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连长张永治
杨庆华
又一个春天来了,巴山解冻,绿水揉蓝,呢喃的燕子在细柳软丝中穿飞,春雨淅淅沥沥地落个不停,目之所及,一切尽都笼罩在朦朦胧胧的烟雾之中……
梦醒时分,看看手机。今天3月17日,是我新兵下连队的日子。好快呀,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弹指一挥间哪,一晃52年过去了,不由人想起我的连队、我的战友、我的连长。

1973年3月17日,新兵下连队的第一天,我被分配到铁八师三十九团一营四连,感觉一切都是新鲜的。傍晚时分,吃罢饭,撑一把雨伞,出门遛遛弯。连队上方有一口池塘,用脚丈量着,大约长八丈、宽九丈的样子,别看它小,在这山坳坳里,却十分珍贵。期待春夏之交,满塘荷叶从水中露头,再过不了多久,映入眼帘的就是“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的山中一景了。
继续往上走,爬个小坡,就到了还未成型的官渡车站。回过头往下瞧,一垄一垄窄窄的梯田边上,一排排干打垒的房屋,石棉瓦的顶,错落有致地排列着。再往坡下走去,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山凹凹,刚好一个篮球场大,既作操场,又当露天饭堂。
顺坡下到底,是连队的水井,井外就是后河河堤了。上得堤来,视野开阔了些,后河在这里泄出九曲十八道弯,恰好形成一段回流,真好似一个“曲水流觞”的地方。
老兵们讲,如此军营景观是连长亲手设计并监督打造的,干打垒房屋的墙土取自连队上方的坡顶,挖开后成了池塘,墙的基脚石则来自挖山平整的操场。挖取之间,一搭两就,匠心巧手,堪称杰作。
提起连长张永治,班长钟泽良接过话茬儿,说连长到宣汉八师教导队学习去了。他是浙江吴兴人,生在浙北吴兴,长在浙东南温州,一口吴侬软语,面容俊朗,玉树临风。不过连长的口音,夹在南部吴语与北部吴语之间,软中有硬,初听像瓯语,细辨乃吴语,大有“三里不同调、十里不同音”的江浙语言特征,而且常常把“伊格啦”、“晓得伐”作为后缀……话一落地,使人不禁赞叹,好精细的描述呀,就像活生生的语言大师,活脱脱地给连长画像呢。
那时的新兵下连队不久,连里通常会利用周日的时间,准许你到万源城关的照相馆照张相寄回家里,以免父母担心。官渡离万源城20多里路,翻山越岭,爬坡上坎得2个多小时。回来的路上,遇一英俊潇洒的军官,我俩边走边聊。他问我伙食好不好。我答,辣得舌头就像在针尖尖上跳舞。打眼放炮累不累呢?我回,腰酸背痛,手上满是血泡,边说边伸出双手给他看。他回应我,当兵莫怕苦,怕苦不当兵,晓得伐!语一出,我疑惑,心中掂量着,他该不会是我们连长吧?果不其然,他与我一同步行到了连队。心里那个寸劲儿,没法说,“出师未捷身先死”,我在连长心中留下了坏印象。

紧挨着连队的营房,有一户农家,乱石块不规整的搭起齐腰高的院墙,约莫6米见方。两扇歪歪倒的竹篱笆门,无精打采地杵在那儿。院子里长着两棵树,一棵水青冈,一棵冬枣树。
水青冈树干通直,树冠似波浪,树皮泛着白光,如一位绿色精灵,散发出一种清冷而高雅的美。微风一来,舒展着挺拔的身姿,显得飘逸、文静。
黄泗生排长讲,水青冈是大巴山独有的物种,特别是入秋后,她的黄灿灿、黄澄澄、黄楚楚,掩盖了所有的绿,让人久久凝望,不忍离去……
冬枣树则表面粗糙,树冠呈自然半圆形,枝叶较密。与北方冬枣树不同的是,此树干粗壮而古朴,宣示着它的年代感,如同一位老者,静静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使我好奇的是,冬枣树是北方的物种,只生长在秦岭—淮河一线以北,这巴山深处的冬枣树从何而来?
心中带着些许疑问,走进农家,寻求答案。主人告诉我,水青冈是你们连在官渡车站山顶施工时,连长派人移栽过来的。而这棵枣树是连长1970年从沂蒙山接兵时带来的,移栽后一年就挂果了,村里的人都觉得神奇。你别看它现在无精打采地样子,仲秋结出的枣子光溜溜、脆生生、甜丝丝,引人垂涎欲滴。连长一举,冬枣能卖好价钱,我家的生活活泛起来。
于是,有人嘀咕,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何苦不远千里,带一棵树回来?连长说,邻里之间和睦相处,军民之间守望相助,这是为人处世的基本功。
连长爱兵如子。有一天我值日,炊事班通知搬运大米,一袋200斤,我区区96斤的体重,万般无奈,负重前行,咬着牙驮在背后,还得爬一段小坡。刚起步。连长从此路过,不由分说,让我卸下,换他来驮。面对连长的坚持,不争气的我,泪眼婆娑的,是感激、是愧疚?
连长心地善良。老文书邹介夫是68年入伍的湖南新化兵,在部队得了癫痫病,时常发作,抽筋、口吐白沫,连长指定他和我住一个房间,让我随时照顾他,并让他在连队和师医院之间来回休养治疗,一直当了八年兵才退伍回家。
连长行事简洁明快,时有高论。勤杂班的战友们,星期天约在一起“拱猪”,闹哄哄的,激烈了还有撕牌的举动。连长说,闹是一种放松,撕牌是一种发泄,情有可原,下不为例。有一段时间,我文书、统计员、通讯员,一身兼三职,连长笑一笑说,挑得起,比在隧道里打风枪舒服多了。
连长处事胸怀敞亮,铁汉柔情。每每到了复员退伍的当口,连长把一年来受了处分的战友拢到一块,推心置腹,交心谈心,小酌一杯,当面从档案里抽出处分决定,一烧解心结。
连长说话实打实。面对我写的年度工作总结,连长说,我读书不多,很少用定状补,我不会咬文嚼字,只知凭数字说话。
连长做事真对真。他看到连队废弃的菜窖,立马告诉他夫人买两对兔子,到部队探亲时带来。兔子繁衍很快,年把的工夫,子子孙孙一大群。想一想,我们能够时不时地打牙祭,没有任何一个连队,有此待遇。
入党宣誓时,连长告诫我。笔有三分巧,嘴有七分笨,我是嘴笨,但希望你不这样。
退伍告别时,连长出语不凡:别人瞧不瞧得起你,是出门在外做人做事的金标准,男子汉一讲善良,二讲担当。
感恩我的张永治连长,静心想来,虽然他的好多叮嘱已然忘记,但心有所念,心里的感触一直都还在…… 感叹他包容而不外露、善良而不显露、情长而不直露的心怀。
2017年,听浙江过来的战友说,连长去世已有些年了,噩耗传来,好不伤感。于是,我风尘仆仆地赶往官渡,去寻找那棵冬枣树,它好似连长留下的信物与念象。当我到达连队故地时,这里早已辟为包茂高速万源北服务区了,原来的好几座山包都被推平了,占地达130多亩呢。景物尚如旧,人情不似初,哪里还找得到冬枣树的影子。
人说,如果人生得一知己,可以无憾;如果生死有知,也可以无憾!
我伫立在后河边的绿柳下,极目远眺,看见远山抹上了夕阳,柳絮飘飞,可我心中远行的人至今未还……
2025.3.17.于汉口




槛外人 2025-3-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