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追念椽笔忆韩公
冯宝哲
时光过得真快，转眼之间，韩焕明先生故去已经三个年头了。记得那是二○一○年十月十四日(古历九月初七)，我刚从山西运城参加完晋陕豫黄河金三角楹联文化联席会第二次会议暨首届中国楹联黄河论坛后回到渭南，由于几天未曾上网，便匆匆打开电脑，浏览博友的博文，看到李坤明的《七律•哭韩焕明先生》：“惊闻噩耗泣灵前，怨恨苍穹不佑贤。晓悟生耶多有舛，愁观仁者寿无权。春风笔底英豪气，厚德民声典范传。忍顾儿郎歌薤露，哭公心泪洒秋天。”始知我在蒲城的办会搭档韩焕明同志已于昨日仙逝，不禁血压突然剧增，头昏脑木。本欲回蒲参加悼仪，但因参会数天的劳累以及噩耗的突然打击，竟至体力不支，为了免受进一步的刺激，在家人的劝阻下，以至不能成行，实为憾事。只好为其夫人薛英文发一短函，以表悼念之意，文曰：“英文大鉴：惊闻韩公仙逝，心极悲痛。本欲回蒲参加悼仪，一时血压升高，难成此行，实为抱憾。忆昔与公戏称俱是办会专业户之日，音容笑貌，谈吐举止，历历如在目前。欲提笔抒怀，心境木然，竟至无法成章，遂草七绝以示我心：‘惊悉韩公驾鹤游，头昏心木泪长流。重泉椽笔今辞世，菊月落花悲暮秋。’顺祈您与后昆节哀 冯宝哲于渭南栖牛斋 庚寅菊月初七日”。托坤明转达并代行礼仪。由于未能亲送韩公归葬，我很长时间都觉心有愧疚，难以平静。
我同焕明的夫人薛英文是一九五八年相识的，那时我在职回乡劳动锻炼，英文是龙阳乡的妇女干部，正好在我所在的杜家大队包干驻队，于是我们便熟悉了，她的泼辣干练的工作作风，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当时就知道她的爱人在青海工作，但并不知名姓。一九六二年，她的爱人由青海调回蒲城工作，接触之后，于是我便和韩焕明相识了，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精明睿智，热诚儒雅，洒脱豪放，英姿勃发，他长我三岁，是应当称作老大哥的。但由于工作性质的不同，我在蒲城银行，他在陈庄公社，来往并不密切。我们之间能够成为知音，这是文革后期的事。在文革中，蒲城银行的造反派出于派性的狂热，采取打砸抢抄抓的办法，抢走了我的日记，采用姚文元批《燕山夜话》的手法，从中断章取义，无限上纲，给我扣上了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三反份子的大帽子，说我是漏网右派，臭老九，黑秀才，揪住不放，狠批猛斗，给我思想上造成了很大压力，精神几乎陷于崩溃，恰在此时，我碰到了韩焕明先生，他也了解我当时的处境，即笑着对我说：“你那算个屁事！完全是一些人邪筋抽的，弹嫌鸡蛋没毛，搞‘莫须有’，不要怕，天塌不下来！”这些话对于处于几近绝望的我，给予了精神上的有力支撑，使我眼前为之一亮，看到了黎明的曙光，鼓起了生活的勇气，使我浑身充满力量，这真是患难之中我得到的及时雨般的精神馈赠，无异于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令我终生难忘。正如焕明所说的，天没有塌，造反派对我日记的爆光，反倒使原来不了解我的人看到了我对文字的痴迷，从而对我发生兴趣，县上每次召开大型会议成立材料组都要指名抽我，由于焕明此时已是县上有名的笔杆子，于是我们经常在一起研磨文字材料，便进一步成为挚友了。记得县上当时一些党内会议也抽我整理材料，我提出自己的问题尚无结论且本身不是共产党员而有不便，作为材料组负责人的焕民便问我：“你是共青团员吗？”我答：“是啊，我还是银行的团支部书记哩！”他接茬就说：“团是党的后备军嘛，你怕什么？”焕明的一番话，既是同志的鼓励，又体现了组织的信任，让我心中暖流滚滚，于是便全神贯注地投入到材料组的工作中去。
蒲城县的材料班子，对于会议中的单型小材料，一般都是分头整理的；对于大材料，即会议的主题报告或总结，很久以来形成了一种兜材料或者说凑材料的习惯，那就是组织几个人大家在一块集体创作，先列大纲，搭好框架，提出主线条，具体写作的过程是由一个牵头的人作主述，然后大家共同讨论、推敲、商议、认可，再由执笔者记录下来。这其中只有执笔者最省力，大家说咋写他就咋记，责任最重的是主述者，他要担任顶梁柱的角色，整个材料的谋篇布局、逻辑内涵、遣词用句、次序安排他都是需要综合考虑的。其他参与者的任务，主要是搜集材料，对主述者的意见进行讨论，作必要的补充、完善，也是得动脑筋的。我初入材料班子，主要是整理单型材料，在磨练了几次以后，便开始参与大材料的起草，充当敲边鼓的角色。记得我第一次参与时担任主述的是宣传部的赵学敏，他口述时那宏亮的嗓音我至今记忆犹新。后来赵随李登瀛去了甘肃（后又去福建、北京，历任甘肃省政府副秘书长，福建省委秘书长，福建省委副书记兼福州市委书记，国家林业局副局长等职）,大材料的主述责任大多时候就落在焕明同志的肩上，作为材料组的主心骨，这个大梁也只有他挑最合适。
焕明担任主述，总是从容不迫，胸有成竹。有时述之侃侃，那些得体的字句，恰似竹筒倒豆子一般脱口而出，真是淋漓酣畅；有时则语之喃喃，边思考，边斟酌，以略带沉吟的语调，缓缓道来，他那和蔼的面庞，爽朗的笑声，专注的目光，征询的口气，至今仍经常在我的眼前与耳畔缭绕。焕明的思维敏捷，思路清晰，分析问题客观、全面，阐述对策具体、实在。文风朴实，开门见山、直截了当，要言不烦、意尽言止，条理清晰，层次分明，逻辑性强。没有言不由衷的假话、不着边际的大话、没味没用的空话、应付门面的套话，不故弄玄虚，不浮光掠影，不哗众取宠，不拖泥带水，不僵硬刻板，不用生僻的术语和华丽的词藻，而是言之有物，深入浅出，朴素、平实、自然、流畅、严谨、准确、细密、简练、通俗、清新、鲜明、生动，确实达到了很高的水平，说他是当时蒲城县的如椽大笔，毫不为过。当然，能够达到这样的水平，是需要丰厚的知识底蕴的，正是因为焕明同志多年来殚精竭虑地调查研究，焚膏继晷地学习钻研，观察生活，积累知识，深思熟虑，融会贯通，他才能具有渊博的学养积淀，从而厚积薄发，得心应手，其驾驭文字的功力几乎达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
焕明待人谦逊平和，虚心大度。作为主述他从不自以为是，固执己见，而是虚怀若谷，博采众长，采取商量的态度不断地征求大家的意见，鼓励参与者畅所欲言，集思广益，择善而从，这就为吸纳、汇聚群众智慧提供了阔绰的空间，充分地调动了其他参与者的积极性，在兜材料的过程中大家都能知无不言，各抒己见，讨论得十分热烈，有时也会争论得高喉咙、大嗓门，但最后都会在参悟真知中统一起来，一篇较为成熟的文字材料，就是这样在大家的充实、酝酿、研讨、锤炼之下初步出笼的。材料初稿出来了，还要通过领导们的认同与审定，可是头头脑脑们的胃口各有不同，见解并不一致，因此，一次通过顺利交差是很少有的，有时意见纷纭甚至还需要多次修改，这是令材料班子颇感头疼的事，焕明同志却沉着冷静，总能以他兼容并包的豁达带领大家找到解决的办法，使难点迎刃而解。
焕明对待工作认真负责，吃苦耐劳。写材料是很劳人的事，加班加点是家常便饭，个中辛苦，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方能明白。每当夜深人静之时，平常人已经进入梦乡，享受着休憩的甜蜜，而这些灯下爬格子的人却在苦思冥想绞尽脑汁地为赶写会议材料而忙碌着。常常是通宵达旦，彻夜不能眨眼。当然其中有的人也会控制不住疲劳而发生打盹的现象，但是焕明作为材料的牵头人，却从来都是精力充沛，神采焕发，他所担当的职责不允许他有一丝一毫的懈怠，高度的责任心促使他始终保持着一股旺盛的工作劲头，在大家倦意甚浓的时候他还会以风趣的题外话逗乐子, 提神醒脑，活跃气氛，成立办会专业公司，充当办会专业户的自嘲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出现的。他编写材料字斟句酌，精益求精，毫不马虎，校对材料仔细认真，聚精会神，不允许出现任何疏漏，甚至连一个标点符号也不放过。为了确保会议材料的较高质量，他确实是劳心费神，刻苦尽力，为大家作出了合格的表率。
由于在材料组的合作共事，以及我后来又被调入政府大院，我们之间的接触也就更多了，我对焕明的一切也有了更为深入的了解。他的平易近人，和霭可亲，襟怀坦白，豪爽直率，忠厚热忱，性格耿直，克勤克俭，廉洁奉公，团结群众，乐于助人，使我感受极深，成了我的人格楷模。特别是他工作求真务实，关心群众生活，在蒲城县推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进程中卓有贡献的事迹，更令我难以忘怀。说起蒲城推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来，按我的记忆，应从一九七七年说起，那时县上为了克服大锅饭责任不清的积弊，从龙池公社金星大队开始推行生产定额管理，应该说从这个时候起就算生产责任制的起根发苗了。发展到一九八○年，由陈庄公社开始试行棉花联产计酬到劳，责任与报酬有了紧密的联系，但这时人们仍小心翼翼，一再强调集体经营，生怕被别人说成“三自一包”。到一九八一年又发展到小麦联产计酬到劳，夏收后则冲开了思想束缚，借助外地经验全面推行大包干，在全县开展了轰轰烈烈的联产承包责任制。给社员按户划分了责任田，生产队与各户签定承包合同，耕畜、农具折价归户，社员长余、短欠集体资金互相抵债，集体所欠贷款，按人劳分摊，由户偿还。这在我省应该算举步较早的，这使得广大农民群众得益非浅；但是却受到省、地某些领导的非议，甚至风传要调整蒲城的领导班子。提起这件事人们不会忘记当时独具慧眼心贴百姓的刘耕农、王毓华等县级领导，正是他们当时顶着极左思潮的压力，以不怕丢掉乌纱的大无畏精神，顶住了来自上级以及周边的质疑与责难，坚定不移义无反顾地推行联产承包，才使蒲城的老百性得以早日温饱，可以说他们功莫大焉！同样，人们也不会忘记像韩焕明等这样一批精明的实干家，他们思想解放，敢为人先，出谋划策，积极卖力，卓有贡献。当时焕明同志担任着县委农村工作部副部长，农工部实际上是县上指导农村工作的参谋部，其中聚集了一批富有农村工作经验的原来担任过公社书记、社长的业务骨干，县上关于农村改革的决策，多是来源于他们通过深入实际调查研究取得的结论而制定的。他后来又担任县委政策研究室副主任、主任，从事的一直是政策研究工作，因此可以说蒲城县农业生产责任制的每一前进步伐，都倾注了焕明等同志的心血与奉献，他们在蒲城农村改革的征程中是身体力行的促进派，功不可没。
焕明同志后来的工作，离开文案，先后曾任乡镇企业局局长与劳动人事局局长之职，这时我也调往渭南，虽然对他具体的工作情况不是十分了解，但是听群众反映，他干一行，爱一行，清廉自律，一尘不染，每到一处都有很好的口碑，而且都留下了不凡的业绩。焕明同志为人随和，待人实诚，善于团结群众，极具亲和力，大家都很喜欢同他联系和交往。他爱憎分明，嫉恶如仇，刚正不阿，心地坦荡，光明磊落，最讨厌阿谀奉承，蝇营狗苟，极富正义感，敢于同不良现象作不懈的斗争，表现了一个共产党员的凛然正气。为了群众的利益，他能毫不计较个人的得失，即使倾其所有也在所不惜，他心里经常装着大伙的安乐，直至退休后仍然在为老干部的医疗保健事业发挥余热，为老干部未被兑现的合理待遇而奔走呼号。在我的心目中，他就是一面旗帜，他的文品与人品是我永远学习的榜样。
按照我的印象，焕明的身体是属于健康型的，没有一般老年人的“三高”症状，虽然已经七旬过半，平时一直欢欢势势，正是夕阳灿烂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暴病会突然降临到他的头上，这种意外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但是事实竟是这般无情，不管你有无思想准备，不管你是否能够接受，焕明就这样同我们永别了。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只能万般无奈地自我调节，在无穷无尽的怀念中逐渐抚平自己心灵上的伤痕。
最后，献上七律藏头诗《韩公焕明三周年祭》一首：以为本文作结。
韩兄椽笔誉重泉，公正无私气凛然。
焕彩文章称巨擘，明珠品德是高贤。
三秋茂树猝枯槁，周杖悲儿啼寝苫。
年若逝波人已杳，祭君一曲泪长潸。
2013年5月5日
曾载于《不能忘却的记忆》一书。
作者简介
冯宝哲，陕西蒲城人，1938年1月生。1952年参加工作。先后曾在银行、农牧、政府、保险等部门任职，高级经济师，《陕西保险》杂志特邀编辑，1998年退休，中国楹联学会会员，中华对联文化研究院研究员，北京华夏诗联书画院院士，中华诗经阁荣誉顾问，陕西省楹联学会常务理事，陕西省诗词学会会员，曾任渭南市楹联学会常务副会长，顾问。《渭南联苑》主编、编审，蒲城县诗词曲联学会副会长、顾问。被授予“秦东联坛十老”、“渭南文化名人”、“陕西孙髯翁终身成就奖”等称号。著有《风雨留痕》等书五卷，二百多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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