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漫记（7451——7480） // 张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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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漫记

（7451——7480）

张鹏

7461.读硕之前，即将离开中学教师生涯时，同事们送行，酒宴上，他们对我的一致评价是三个字，不世故。二十多年过后，经历过更多的城市，更多的校园，更多的人群，更多的事情，前些天又与昔日同事相逢，依然同样的评价，不世故。或许，不世故既是一种个人主动选择，更是一种不可改变的命运。

7462.对于那种认认真真生活于乡愿和虚伪里的人，我一分钟也难以忍受。连天空和大地都如此坦荡，人类有何必要非得披挂圆滑与虚伪的盔甲呢？鲁迅在《新青年》上发出的“难见真的人”的叹息是在1918年4月，一个多世纪过去了，“真的人”多起来了吗？

7463.白日。对于喜欢审美的人来讲，任何的恶劣天气，可能也都是为审美所提供的良机。今天，泰安和华北的大部分地区一样，沙尘暴弥漫，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我已经吃过晚饭，正骑着电瓶车走向学校的途中，我停下车子，呆呆地看了好几分钟的太阳，充分领略了白日依山尽的味道。当年王之涣在《登鹳雀楼》一诗中写下的佳句，上帝给了我一个最好的理解的时刻。沙尘漫天的时候，的的确确太阳看起来就是白的，古人诚不我欺也，千里黄云白日曛，白日沦西阿，惊风飘白日等等美好的诗句，无非是一种对大自然的素描。最好的诗人应该是忠于自己的眼睛的，忠于自己的视觉的，终于大千世界的本来面目的。

7464.多年来，我几乎下意识地拾起家属区或校园里路面上的石子或碎玻璃，将之扔进垃圾箱，既为自己安全，也为他人安全。此外，我只要见途经的树上有断而未落的枯枝，一定想法主动清除，免得掉落伤人。只要见了教室门窗有破坏的玻璃，一定报修。大善难为，且积小德，为人为己，心安理得。

7465.蔬果进食方面，我恪守节令传统，天地之间自然而然生长成熟的菜蔬果品乃是首选。现代农业和大型超市，已让四时八节不再截然分明。我更青睐城乡结合部的农贸市场上的老乡们出售的乡村时令蔬果，香椿渐老，槐花正香，野生菜蔬次第上市，时近谷雨，槐花近日尤令人喜爱。

7466.今晚，看到北大一位年仅42岁的历史学副教授英年早逝，从照片上看，这是一个优秀、帅气，面善的年轻人，分外心疼。近些年，学界常有优秀的中青年学者猝然离世，引发无尽的哀思。这些早逝者，无一例外，都是勤奋进取的，本硕博一路高歌猛进，年纪轻轻已将职称、职务、知名度牢牢攥在手里。他们几乎都超劳、超前于同龄芸芸众生，却透支了心力，早早谢幕于短暂的人生，永远告别了电脑、手机、表格、论文、基金、项目、证书、微信、学衔和职务。换个角度，站在其父母亲人的立场看，他们的人生，可能不如一个活到七老八十的普通劳动者更让人心宽。另一方面，也让人反思，他们的早逝，与勤奋好学究竟有否直接关系？还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寿命本就如此短暂？

7467.学友H常言，抑郁症患者基本上都是良善之人。好人更容易自我折磨，也更容易成为体制性、政策性、时代性问题的直接受害者，因为他们诚实守信、遵纪守法、自律上进，缺乏对恶的反击与抵抗，反而比不善良的人承受了更多人间悲苦。

7468.又看电影《危楼愚夫》，深感觉醒者的失败才是悲剧的极致。觉醒本身不容易，但觉醒者本人并不比浑浑噩噩的醉生梦死者拥有更多幸福，这是令人窒息的结论。管道工迪马·尼基丁为人正直善良，小区里的公共长椅常被熊孩子弄坏，只有他和父亲总是反复无偿修补，而小区里其他人却毫不在乎。吊诡的是，善良和正直导致了他的贫穷和孤独。他的父亲同样如此，不做假，不揩油，不行贿，一生贫穷，人人嘲弃之。目击他们父子二人的善良与贫穷，我几乎在怀疑，人类的美德与财富和成功居然如此剧烈冲突？

7469.那些慵懒的小山丘，山丘与山丘间的绿麦，麦田里一定有野兔栖息。蓝天之下，四月的鲁中山区，汽车驰骋在高速公路上，游目骋怀，大饱眼福。渐近泰安城南，迎面是落日衔山，倦鸟归林。乡野山水舒展灵魂，城市楼群安妥身心。潇然于草木，经纶于世务，相得益彰，神逸心安。

7470.饮食经验告诉我，山东淄博、济南一带的酥锅，安徽南部山区的一品锅，冀中平原上的乱炖，三者异曲同工。以上几种吃法，一言以蔽之，荤素搭配，文火慢饨，食材驳杂，兼收并蓄，乃是粗放型饮食的经典。民俗色彩浓郁，因地制宜，就地取材，口味火候灵活掌握，乃其神髓。

7471.我格外珍爱那些中国北方的小山丘，它们并不郁郁葱葱，一年又一年，千万年在天地之间仅仅裸呈了碎石、荆棘、荒草、野兔、蜥蜴与飞鸟，专门旅游的人不去涉足，工业开发无价值，农业生产无沃壤，它们因暂时的无用得以完存。偶尔，也会看到它们被开掘挖刨，袒露出肌肤内部的岩块或碎砾，那是水泥厂、房地产或筑路行业需要原料而伸手取材了。在路上看见远远近近的小山丘，我被他们的朴拙感动了，真想拥抱爱抚一下。估计，人类还没产生时，它们就是目前的样子，它们被类人猿观看过，被秦皇汉武观看过，被唐宗宋祖、成吉思汗忽必烈康熙乾隆观看过，今日，又被乘车经过的我所见，还会被无数后来者所见。在相对变幻的世间，它们反而是相对永恒的。

7472.仅仅是人品端直，不做坏事，就能赢得很多人的赞誉，这是道德和审美普遍下滑的一个大趋势，理想当中的人应该是志存高远，兴趣广泛，德才兼备，博闻多识，幽默风趣才能赢得他人的青睐，而现在，我们基本上已经把人品好，不做坏事，当作对人一个极高的评价，不得不说人们的要求下降了许许多多。

7473.身与心。每年每月每天，几乎都有一些不需费心费脑但身体必须亲临现场的工作事项，有些事，非有身体的在场无法进行。身心劳顿，几乎人人难免。

7474.年轻时代，我与G兄天天讨论的是如何成就一番大事，如何成为著名作家或思想家，如何惊天动地。年过半百，惊觉皆为虚妄，平平静静地生活居然让我俩早生华发。

7475.很多时候，面对诸如卡夫卡式的名人，我都在想，不少人生前连自己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身后的暴得大名。这恰恰是功名的吊诡之处，心心念念想成名的人，未必如愿。而历史的情势需要一个人家喻户晓，他自己想挡都挡不住。

7476.具体事。每天，具体事如雪片般翩翩而至，劈头盖脸，让我忙乱不已。我常为自己的不散淡、不闲雅、不从容而自卑。在与一件又一件的具体事短兵相接中，日益沧桑而麻木。原本以为生存是易如反掌的，殊不知，生存本身就让人精疲力尽。

7477.大半辈子的人生中，我其实一直是在傲视平凡人生、平凡事件、平凡生存、平凡世界中走来的，曾经，真正让我焦虑的事情是如何卓尔不凡，如何功成名就，如何名垂青史。这几年，尤其五十岁之后，我才渐渐平视日常的生活，在日常平凡琐屑间动动心思。莫非每个人都是在与自己和尘世的凡俗达成谅解中逐渐心平气和的？

7478.我珍惜每一次促使我下笔的灵感和冲动的突降，因为这种灵感，这种冲动并非每时，每刻，每日，每月，每年都能产生的，至于在这种灵感和冲动之下写出来的文字的质量的高低，我反而并不在乎。我非常认同钱钟书先生的说法，写作的冲动很大程度上就是写作的能力，一个人压根儿就产生不了下笔的冲动，这也基本上意味着灵感和才思的枯竭，当然也就更无法产生任何文字了。

7479.五年的中学教师生涯中，我最无法忍受的恶梦般的经历，是十几个人一间大办公室，不管有事无事，一律要坐班，嘈杂而纷乱，无话找话的自由漫谈，读写效率可想而知，让我急欲逃之夭夭。这么说吧，高校教师仅仅无课时不需坐班这一点，对于我而言，即是天堂般美好的待遇。课余，可去图书馆看书写作，可回家备课，可外出开会，可打乒乓球，至少不需要一大伙子人天天聚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我酷爱独自行动，更喜欢身处相对独立陌生的环境，这些年，相当程度地实现了。

7480.G兄常说，中国的父母很害怕子女的个性过于鲜明，即使遵纪守法，过于鲜明的个性也会让子女在成人的世界里困难重重。我们的基础教育本身，也致力于抹平和削去孩子们的棱角与锋芒，让他们变得千人一面，仿佛车间里生产的方便面一样，追求无一异类的整齐划一。也因此，在中国的成人世界，鲜明的个性是罕见的。

张鹏，泰山学院副教授、上海大学文学博士、山东省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