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校的风水
李召新
出生在县城最西边一个偏僻农村的我,小学没出村,初中没出片,高中也是在镇上的中学胡集中学里读的。直到高中毕业还没见过城里是啥模样,更不用说到县里的重点中学念书了。然而,我对母校、特别是胡集中学的感情是很深的。至今,只要回老家,路过学校的街口,我都禁不住往学校的方向看几眼,甚至停下车,走到路边的大杨树跟前,望一望那高耸如云的树干,听一听那哗哗作响的风声。
说起老家的偏僻,不仅是因为它地处县城的最西边,与邻县搭界,还因为十几年前,县里合并乡镇,被一个人口比它少一半的乡镇给兼并了。理由很简单:这里交通不便,工业落后,只是以农林为业,没有发展潜力。很快,乡里的大小部门都撤走,几个像样的商店也跟着迁走了。本来就不繁华的集镇上,只剩下了我的母校这所早已降格为初中的乡村中学。一个原来并不落后的乡镇变成了一个空落的集镇。然而,就是这所远离县城、远离镇驻地的乡村中学,教学质量却多少年来在全县一直名列前茅!
偏僻,落后,在当今可是个令人恐惧的词了。尤其是年轻人,对其望而生畏。原来,每年的新教师分配,这里可是热门。为啥?学校基础好,容易出成绩呗。可这几年,年轻人都不愿意来了。只有从这里考出去、家是这一带的学生,才心甘情愿地回母校任教。他们的理由有两条:首先是上岗竞争不那么激烈了;还有离家近,不用急着到城里买房子。就这样,没过几年,学校里的老师绝大多数都成了本地人了。前几年,曾经有位老板想让自己的儿子成为后起之秀,找周易先生请教,帮他看看哪所中学能让他的儿子出人头地。让他想不到的是风水先生竟然选的是胡集中学。风水先生的理论是:这里的水土好,栽树树活,育人人旺。其实,风水先生很聪明。论升学率这里是最高的,论学习环境这里是最安静的。他知道老板的孩子并不笨,只要适应了这里的环境,一定能有比较明显的进步。退一步说,这里远离县城、交通不便,他想逃学也逃不到哪里去呀。可话又说回来了,为什么一所不起眼的乡村中学却如同其校园里的大树一样高高耸立、风华正茂呢?上级几次派人来总结经验,可几次都无功而返。因为按照他们的公式,证明不出眼前的结果。连教育专家都摇着头自言自语:论师资力量,他们勉强达标,论生源条件,都是些当地的农村孩子。小镇上又没有课外辅导机构。唉,难道真的如风水先生所说的那样?”
说起母校的风水,我闭着眼睛也能想出来。母校坐落在小镇上唯一的一条通往县城公路的北边,与两公里外、镇上唯一的“名胜”古迹苏家菴在一个纬度上,不差分毫。顺着一条林荫大道往北看,路两边那高高的毛白杨耸入云天,给人以深邃静谧之感。在这林荫大道路上行二百多米,就是学校的大门了。走进大门,是一片果园和麦田。大门两侧的东西路上是茂盛的垂柳。顺着这垂柳路往两边走上百十米,才可看到那青砖红瓦的教室,且东西对称。对称轴上唯一的建筑就是与大门遥遥相望的果园北面那座竖着高高烟囱的食堂了。
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赶上教育“回潮”。我才有幸凭考试成绩进入了这所学校。两年半的高中生活中,虽然社会动荡不安,可我印象最深的是这里的教学秩序井然。连果园里的苹果、桃子也少有损失。在那个生活困难的岁月里,这真的太难做到了。让我记忆犹新的还有我们的食堂。准确地说,食堂并不是为学生做饭的。它的主要任务是为同学们馏干粮。那时候,我们这些农村孩子,都是背着干粮上学的。一周两次回家拿干粮。家境不一样,干粮的成色也不一样。有玉米面的、高粱面的、还有地瓜面的;黄的、红的、黑的,五花八门。除了饼子,就是窝头,馒头是见不着的。每个人或几个人一个网兜,早饭后把干粮放在食堂的笼屉上。到中午再来认领自己的网兜。七八百人在一个锅里馏干粮,很少听说谁丢了干粮的。只是有时候拿错了,再送回去,换回自己的就是了。同学们的干粮各不相同,只有热水是统一的,是馏干粮的馏锅水。每个班一只木桶,打回来大家喝。可让我永远难忘的是一年一度的阳历年,食堂要举行师生千人免费大会餐。据说这是学校的保留项目。大会餐的费用来源于校园里几十亩地的收入。猪是食堂里养的,面粉是学校里的小麦磨的,白菜也是自己种的。还有豆腐,是用自产的豆子换的。这一天,可真跟过大年一样。上午,全校十几个班,各班分别举行联欢会。唱歌、跳舞,诗朗诵、讲故事······可我的鼻子却在努力地寻找着肉的味道。还不到十一点,班主任老师就把班长叫到身边,悄悄叮嘱:“先让打饭的同学去食堂排队,可别误了大事。”班长哪还有心思联欢?他拽着四个同学就溜出了教室。这时,大家都会心地乐了。不知是谁突然喊道:“我已经闻到肉的香味啦!”惹得大家哄堂大笑。一人一碗猪肉豆腐白菜汤,两个大馍馍。那白白的肥肉,红红的瘦肉,在碗里飘着,大大的白馍馍,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这时候,用大快朵颐来形容我们的吃相再准确不过了。不管男生女生,不论饭量大小,肉汤是必须吃光的,馍馍随便。剩下的馍馍下午放假时可以带回家去。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正是能吃的时候。可大多数同学舍不得吃饱,把剩下的馍馍带回家,与家人分享。我也理所当然拿回家一个给奶奶。
1978年春节刚过,我毅然回到母校复习,准备参加夏季的全省统考。那个春天,对我来说还算轻松,因为我的高中基础不错。不轻松的反倒是老师们了。面对来全国自各地的试卷、难题,他们的压力很大。那时候的老师们大多是中专毕业来教书的,有的还只是高中毕业。教我数学的李老师干脆把我当成了他的助手,要求我下了晚自习后,去跟他研究试题。同学们都回宿舍了,我和李老师在题海里的战斗才刚刚开始。顺利的话,干它一个小时。不顺的话,也许是一个半小时,也许是两个小时,直到找到答案为止。李老师和我对桌而坐,研究同一道题,在粉红的草纸上写着、算着,画着。为了节约纸张,先用铅笔,再用钢笔,用完正面再用反面。就这样,后勤老师都不愿意了,说我们用纸太多。可那一年,李老师的头发明显地掉了不少。也是那一年,我的母校夺得了全县第二的优异成绩,其中六人考上了师范院校。两三年后,大家又回到母校,跟自己的老师一起浇灌这里的小树苗们。
大概是在我毕业二十年后的那个春天,母校迎门的果园里盖起来一座教学楼。我知道这是用全镇乡亲们的心血和汗水建成的。剪彩那天,我作为校友代表参加活动。那天我去得特别早。进了校门,我直接向已经退休却还在学校里工作的马老师的宿舍走去。他的书桌与众不同,两张长条课桌接起来,上面横竖支着几块木板,拼成了一个大大的书架。与众不同的是书架上除了书籍就是大小相同的三十多个笔记本。我知道,马老师有个习惯,他要把同学们的优秀作文抄写下来,要把读书遇到的好句子记下来,让同学们学习。几十年如一日。我上学时也曾帮他抄写整理过这些本子。令我骄傲的是那里面也有我的拙作。看着老师满头稀疏的白发,再看看这些笔记本,我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剪彩仪式集合了,我挎着老师的胳臂,向会场走去。工作人员告诉我,我的座位在前排。我说:“我跟马老师在一起坐。”很快,我的要求得到了满足,我和马老师一块坐在了第一排。
三年前,县里实施教育兴县工程,新建标准化校舍,让所有的乡镇中学进城。而我的母校却作为特殊情况保留了下来。为啥保留,说法不一,传得最广的竟是这里的风水好,升学率高,不易动迁。我真的闹不明白,升学率跟风水有什么关系?
三年过去,春节拜年,这教育兴县的事还是人们拜年拉呱、饭局聊天的话题。我们村里有两个在母校任教的本家兄弟,大兄弟从师专毕业到现在,一直在母校任数学老师,三十多年没动过地方。另一位小兄弟是年轻的教学骨干。因为都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我每年回家,他们俩是我的必见之人。大年初二见了面儿,我们自然聊起母校的事来。他们都很高兴,因为他们想的是自己的小日子。大兄弟说:“我再有两年就要退休了,退休后回村里来养老是我梦寐以求的事。可不能把攒了一辈子的钱变成不动产呀。”说完,我们都笑了。小兄弟是个理科男,说话不温不火,一个箩卜一个坑:“衡量一个学校的教学质量,不要看它的教学楼漂亮不漂亮,要看他的基础课扎实不扎实。评价一个老师的教学水平,要看他的知识面和传授能力嘛!”嗨,你听听,句句说在了点子上。我问:“学校啥时候开学?”他俩异口同声:“正月十六。”“放假期间,老师们都开通着微信教学群,老师和学生都定时打卡,保证师生联系畅通。学校要求回复问题不得超过十分钟。”大兄弟正说着,他的手机响了:“老师,过年好!我有道题想······”“发到微信群里,一会儿我跟你联系。”
多好的老师、多好的学校呀!过个年也忘不了教学的事儿。这时,我想起了那些关于学校风水的传言。我在心里自问:假如一个学校有风水之说的话,那什么是学校的风水?是一个认真负责的教师团队?!是一缕热爱教育、尊师爱生的清澈校风?!是一代接一代的师德传承?!想到这里,我豁然开朗,忙起身说:“走,陪我去给咱村里的老寿星、咱们的启蒙老师拜年去!”
作者简介:李召新,男,1958年10月出生于山东商河。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散文学会会员。擅长于散文、报告文学和现代诗的创作。著有纪实散文集《我的故乡我的河》,主编散文式文旅丛书《走进商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