岛上嘉木青翠，紫楝花香，枇杷叶肥而果如青杏，茶树，香樟，绿意婆娑。小岛方圆一公里许，山峰凸起，拾级而上，山顶乃姥山塔，崇祯四年始建，建至四层而辍于兵燹，清末李鸿章续建，终成七级浮屠矣。塔远望如巨笔直耸，书写天地华章。细看小巧精致，吾先绕塔缓步，又入塔内登阶而上。阶乃石砌，仅容一人单行，石阶交错旋切周转，登阶须小心翼翼，吾以手臂撑持墙壁，左拐左旋，耐心登上塔顶。见李鸿章题字“擎天一柱”，其长兄李瀚章题字“举头日近”，三弟李鹤章题字“钟灵太乙”，淮军将领张树声题字“势如涌出”。文辞皆甚合意境。南望湖光山色，祈愿前程似锦，湖风入塔，颇有凌万顷碧波之慨。登临送目，抒怀远眺，盘桓一刻，下山。午饭，山肴野蔌，湖产鱼虾，清茶细品。午后一时乘车赴合肥火车站，入站候车，饮茶记游。忆及三月下旬由六安经合肥，转车间隙畅游逍遥津，同样在此饮茶候车。转眼春杪，江淮山水，缘颇深矣。午后信笔，如温课耳，山水岛塔，天地文字，翩然过目，呵呵！

7494.一个观察。火车餐车上的女服务员，推销完盒饭，将该挣的钱挣得盆满钵满之余，她脸上闪耀着工作顺利的幸福光辉，听得出，她的嗓音中也浸透了甜美。这会儿，她拎着开水瓶正在殷勤斟茶，一种让人舒畅的礼貌周全。仔细观察她，我心里想，任何人挣钱挣得心满意足之余，都乐得予人快乐的礼貌的应酬。推而广之，能顺风顺水挣到钱的人，是自豪而幸福的，累一些，苦一些，自有欣慰和滋润让其自得其乐。

7495.分清远近。前几天，在高铁上邂逅一位已退休的副厅级领导干部，他对我说，工作时的所有经历和人脉，伴随着退休可能都退居到人生的地平线上，退休之后才会发现真正与自己天天打交道的其实是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外孙，孙女，外孙女。人在不退休的时候，常常念叨一下退休之后的生活，可能会为我们日常做事提供一个宏大的背景。我觉得这是一位睿智老人的人生感言，风烟俱净，天山共色，每一个人最后都会回归家庭，多想一想自己的老伴儿，多想一想自己的儿孙至亲，这可能是我们观察问题的一个绝妙的视角。

7496.早年间，我曾撰一文《白日梦》，描述过自己的终极理想:“我想有一处大宅子，园林式的遍植竹木花卉，每日听听名曲，读写品茗，临摹书法，二三知己常雅聚，纵论天下风云，臧否文坛人物，每日睡眠充足，打打乒乓球，每月去外省外县旅行”。今日读来，仍感遥不可及。泗水有谚，“要饭的(乞丐)心里也有百亩田”，一笑。

7497.姥山岛，姥山塔。前天，乘舟涉巢湖之水，登上姥山岛，爬岛上小山至山顶，入姥山塔，入塔门，在极窄极陡的塔内石阶上蜗爬，终登七层塔顶时，我心里一直念叨，凡游此塔而登顶者，都如我一样小心翼翼，我们在不同时间足踏石阶上下。数百年间，来过此处的，不乏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未来时光中，仍将有无数后来者登高远眺。生命个体，只是人类历史长河中的尘沙一粒，必须谦卑，认识到自己的微不足道。此种感觉，登上泰山扇子崖时，亦曾产生过。

7498.前天登上姥山塔时，我格外感念李鸿章的续建之功。该塔共七层，明末崇祯年间建至四层因故(农民起义)而停，清末李鸿章续建，终成。一塔而历两朝，前后相隔247年，终于竣挺竦峙于山岛之巅。李鸿章常自嘲为晚清大厦的裱糊匠，在我看来，他还是一位杰出的理想主义者。当今之世，烂尾工程不少，有多少人能如李鸿章一样，志在完善收尾，收官，收功？

7499.新欢。与之邂逅是多么的偶然啊！大约两个月前的一天黄昏，本来晚上七点钟有课，我六点一刻左右，就到达教学楼，正在上楼的时候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两个男生正在三层A区打乒乓球，我接过其中一个学生的球拍，与另外一个学生打了起来。本来我在小学和初中的时候只是偶尔打一打乒乓球，没想到，半个小时的时间内，我竟然有些上瘾，渐渐上路，从那以后我的生活当中多了一项新的爱好，无论白天的课间或是晚上饭后，只要有时间必须到三楼去打一打乒乓球。渐渐的我居然忘记了去篮球场上投篮的老习惯，白色的小球在墨绿色的球桌上蹦蹦跳跳，奋力挥拍，接住对方的球，让对方接不住自己的球，偶尔还会有擦边球，快快乐乐，这样一项新欢在未来的岁月当中能够陪伴我到什么时候呢？

7500.内卷发展到极致，最明显的标志就是同类之间相互折磨。地位，身份，收入，处境相似的人，对自己的同类格外凶狠。很多时候我都以为底层和底层之间会相互体恤关爱，接触他们久了，我发现底层之间互害的例子要远远大于上流社会对底层社会的折磨。

张鹏，泰山学院副教授、上海大学文学博士、山东省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