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苦岁月》之二
套子客
赵远智
济南人将那些下苦力车把式，雇用在车辕外用一根套子绳增加辅力的人为拉套子，简言之亦即套子客了。
这座步履沉重迟缓的城市，每一次的跃动，均与纺织、化工、石料、煤炭、修路相关。那些不太长出息的下里巴人，常会选择另外的营生每天挣上块儿八角的，以填补家境之需。
小学毕业待升初中的这段闲暇时光，是套子客密集登场的黄金季节。
对于第一次出门打工的我而言，套子客虽算不上个职业，却有高于其他职业难以企及之处；首先得与三教九流、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身子骨和气节在这里派不上用场，你不屈高傲的头颅尽管滴出血，也没温暖的目光给你抚慰。
选择套子客最大的益处是不用投资；一根结实的绳子，再去铁匠铺做个弯钩，足矣。
而父母对这个行当心生畏惧；一吨多重的车载，万一有个失手跌跤的闪失，有危及性命之忧。
车把式的心计狡黠和套子客的懵懂无助，自挂上套子绳起便开始角力了。车把式一直防范着套子客偷懒磨滑，套子客绞尽脑汁要尽量节省气力。里面的行规很严苛；套子客拉车的绳索始终不能弯曲，否则，车把式只需不轻不重往后一拽绳索，套子客会有身子后仰乃至被拽倒的风险。
我倒认为，苦难是滋生人心险恶的温床；这个世界，最叫不上价的就是弱者的眼泪，没人责怨车把式的无德和冷酷，也没人含情脉脉对套子客施以援手；别人头撞南墙的苞和骤起心底的触目齿寒，总是此消彼长共生共存……
第一天做套子客，一分钱还没挣到手，父母的千叮咛万嘱咐却装了一大筐。
那天的天气也奇冷的让人后怕。数九寒天济南最常见的就是东北风。那时的黄河大坝距离济南很近，凛冽的北风畅通无阻、一路南下，将每个余温尚存的路人打劫一番。我将套子紧紧扎在腰上，以为可以抵御风寒，没想片刻功夫，浑身便已冻透。那时还没见过秋衣秋裤，单薄的小棉袄透风撒气，浑身没一处地方可以留下一点点的余热。
在大街上转悠了半天，也没抢到一个五分钱的活络。饥寒交迫之下，不由自主推开一家小饭店的房门。午饭是滚烫的白开水泡高粱窝头，从家中带身上的两块咸菜，瞬间便进了肚里。走出饭店趁身上还有点热乎气，一路小跑着到处招揽生意。不想才两颗烟功夫，身上的余温便荡然无存。
讨光景、年景最在意的就是图个吉利。太阳已经偏西，这边还没开张，无论如何心有不甘。
咋回事呢？想必自己怯怯的样子，根本就入不了老奸巨猾车把式们的法眼，再有可能，自己今辈子恐怕就不是吃这碗饭的，翻两本旧书，背两首唐诗宋词，说不定才正如我意。可是一家八口人，就指望父亲每月52.71元那点工资，实在难以为继。快上初中了，学费的钱还没有着落，能坐得住、看的下吗……
就这样一边乱想着，一边顺着宝华街往西走。这个距离，已经超出天桥五分钱上坡的路很远了，待一辆辆地排车走的没了踪影，我的套子绳还在腰上紧紧系着。
“套子，拉吗？”见到拉面粉地排车从面粉厂出来，套子客们便一窝蜂拥上前去。
“三分！”车把式的黑心让人不寒而栗。从宝华街到天桥南头，行规五分钱，趁火打劫的车把式把价格降到三分了。
就这样，我漫无目的在街上溜达着，远远看到一辆地排车扎了带，在路旁鼓捣着。车把式没好气抬起头说，“四里村，去不去？”
我大喜过望，连连说:
“去，去！我家就在八一附近，去！去！”
“咱可说好了，这车没有外带，我还要坐上面，到四里村路口，两毛钱！”
我掂量了一下，两毛？便咬咬牙说，“行，上车吧。
虽说是没有外带的空车，但一路往南，步步登高，远比拉车走平路沉重的多。从四里村到天桥，是济南最陡峭的柏油路，往南走，车轮每滚动一次，都需竭尽全力。这么冷的天，我汗水如注，浑身的关节格外酸痛。
大约一个半小时后，地排车终于停了下来。我一言不发，看着坐在车上悠哉悠哉抽烟的车把式，心里忽然生出一阵委屈和疼痛。我已经没有一丝气力再说什么，只是盯着车把式，把一双冻得通红的小手伸过去。
平生挣得最多的两毛钱就揣在身上，原本高兴的回家报喜才是，不想，已经累的再挪不动一步了。我只好顺势坐马路沿上，大口喘着气。不一会，天便暗了下来，我缓缓站起身，拖着沉重的步子向家走去。刚到街口，便看到母亲站在那里，使劲朝远处张望着，我迎上前去，轻轻叫了一声“妈——”，眼泪便止不住流了下来……
妈扭过身朝家走去,我紧随其后，似乎全身的劳累疲倦荡然无存。
自那个黄昏后，我套子客生涯便告罄结束；妈说什么也不同意我早出晚归，她说，一家人省两口，学费就有了，小孩子家的，一些事能做，一些事打死也不能做！
光阴荏苒，五十多年过去，我不计其数走过当年拉套子的街路，即便在桥上开车疾驰而过，也要用余光撇一下远处的街面。
半个世纪以来，天桥作为济南久负盛名的地标建筑，经一次次改建，越发雄姿巍峨，可我还是愿意走甬塞拥挤的桥下；那里有开水泡高粱窝头的小饭店，有污垢满地的宝华街，还有一路忍饥挨饿,拉着车把式的弯道，均一一成了旧日时光里的珍贵记忆……
刘般伸，特型演员，著名书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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