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董彦卿
那一年,梅子五岁,我七岁,我们是邻居。
梅子,个子不高,黑黑的,瘦瘦的,胆子很小,和我在一起,不是扯我的手,就是扯我的衣襟。
有一天,梅子病了,肚子疼,疼得在床上打滚儿,头上冒着虚汗,牙齿紧咬着。
爹背着梅子,娘跟着,去村里张大夫家看病,张大夫说感冒了,胃肠感冒,给拿了些药片和药面。
回家吃了两天药,不见强,爹又背着梅子去十几里地远的公社医院,这回娘没有跟着去,因为家里还有弟弟要照顾。公社医院的医生说可能是肚子里有蛔虫,吃几天塔糖(塔形的打虫药)就好了。
六七天过去了,梅子的肚子还是疼,一直也没有吃什么东西,只是偶尔喝点水。原本黑瘦的脸庞变得蜡黄,眼睛也不睁,躺在炕上一动不动。
村里的老人说,吃了这么多药都不见强,可能是虚病,冲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没有办法,死马当活马医吧,梅子的爹就去请村里的神婆王大仙。
王大仙让梅子她爹把祖宗十八代都回忆一遍,看看有没有横死(非正常死亡)的。王大仙说,凡是横死的人都是冤死鬼,都要回到家里找体质弱的人要债,折活人的阳寿还他死人的阴寿。
请神那天,天气很热。吃过早饭,王大仙就来梅子家准备法事。
大门用很多拇指粗的柳树条绑成拱门,上面挂着桃木剑和桃木斧,还有红布条。
院子里堆了一堆青蒿,旁边摆了一个八仙桌,桌上蒙着红布,摆着供果,燃起了檀香。 王大仙头戴黑色大绒帽,前面还有一颗深绿色的纽扣。身穿大襟黑袄,还镶着红布边。腰间系着红绸带,还挂着一圈腰铃锤。腿上套着黑色缅裆裤,还扎着裤脚。脚上蹬着一双黑元宝鞋,鞋尖还有一团红缨。手里拿着蝇甩子(拂尘),还是白马尾毛做的。一举一动,都有三分仙气。
半了上午的时候,王大仙说吉时已到,请神开始。只见王大仙手敲皮鼓,腰晃铜铃,嘴里念念有词,什么“胡天雷来胡天豹,快马加鞭快来到”,什么“黄天虎来黄天霸,各路仙家来救驾”,还有一些听不懂的神仙话。 请了半天,也没有什么动静。王大仙说:“来来来,给我倒一碗“哈拉气”,没有好酒仙不来。”大家一脸懵,梅子的爹也蒙,不知道什么是“哈拉气”。王大仙用手指了指酒瓶子,梅子爹才会意,赶忙给王大仙倒了一碗酒,足有八两多。
王大仙一碗酒下肚,很快就神仙附体,蹦跳不止,做一些虎豹扑人的动作,发出了几声吼叫,人们吓得纷纷后退。
王大仙唱道:“叫一声那个小丫头,你祖太爷爷带你上高楼。你要是真心不愿去,赶紧送他老人家去远游。那么呕呀嘿。”然后就问梅子的爹娘愿意不愿意让祖太爷爷把梅子领走,梅子的爹娘连忙说“不愿意,不愿意”。
王大仙说:“既然不愿意让祖太爷爷带走,就让祖太爷爷升天吧,别再缠着梅子了。”
说完就拿出灵符点燃,然后又点燃一堆黄纸,然后又点燃青蒿,院子里浓烟滚滚,呛得看热闹的人喘不上气。 这个时候,王大仙让梅子爹把梅子抱出来,放在冒烟的青蒿堆上,让青蒿的白烟带走依附在梅子身上的祖太爷爷的阴魂。
接近中午的时候,天气就更热了,人们的脸上都流着汗。
供桌上的檀香冒着烟,院子里的青蒿堆冒着烟,梅子的头发也冒着烟,我好像也在冒着烟。
直到吃中午饭的时候,法事才做完,王大仙在梅子家吃完饭后才拿着钱回家。 临走的时候,王大仙说,一切看梅子的造化了,今天晚上要是梅子能挺过来,就没事儿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梅子家传来哭声,妈妈说,梅子死了。我流泪了。
长大后,我读了萧红的《呼兰河传》,书里面有一个小团圆媳妇,她是被婆婆请大神折磨死的。两个女孩儿,都是死于跳神。
再后来,我读了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书里面的“三仙姑”不就是我们村的那个王大仙吗? 去年夏天,我回到阔别四十多年的故乡,去看看我家最初的老宅。老宅早就几易其主了,房子也翻盖过了。当我问起梅子家人的时候,邻居都摇头,不知这户人家去了哪里。问起王大仙,邻居说早死了,一辈子装神弄鬼骗人,自己也没得善终,是骨癌死的,遭老罪了。
跳神不得善终,罪有应得。可是梅子死了,现在想来还是心痛。