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沧海一粟,喻意我的父亲默默无闻,平凡普通。难抱春晖,感恩父母授之发肤却未尽孝道歉疚之情。俗话说:生者望逝者,越望越远,唯其太远。我要用一生的跋涉,才能与慈祥的父亲相见……在这失去父亲的八百多天中,不尽的思念和哀伤常常令我泪流满面。回望过往,勤劳善良的父亲幼年、青年、壮年都在艰难不易中渡过。(本文选自《都江堰报》)
上世纪三十年代中期,父亲降生在成都老西门花牌坊街一个叫水井巷的贫苦家庭,因为人丁单薄,家人就按族谱排行取了一个寓意吉祥的名字:洪贵。愿洪福齐天,运势富贵。但这蕴含人生顺运的名字,并没有如愿以偿,父亲一生皆为苦与悲。父亲四岁上,就在大人的牵、背、抱中,东奔西藏跑警报,躲避日本鬼子108架飞机炸成都的空袭。那种无助,那种恐惧,那种国弱民贱,任人屠戳的悲苦,永远铭刻在父亲的记忆中。
九岁上,爷爷责命父亲学剃头,说是天干饿不死手艺人。那阵理发就叫剃脑壳、剃头匠、带诏。带诏,故名思义,民国推倒满清时,官方下诏,从头做起,男性一律不准蓄长辮,令剃头匠带着诏书奉命行事,违者格杀勿论,带诏称谓由此得来。父亲由于年龄小,高度不够,只有搭着板凳学手艺。尽管父亲懂事勤快,但贫苦家中百事哀,自然成了爷爷年轻时暴戾脾气的出气筒。就在九岁那年,被爷爷的封门耳巴子(出手狠,击位准,伤害大)震破耳膜,从此失聪,致残于终身。
父亲的以后人生中,只有靠对方的表情,口形,打估谙,顺风了能猜对几句。常言道,老天有时给你关了一扇窗,又给你开了一道门。在不长的时间里父亲学会了剃头、掏耳朵、洗眼睛、倒剃顺抹光(抹,读ma)即横剃顺剃倒起剃。而“舒背点穴”招揽顾客的真传技艺皆比同行领先,技高一筹,其风险度亦犹走钢丝和刀尖舞者。由于时代变迁,社会发展提升,国民生活日趋见好,父亲的当年的行业已不再困苦,我们也各自另行从业。直到父亲离世后,才理解这么多年他为何不将此技传予后人。父亲直白告诫我们:“过去做手艺行走江湖,是血盆头抓饭吃,没有两刷子,做不起走。如今社会好了,你们用不着学这个,去惹事,去犯险”。
事隔几十年,略有记得当初父亲的从业经过:男性顾客理剪完毕,父亲用锋利的剃刀在对方腰后一点,刀尖顺着背心提至后颈窝,双手在两边肩胛处一搯一捏,通筋活络,那个爽劲只有亲临者才有体会。含蓄委婉之说叫夫妻云雨之欢;文化浅点话丑理端,直撇说是尿劲直闪。鉴于年代背景,与低俗色情无关。俗话说刀尖一分钟,刀下十年功。父亲做手艺不是来者不业拒,有求必应,而是取决于主顾之间的心情和交情,因此父亲的熟客较多,口碑极好。当时地属单位都江煤矿营业部工作的蒋渊泉伯伯就在其中。
某天,蒋伯伯托人给父亲带来一张字条,上曰:某眼镜师付,请给来人理个发。诙谐的是蒋伯伯没有写眼镜二字,而是别出心裁地在字条的姓氏后边画了一副眼镜,小小一张字条,一手好字,图文并茂,了然予心,既是对父亲本人的尊重,也是对父亲技艺的认可,口口相传,情趣自在个中。但是竟管父亲不懈劳苦,仍债台高筑,因我母亲常年重疾缠身,家中五个小孩分别读中学小学,生活求医,几乎靠举债过日子。父亲今天在这个朋友处抓三十(元),明天又找那个熟客短挪二十(元),而当时一个煤矿工人的的正常收入,最高不过三几十元。抓、车、短挪,民间形容借还快速,快借快还。父亲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诚实守信,拆东墙补西墙,不拉隔夜帐,只能提前还,从不失信,更无字据相约。
父亲的人品,颠覆几十年后那些有借不还,丰衣足食却甘居为老赖的本性.劣根。在极贫的日子里,父亲对家庭的担当,对婚姻的专一,对病妻的忠爱,风雨相伴,疾苦同舟,不管山高路远跋行几十里甚至更远,为我母亲寻医问病,无怨无悔,即便四十四岁丧妻,为了维系父爱的完整,心如止水,再未另娶,拖拉大几个儿女。我们姊妹虽小却有目共睹父亲的执念与艰辛。父亲很少骂我们,更没有打过我们,即便犯了多大的错,让我们姊妹在极贫年代中,渡过了纯真无邪的童年。

父亲亲历幼年致残,中年丧妻,老年丧子的人生三大苦痛,却撑不过世界之疫的那个冬天。平民父亲,您留下了我们悲思,您带走了您的绝技。您以卑微之躯去操守做人的良知底线,是天㡳下最好的父亲,如有来世,我们再做父女……
徐晓燕 都江堰向峨人。喜欢记录生活中的点滴,她创作的《东山的涅槃之城》多篇散文有较高的阅读量,广为流传的“闯红灯”的故事(红灯那么高,我怎么闯了呢?……)就是她首创的。现为四川省散文学会会员、都江堰市作家协会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